『戰爭結束後一道去活米村逛逛吧。』走在前去防禦城堡出入口的路上你說。
『我們好久沒有偷閒去玩玩了。』瞥頭看著我,你帶著總是出現在你臉上──也在我臉上──的狡黠惡作劇笑容。像是要去執行一項惡整飛七的計畫,而不是去赴一場隨時可能丟掉性命的戰爭。
那瞬間,我一定是愣了一下,驚訝你怎麼會在這時想到活米村,又怎麼會如此確定戰爭過後活米村又會回復為充斥著霍格華茲學生笑聲而不是食死人駐紮的地方。
但我的不安疑惑只停留在那一瞬間,我也勾起嘴角,把面容調整為和你一模一樣,心想就算照著鏡子,也不會比我們更相像。
『一言為定。』我輕輕捶了你的肩頭一拳,當作是確立約定。
也許我們習慣以笑容和一些灑脫不在意去面對遇到的所有事,別人常會搞不清楚我們真正的情緒、心裡的念頭,但我們從來就瞭解彼此的心,你我都曉得現在的心情是萬分緊張的,所以才更要用笑容來面對這一切。你都有信心我們會贏得這場戰爭,我有什麼資格去懷疑呢?
你有什麼想法,我就照著做,你怎麼說,我就怎麼相信,反之亦然。就像呼吸一樣簡單。
隨後戰爭開打了,我們很快就被混亂分散,我卻始終相信著,過了今夜,再濃再深的黑暗都會褪去,黎明會到來,我們又可以一起重新讓惡作劇商店開張,繼續我們的熱愛和夢想。
所以我每發出的一個咒語,每一次的奮不顧身,都是想換取日後每一天的平靜無波,而每一次的小心翼翼,每一個剎那的猶豫,都是為了保住呼吸,完成約定。
可是背棄約定的竟然是,是你。
他們說你倒下時臉上仍帶著笑容,我看到的你卻是躺在餐廳地板上的一臉漠然,任由身旁的家人哭得肝腸寸斷。跪在你的頭側,俯視著你的臉,我的表情和你一模一樣,我們最自豪的笑容卻不在了。手觸上了你左耳,猛地提醒了我們早已不再相像,只是每次看著你,總會忘記自身的殘缺。
是否失去耳朵的那一天就注定了我們必有一人將離去,因為不再一樣,那我但願是離開的那一個。我開始胡思亂想。
戰爭又重啟,我不再攻擊也不再防禦,只是他媽的我竟然毫髮無傷。命運怎麼能夠讓放棄反抗的我安然無恙,卻讓你只是在大笑失神的那一瞬間,再也聞不到媽煮的菜的香。
結果是我們贏了,跟你想的一樣,但你我都沒預料到竟然只剩下我能夠見得到。旭日初昇時大家都在歡騰尖叫,我卻幾乎無法忍受那萬丈光芒,因為你再也無法沐浴在那溫暖下。
葬禮的那一天我很早就醒了,又似乎是整夜沒閉眼,時間在滴答聲中逝去,規律又單調的令我心慌。少了另一個呼吸聲,空間在黑暗中被無限放大,像個沒有盡頭的無底洞。
一個按捺不住,魔杖射出的光點亮黑暗,擊中了努力不懈的時鐘,一瞬的光亮我看見另一張沒有人的床,心裡有什麼東西緊了一下。
我怎麼還是聽見時光滴答?
敲門聲。
『我睡不著。』我們的弟弟逕自推門而入,心裡很清楚我醒著。
『把魔杖的光熄掉。』他照做了,摸黑坐到我床上,和我並肩坐著。
『我三歲時他把我的泰迪熊變成了一隻蜘蛛。』靜默了好一陣子,他沙啞著聲音說,像下了什麼決心一樣。『只因為我把他的飛天玩具掃帚弄壞了,我從此非常害怕蜘蛛。』他不合時宜的笑了聲,聲音有種不自然的緊繃感。
『當時我嚇壞了,不停哭鬧,剛開始他在一旁拍手叫好,後來卻加入安慰我的行列。』他頓了頓,我聽到他深吸口氣,努力平穩著語氣,但再開口時我還是辨識出那哽咽了。『他故意扮鬼臉想逗我開心,卻讓我哭的更大聲,最後他只能愣愣地站在一旁。那個表情我至今仍記得清清楚楚。』他急急地說完,壓抑著快衝出口的哭喊。
我們坐著的床劇烈的搖動,我明白他正控制著吐息不哭出聲來,眼淚必定已經爬滿他的臉。我不發一語,瞪著四周的黑暗。
後來他稍稍鎮定了下來。『然後我七歲時,他給了我一顆酷酸果,』他鍥而不捨地又開口,帶著濃濃的鼻音,『結果把我的舌頭燒穿一個洞,媽發現後,他被用掃帚痛打了一頓。』
『那時候我痛地大哭,他那次卻不再試著安慰我,反而一臉……不服氣,不……不是不服氣,還是應該是──』他突然哽住了,再也壓抑不住的哭出聲來,伴隨著不可收拾的啜泣聲,『該死的梅林!我真希望知道他當時那個表情是什麼意思!我從來沒問過他!』他不停用力呼氣、吐氣,不顧一切地哭著,也不在意吵到其他人,反正大家一定都醒著,媽一定又在哭了。
我突然明白他進到我們的房間不是要來陪我,他是來治療他自己的,他正在放手讓你走。
我或許該要拍拍他或是和他一塊兒痛哭的,但是,我沒有。我木然地瞪著窗外漸漸轉亮的天色,晨光熹微中,一隻鳥飛到窗外一棵樹的樹枝上,稍作停留,又飛走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到葬禮會場的,等我回過神來時他們正用鏟子把泥土覆上棺材。四周有些穿著黑衣的人們掩著臉哭泣,媽靠在爸的肩上哭得很傷心,爸的臉上靜靜地淌著兩行淚,我們的妹妹甚至跪在地上,一度想撲向那口已經半掩在土中的黑色棺材。
你一定不喜歡這樣的。我們應該要把歡笑散播給每個人才對,可是只有我沒有我們我辦不到,我們的話可以瞬間讓這裏充滿笑容,只有我的話哀慟的重量只會增加,只有我的話悲傷的眼神只會更加深沉,只有我的話……
終於,我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哀悽的氣氛,我得趕緊離開,反正你根本不在那個該死的黑箱子裡。轉過身,正好看見我們的弟弟在不遠處垂著頭,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他已經讓你走了嗎?可是他還沒有搞清楚你的那個表情不是嗎?大家都在讓你離開了嗎?
自從那一次叔叔給了我們各一顆酷酸果後,我就發誓再也不碰那種糖果了,可是你卻愛上了那種灼燒的感覺,而且你總有辦法在一次塞進好幾顆酷酸果後讓你的舌頭保持完好無缺。酷酸果成了你最愛的糖果,你的這個喜好成了我們少數幾個不同的地方。
說服我喜歡上酷酸果不成後,你還是覺得該好好推廣這種糖果,於是你給了我們的弟弟一顆,滿心期盼他會跟你再要一顆,一起分享酷酸果的奇妙滋味,但是他卻因此痛地大哭起來,你一臉『你真是太不識貨!』的表情瞪著他,被媽用掃帚打時還非常倔強地不喊痛,事後你向我抱怨大家是怎麼了,為什麼都不喜歡這種好吃的糖果呢?我以一個笑容回應你,但其實你本來就不期待我回答,你只是想找個人發洩而已,而我一直都在那裡。
『因為沒有人像你一樣有靈活的舌頭,可以讓那個酸死人的糖果在嘴裡滾來滾去,呵,連我都沒有呢……』話語沒有意識地被說出,末了,餘音似乎隨著清晨的霧氣在仲夏熾熱的陽光照射下消散了。
我才不會告訴他呢。我才不要讓他讓你走。我不要他們讓你走。
葬禮過後,我用我們賺的錢租了一間房子一個人搬出去住,家人很反對,但我很堅持他們也不能阻止。
我想我過的還算可以,每天照常吃飯、睡覺、洗澡,有時候聽個巫師廣播,有時後賴床賴到中午,有時候回家晃一晃,陪家人吃個飯,然後再躲回我的小窩,卻一直沒辦法讓惡作劇商店再開張,說真的,我開始覺得惡作劇是件有點無聊的事,我以前為什麼會覺得很有趣而且樂此不疲呢?
我甚至開始厭惡每天早晨射進房間的陽光。
這樣過了好幾個月,有天一大清早,我突然被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吵醒,是我們的妹妹,她竟然發現了我藏在花盆下的鑰匙。
『嘿!你!馬上給我起來!』她拉開我買來遮陽光的厚重窗簾,『快點!陪我去出去逛逛!』
『很亮!』我翻了個身,用棉被蒙住頭,『把窗簾拉上!』
『陪我去散散步也好。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扯開我蓋住頭的棉被,硬是要把我拉起來。
『怎樣!我過得好好的,別煩我!』我搶回我的棉被,『找妳的男朋友陪你去!』
『過得好好的!是嗎?自己搬出來這個陰暗的房子裡,每天吃垃圾食物來裹腹,房子裡積了厚厚的灰塵也不打掃,就算回家時也是一副行屍走肉的樣子,你以前的笑容也不見了!別以為我們看不出來,爸媽他們擔心死了──』
『安靜好嗎?』我大吼,『該死的,你叫我要怎麼開心起來,妳可以走開嗎?』
『可是生者的日子還是得過下去,他不會希望──』
『我說走開!妳就是喜歡多管閒事!總是覺得自己很厲害,什麼事情都可以解決!』
難受的靜默大概持續五秒鐘。
『我不會走的,除非你和我出去。』她語氣平淡地說,找了張椅子坐下來。
『很好!妳就等一輩子吧!』我翻過身,過了不久,就再度睡著了。
後來我是因為聞到食物的香味才醒來的,除了回家,我已經好久沒有吃頓像樣的飯了。瞥了眼窗外逐漸被黑夜吞沒掉的微弱餘暉,已經要晚上了,我就這樣睡了大半天。
揉著惺忪的睡眼,我本能的朝著香味的地方前進,發現那個燈從來沒亮過的廚房裡有個和我們同樣髮色的女孩,我們的妹妹她還沒走,她真的留了下來。
『你先坐下吧,我弄完這裡就可以吃了。』她聽見我的腳步聲,一邊攪拌正沸騰的湯一邊回頭和我說。
我聳聳肩,找個位置坐了下來。
『好了,我們開動吧!』她把湯端上桌,坐到我的正對面。
我們開始不發一語的吃了起來,直到她說:『嘿,你得整理個位置給我睡,我要住下來。』
『妳說什麼!』我回得太快,被食物噎住氣管,難受地咳了起來。
她露出她每次堅持一件事時會露出的表情:『我早上說過了,除非你和我出去走走,好好地呼吸新鮮空氣,否則我是不會走的。』
『別開玩笑了!這是單人套房,沒地方讓你住,吃飽飯快點回家吧。』
『我可以在你的房間打地舖,我把睡袋都帶來了。』她還特地站起來,把她帶來的睡袋展示給我看,以證明她的決心,然後插著腰瞪著我,『跟我出去走走。』她重申。
我掩著臉,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不知道是因為總算吃了頓像樣的晚餐,還是被她的堅持打動了:『好吧。』我說。
飯後,我坐著看她洗碗,她也沒有要求我幫忙,我沉默了好久,然後對著她的背影說:『謝謝妳。』
『不客氣。』她像吟詩一樣回答我。
等她把一切都打理好後,我陪她走到門口。
『那我明天來找你,我等一下還要去約會呢!』她回頭,對我露出鬼靈精的笑容。
我深深地覺得我被設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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