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私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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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朦朧,一絲一縷的水氣層層交織成厚重的滄簾,肆意地攀附於一條綿連而似乎不尋盡頭的小徑,模糊掩上了原屬於它的清晰、而蒙上了一抹神秘的色彩。
一個只見背影的男人獨自走著。寞然而高瘦的背影在涼風中挺立,步伐卻像與寒風較勁的草苗般搖曳、卻又持韌不倒。那脆弱卻堅挺的身影好似他正背負著世上所有痛苦──顯而易見的,或許那痛苦便是孤獨,而他則是從來沒享過孤獨的痛楚。
白霾仍猖狂增厚。原若隱若現的人影卻逐漸清晰,那一頭鮮豔如火的緋紅頭髮,在模糊的碎片中流轉拼湊,漸漸勾勒出一絲輪廓。
剎地,男子以緩慢至極的速度轉頭,直到看清他那掛著戲謔、淘氣笑顏的臉龐。眼中有不尋常的光芒閃爍著,搖晃的身子與其不搭調。
不,那是淚光,不是光芒。
他笑著,卻也哭著。
「難過什麼,要快樂啊。那是你的職責。你可忘了嗎。」咧嘴,笑得更開。那是一種無憂無慮、真心的笑容 。「混帳。沒了我就不行啊?你可是聖人,也忘了嗎……」
話才說完,張嘴欲再語,男子卻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右手像在尋覓救命的浮木伸向天空,野獸般猙獰地撐開五隻手指想抓攫什麼,卻又因身子劇烈顫抖而無力地垂下。微微瞇起的睫毛染上淚珠,他用盡所有力量大聲嘶吼:「我已經不行了,但你還可以!盡我們的……職責……記住他--!」
尖叫出的最後三個字彷若一把無形卻有力的大槌,將紅髮男子的身影粉碎成一塊又一塊的塵埃,伴隨著一陣殘風拂來而快速地流逝。從翹起的亂髮、垂下的肩頭、抖顫的腳踝至一整個世界,最終皆歸為一無所有。
「弗--雷!」喬治從床上猛然坐起,心臟仍因方才的夢境而以不規律的頻率劇烈跳動。
大口喘氣和吞口水試著驅趕喉頭的酸澀,望向原就染著不少水漬的枕頭,早已被不知是新的汗水還是淚水再度濡濕。
猛然收起懊惱地抓向與夢中男子相同的火紅髮絲的左手,額頭因拉扯而有些發紅──卻仍遠不及喬治雙眼的紅腫與佈滿眼白的觸目血絲。
他就這樣坐在床上。坐了足足半個鐘頭之有。為什麼?一年過去了,對於兄弟的想念絲毫沒有因時間而淡去的跡象,反而就像藤蔓般、根深柢固的依附心上。越是想掙扎,便纏的越緊。
終於,弗雷最終在夢境中對他的尖叫忽然自腦中迸出,後而縈緊心頭。盡我們的……職責嗎?我們的職責……又是什麼呢?衛斯理雙子的代名詞就是惡作劇、與歡樂吧。
那如果,雙子已不是雙子了呢?原先要帶給人們歡樂的人,自己也失去了歡樂的能力了呢?
一陣苦澀自胃中翻攪,流瀉出了喉嚨,嘴巴裡嚐到的盡是苦痛。兄弟啊,沒了你,「我們」的職責還有什麼意義?
他越想便越是難受,眼睛的刺痛感越發濃厚,但眼淚卻沒有流下。似乎在那之後,喬治在清醒時已失去哭泣的能力,唯在每日驚醒時枕頭上的水漬能提醒他,自己仍舊是個有感情的人。
儘管心裡已有一個永遠也無法填補起的大洞,他依然掙扎著起身換裝,欲起身前往衛氏巫師法寶店。
至少,他不能拋下它。那是喬治與弗雷共同打造的最後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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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多少錢?」稚嫩的女聲響起,喚回了原先坐在樓梯上發呆的喬治。童趣的女孩一臉天真地拿著伸縮耳,把玩著連接的那條細繩。
「二西……不對,二加隆。」喬治空洞地看了一眼,花了一番功夫才吐出解答、卻不是很確定。
「所以是二加隆?」小女孩的眉頭皺了起來,她吸了吸小小的鼻子。
「多少錢……多少錢啊……」眼神茫然若失,他求救似環顧四周,正好叫住經過的弟弟。「榮恩,這個二加?」
榮恩搬著一大箱正要補貨的商品,他並沒有停下腳步只為輕瞥了一眼,不假思索地道。「三加隆啊。這不是我們商店最普遍的商品嗎……」
小女孩一聽也沒多想而滿意地點頭離去,徒留緩上腳步的榮恩與他的兄長。沉默在兩人間發酵,喬治低下頭明顯不想多談,榮恩卻佇立在那不肯離去。
「喬治,這是今天的第四遍。」
無話可應對。
「我不知道你不可能放下,但一年過去了,你也該走出來了,喬治。」
「榮恩。」喬治悶悶地開口,話裡融進的是這世上最悲絕的憂傷,是永無止境的空洞與慚鬱,是望於離海面一萬英里下的海溝中渴求一絲陽光。
「你能想像嗎?一個完整的軀體被一道綠光從頭上狠狠地劈開而分裂成兩半, 上帝又殘忍地將其中一半抽離,徒留無法獨自存活的一半軀殼與破碎的靈魂。」這是一年來的頭一次,喬治感到一流溫熱的液體自順著臉頰淌下。「你能承受嗎?」
隨著那低重的音調落下,除了喬治幾次努力卻無法克制的吸鼻,流動在兩人之間的又是暗黑的沉吟。
「我想不能吧。」榮恩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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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荏苒,從前苦過、笑過的日子於洪流中逝去,一陣清風便吹散了復往的過眼雲煙。歲月輕吻男子的眉間,遺留下鐫刻而成的一道道膚上細痕。
「我將要去找你。」男子含那償願而滿足的淺笑輕吐出這般話語。而後眼前逐漸混沌,黑暗覆上了一切可見之物,最終雙眼也隨之緩闔。
於一生帶著惡作劇而流離的喬治·衛斯理來說,一切凋零是顯得如此的平靜。
眼前再度趨為明亮似乎是很久之後的事了。
並不是想像中的自地上掙扎爬起,也沒有肌肉無力而難支撐身體之感──他是站著的,一睜開雙眼便穩直的站立。年邁的喬治·衛斯理有些驚訝,他趁著眼睛尚未適應明亮時稍稍活絡筋骨,卻發現它根本不需要活絡,甚至比在世時還更為強韌。
入眼是澄澈的潔白,白的有些發亮。這是一條廊道,盡頭是一環令人刺眼的光,又或說是沒有盡頭。喬治微微瞇眼遮擋明耀。周遭矗立一根根無止境的柱子,上接著拱門。地板在邊緣處有明顯的高低落差。
這裡根本是月台。根本是王十字車站。
只是更為乾淨、不見任何能顯雜亂的物品,且畫面被隨意潑灑上一層層厚重的白漆,趁著那白漆像血液般淌下時再均勻抹平至每一處角落。除了自身以外無一處不是蒼白。
喬治忽然意識到身子的空虛,才覺察自己正裸著身。他並不覺羞恥,因為這個地方根本沒有人跡,何況對於現在這個景遇,羞恥並不是個應有的反應。有些不慣的念頭甚至尚未出現,一件毛茸的深紫色長袍便憑空出現於眼際,似天上雲霧般輕柔飄起,襯裡的絲絨也隨之有些輕搖,是肉眼可見的蓬鬆。
喬治將袍子抓下,邊邁開步伐邊將其套上。即使無人告知他該做些什麼也不惶恐,因為他知道這裡便是屬於自己的所在地,往前走總會遇到些什麼,一定也會遇見他──喬治心心念念的他。
才這麼想著,周遭的景緻略微變化,數不清的影子晃蕩模糊,以喬治為中心在附近轉為人形。每個人的模樣都不相同,似乎皆與他同樣是死後而來到這裡的。
有些人帶著惶恐,有些人卻是從容理得;有些人似旁若無人般,自顧自地走而完全不顧他人,有些人卻是找幾個人結伴相行,緩輕「第一次死亡」的惶恐。
雖說外表的年齡是死亡當下的凝結,但相異的面孔是最無瑕的模樣,沒有生命最後一刻的恓惶與傷疤,只閃著對未來的不安與期許,各個懷擁著不同的故事。
但喬治無閒顧及他人,他只是一直走、一直走,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刻意地去尋找,因為他知道,當弗雷·衛斯理出現在他面前時,他根本無需刻意尋找。
旅途的辛勞並無令他緩上腳步,而是維持著相同的步伐持續向前。背後似乎有股無形的力量推動著他,而最多只可走得很慢、卻不可停下腳步。不過這對他來說沒有影響,硬要說反而是個助力。不知道盡頭處會是什麼?或是說根本沒有盡頭?
沿途有不少人想與他攀談。喬治從長袍口袋變出了一些惡作劇玩意──那根本就像是為他量身打造的衣服,在這裡似乎除了復活,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他對上前聊天的人施展了一些小小的淘氣,例如將一個年輕男子的小孩戴上無頭帽,當他頭部消失的那刻青年父親鐵青的臉色與孩子的亢奮形成強烈對比;還哄騙了一個想騷擾年輕女孩的登徒子吃下肥舌太妃糖。
前方忽然有什麼吸引他的注意,他知道時候到了。那一頭燦艷的丹紅色頭髮,在銀白的環境中顯得格外亮眼。
他將腳步放慢放輕,手不安分地伸進口袋裡掏出一個屎炸彈,距離越來越接近,手一揮將其拋出,臭氣薰天的炸彈在空中劃出一個完美的弧度。正要打上那紅髮男孩的瞬間,明就背對喬治的他卻輕巧側身一閃,屎炸彈不偏不倚地砸向前方婦人的後腦勺。
紅髮男孩也於同時反手丟回一個尖叫球,似人臉的球面衝著喬治的臉尖叫了半晌便向下衰退。
「喬雷德──」弗雷轉過身,因為無法望回走,他以極小步的步伐向後倒退。他以誇張的表情與語調向喬治大喊。「等你很──久了。」
「弗治!」喬治綻開最初的笑顏,極為雀躍地走向弗雷。他們兩人已是不同的樣貌,一個仍停留在記憶中的那個少年,另一個已為蒼蒼鶴髮。
「真想不到能看見我倆長得不一樣的樣子。」弗雷有些感慨道,這時喬治已走至弗雷身旁,他們將拳頭碰向彼此,而後深深地擁抱,這個擁抱等了幾十年。他們不僅抱著彼此,也抱著這些年的思念與無可言語的情感。「你長得真的跟當時喝藥水變的樣子一樣欸!看來我們調得挺成功的。」
「是啊,唯一不一樣的是,」喬治笑了笑,指指自己的耳朵。「沒有耳朵了。」
「哎,真是個幽默的老爺爺。」弗雷道。「說吧,你哪天、怎麼死的?」
「眼睛閉起來就死了。」喬治很快地接話,得來弗雷的白眼。「忌日是十月三十一日,萬聖夜。Trick or treat!」
「嘖嘖,真不錯。生日愚人節、忌日萬聖夜,這麼好的創意竟然被你拿走了。」弗雷浮誇地嘆口氣,一老一少肩並著肩,拾回當年的默契。「那沒鼻的佛地魔老頭怎麼不萬聖節攻來啊?」
「你幹嘛不撐到那時候再死──」
「──想什麼啊這樣我要撐六個月。」
彷彿早就預料到,喬治的話語才剛落下弗雷便馬上接起。
兩人一起大笑起來,那是最令人放鬆的場景。他們皆信守了諾言,弗雷到了天國開起了衛氏巫師法寶分店──流動式的──將歡愉流入了原先沉悶的氣氛,而喬治則打理好人間的總店,也上來與弗雷相逢。
那場爆炸不僅炸碎了弗雷的生命,也炸碎了向來為一體的雙子。被迫分離而破碎的他們於天壤之間謹守著刻苦,為的只是再次與彼此相逢的那天。
而今,他們終於待到此刻。
「小鬼頭,準備好再大幹一場了嗎?」
「老頭,等你好--久了。」
喬治率先開口,有些年邁沙啞卻不減活力,與弗雷年輕氣盛的嗓音融合成最美妙的旋律。
弗雷與喬治·衛斯理現在才總算明白,原來沒有誰真正逝去、他們從未失去過彼此。
後記 ⟐
一直想寫寫看雙子,希望有寫出那種感覺⋯⋯真的好喜歡他們的相處、日常、一直懂著彼此
每次看雙子的文都好虐,所以我就要讓他們重逢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