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Nevermore.
1898 年 8 月
昏暗的鵝黃色燈光籠罩著桌面,把羊皮紙上密密麻麻的單字暈成了線。墨水沿著筆桿濟濟流下,在桌上積成一潭黑色池塘。房裡響著的唯一聲音是他後方的鐘,長針慢手慢腳地走著,短針正朝著四的方向踱去。僅管整個手背都已浸滿濕漉漉的黏膩感,他卻仍然無動於衷——他的眼神一動不動地鎖在窗上,眨也不眨地盯著外頭空無一物的藍天。
「啵!」
他的身子猛地抽搐一下,轉頭,看向身後。
「嚇到你了?」金髮男孩似笑非笑地說。他閉上眼,搖搖頭。
房裡的一切像是突然被打醒一般,空氣恢復流動,時間也調回正常的步伐,年久失修的地板在男孩腳下咯咯作響。他挨進桌前的男孩,然後驚叫一聲——「老天,阿不思,你的手!」
阿不思依聲望去,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掌早已被染成黑色,過飽的羽毛筆尖還在往下滴著墨。
「我……哎……滅滅淨!」他趕緊把筆墨收起,騰出一個位置讓男孩坐下,偷偷把瀏海甩到臉上,試圖遮住通紅的臉頰。蓋勒呵呵一笑,伸手,輕而易舉地把他的紅褐色簾幕撥開。「等很久了吧,嗯?」不等他回答,又逕自拿起其中一疊羊皮紙。他知道阿不思從來不是一個果斷的人,所以他一邊翻閱先前他們討論的結果,一邊讓他做最後的抉擇。
「關於我之前跟你說的,你考慮的怎麼樣?」
房裡的氣氛在那麼一剎,凝結。
一瞬間,他們各自想到的是不同的事。蓋勒,知道阿不思不會如此輕易就離開弟妹,他原是個重感情、有責任心的好兄長,他不認為,在不夠極端、條件不足的情況下,他會隨他,完成兩人一直以來孜孜不倦建構的理想。但他需要他的幫忙,而蓋勒想,阿不思終究明白這點的。
而阿不思,卻在那一秒,陷入了長久以來一直拉鋸的天人交戰。
他第一個想到的是亞蕊安娜。她絕對無法在沒有他、沒有依靠的情況下安然生活。還有阿波佛,勢必──在自己離開以後──會承受更多的壓力和煎熬。他若出走,無疑是宣判兩人下半生都得在痛苦和艱辛中度過。阿不思不忍,也不願,看到他們,他的弟弟妹妹,因為他的一己之私而被判入地獄。
然後——他叫自己不要這麼殘忍——他想到蓋勒。他想到他們第一次相遇,想到他開心地和自己討論那本《今日變形術》,想到那天下午他手掌的溫度,想到他倆的未來,那三朵,等著他們摘取的璀璨。他們可以建立兩人的王國,只要他,阿不思,開口。
但他不敢開口。
靜寂早已凝固成冰,誰也打不破。他又忍不住用髮絲遮住自己。
「阿不思……?」男孩把手放在他肩上,柔聲喚道。
「蓋勒。」他按住男孩的手,然後,輕輕推開。
「請讓我再想想。」
蓋勒的臉龐悄無聲息地閃過一絲失落,但很快又揚起微笑。「當然,不急。晚點再說吧。」
阿不思瞬間感到一陣輕鬆,趕緊把剛才擾人的思緒都清出腦外。
「對了,阿不思,我聽說那位……嫣小姐,拿給你一面在校時做的慾望之鏡?」
「伊若莎,對,那是我們一起做的。」
「可以借我看看嗎?」
他笑笑,儘管不明所以。「當然。」
他搬開一疊人一般高的書籍,扛出那面鏡子,「諾,在這。必須先讀出上頭的字才能開啟。」
「好的……咦,你說的字在哪裡?」
「就在……」
他愣住了。上頭並沒有字,整面鏡子就只是一塊平滑的框金玻璃。
「什麼……她怎麼沒有完成呢?」
阿不思第三度滿臉通紅。不知所措而滿懷歉疚地看向朋友。
後者卻只是笑著聳了聳肩。「我想她大概是希望由你完成最後的步驟吧。」蓋勒驀地伸手,冒著熱氣的掌心貼上他的臉,俊朗的眉目淘氣地向他送了個秋波。「沒關係,阿不思,我不介意。」
「我只是想知道,會不會看見你,如此而已。」
他目不轉睛盯著蓋勒面向陽光、聖人一樣閃閃發亮的面容,發現自己又一次想用頭髮遮住臉龐。
◆
又過了一天。
端著杯子的手在阿波佛這麼想時輕輕顫了兩下,附和著嘆了口氣。蠟燭的稀微火苗在他鼻子底下跳動,揮舞著尖端試圖鑽進鼻孔。他的視線呆滯地投射在牆壁,茫然地盯著那團燭火映出的毫無意義的光暈。
不知過了多久,他在準備起身時猛地失去重心,這才發現自己盤坐的雙腿早已麻痺。他張開嘴,不待髒字出口卻又闔了起來。一股昏昏欲睡的疲倦霎時從腳底衝上腦門,充斥全身。他無意去了解現在到底是晚餐後或是半夜三更,反正只是漫漫一生中一個孤獨的時刻。他隨便揉了揉雙腳,離開餐桌。
他滅了蠟燭,房裡霎時一片混沌。在一片漆黑中他用雙手開路,朝印象中房門的位置走去。話說回來,他還是第一次獨自處在全黑的空間——無星無月,他還是第一次,想也不想地,就這麼親手把自己唯一的光明給熄滅。
他笑了笑,慶幸黑暗把其中的疲憊和苦澀蓋掉不少。又有誰會在乎呢。
驀地他聽到輕微的「喀啦」一響。幾個腳步聲落進室內。他立刻停下,明知只是徒勞地,看向四周。
室內復靜。他屏住氣,僵在原地。
「啪擦!」
他瞇緊眼睛,忽然亮起的光芒讓他刺痛難忍。他靠緊身邊的牆,透過兩眼縫隙盯著那個越來越近的人影。
「阿波佛?你怎麼了?」
他緊貼牆壁的身子頓時鬆軟,往下滑坐在地上。他用力揉著腫脹的眼睛,確信從自己嘴裡源源不絕流出的罵聲阿不思一句也聽不見,他已經擠不出任何一點力氣把他的心情傳遞出去了。
「沒什麼。」他不想看他,感覺那光源湊到他身旁,阿不思的紅髮有幾根正閃爍著,刺著自己冰涼的臉龐。「什麼事?」
他沒有回答,只是拉著他回到他剛才離開的位置上,亮起幾盞燭光。室內剎時恢復明亮。「你還好嗎?」
「有事快說,我累了。」
他不想再看到他的臉,不想再浪費任何氣力和他爭辯,他累了。
阿不思緊握的掌仍停留在他臂上,他輕輕動了動卻卸不下。他勉為其難看向阿不思,發現後者臉色蒼白如紙,再看,眼神分明在燃燒。
「那我不耽誤你的時間了。我要和蓋勒去環遊世界。」
搖曳的火驀地旺了起來。他看清楚了,他眸裡正燃著興奮,還有瘋狂。與他見過的那些發情的公羊毫無二異。
那樣的神情,此刻正嵌在他兄長的眸裡。
「你在說什麼!」他豁地站起,死命想把阿不思的手甩開。「開什麼玩笑!你走了我們要怎麼辦?她要怎麼辦?」
「她有——」
他知道他要說什麼。那絕對不夠。他沒聽過亞蕊安娜每晚睡前的祈禱,希望兩位哥哥能一起伴她入睡;他也從來不下樓來,餵吵鬧不休的亞蕊安娜吃一口晚餐。阿波佛可以想到上千上萬個理由反對阿不思,而他第一個想到、下一秒便破口而出的詞彙是——
「自私!」
「你有沒有想過她多需要你?你有沒有聽過她在夢囈時說的那些,她多希望你能陪她,就算只是聊幾句、說個床邊故事!」
「但你卻沒有!你去跟那個……那個……」
他說不下去。
「你這個……自私鬼!」
他感到熱痛灼著肌膚。他第一次感到這麼無助。
◆
「他這麼說?」
「是的。」
「還發了脾氣?」
「很大。」
「那麼,你怎麼想?」
蓋勒.葛林戴華德的髮絲在豔陽下被釀成了一罈蜂蜜酒,對嗜甜的他來說簡直是無法抗拒的誘惑。阿不思幽邃的眼神在他髮間穿梭,饑渴地像是要狠狠黏上去吮吸一番。——不,現在不是想那些的時候,他一邊心虛地閃避著蓋勒那副魅惑的神情,一邊絞著思緒,翻騰著要給他的答覆。
「我想……」
蓋勒的頭靠得更近,近得幾乎要貼住他的頰。幾縷髮絲吹到他臉上,搔得他意亂神迷。他眨也不眨的雙眼一刻也捨不得離開地鎖住蓋勒的,醉倒在它們誘人的美色。他多希望此刻能拋開思考,盡歡當下,但陷得越深,腦中的某一塊——那個粗魯而沙啞的嗓門——就越是大吼大叫,把那天的每一句話重重砸進腦海,讓四濺的水花蕩得他無法安寧。
最後,他站了起來,躲開蓋勒的蠱惑,阿波佛的話語拋下的漣漪。
「他們需要我。」
「真抱歉,蓋勒,我想我不能跟你去。」
他強迫自己把視線投往窗外,聽著渡鴉破鑼般的歌聲,掌心黏在窗台上,背對房間。
必須假裝自己很堅強,夠勇敢。因為他再沒有勇氣去直視男孩的眸子。
他可以隱約聽見身後逐漸安靜,最後只剩下時鐘自顧自的腳步聲。外頭的風涼爽極了,打過雙頰時卻讓他感到酷寒無比。那是蓋勒的手,是他如今不帶溫存的愛撫。
「那麼,我走了。」
等一下!
他聽見自己急切的叫喊在胸口迴盪,旁邊的樹林裡驚起幾隻渡鴉,嘎嘎怪叫朝天而去。他不要,蓋勒就這麼走了,離開他。他僵在原地,驚懼,游移。
身後傳出好大一聲「啵」響。
「不要走!」他轉過身,撲向他認為是蓋勒的方向,卻只攫住滿室飛塵。
「蓋勒!蓋勒!」
「我在這。」
男孩的金髮又重新回到陽光下,閃耀著灼人的光輝。
阿不思怔怔地看著他走近,停住,然後,極其輕柔卻又忍不住顫抖地,抱住他。
他的胸口突然被某種東西占滿,驅走了適才的空洞與失落。像一把火,在他胸前嗶啵作響,又如一片海洋,在他體內翻攪大浪。是魔法嗎?他忍不住這麼想。是蓋勒.葛林戴華德,那個謎一般的男人攜來的、一個自己不知道的神秘而神奇的咒語。全身幾乎要被那東西灌得爆開,那就是他一直以來所追求的嗎?
「那麼,你怎麼想?」
他直視他,眼神中的決絕非常明晰。這是最後一次,一但離開,便是永別。
而這一次,阿不思任由自己盡情沉淪。
「我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
夜深了。窗外,只有風還在兀自奔忙,偶有幾點星光從雲幕中探出惺忪睡眼,不一會又悄然沒去,混入某個打著呼嚕的夢境。房內,燈火懶懶地擺著身子,伸展工作一整天疲憊的腰肢,冷卻的空氣沉澱白天的喧囂,留下一室靜寂的夜色。床上,少女的眼皮輕輕顫了幾下,咕噥一聲。一雙手伸到她肩膀,將稍嫌單薄的被單攏上頸子。
「喀啦。」
他沒有回頭,都這個時候了,還會有誰。
「出去,她已經睡了。」
他聽見兩個腳步聲同時響起;一個漸漸遠離,一個在地板上踩出越來越響的噪音。
「幹嘛,」他無可奈何地轉頭,面對身後那個他稱之「兄長」的紅髮男子,無奈地再度拿出面具。「出去。」
「跟我來。」
阿波佛儘管迅速抽手,阿不思的爪子卻仍搶先一刻緊緊鉗住。他在心裡暗罵一聲,為他過大的力道,還有那對狠狠注視著自己的、熟悉的神情。
「有話快說。」他被他三兩下扯到客廳,一屁股坐進沙發。他忽然覺得好累,看著那兩個人站在他面前,一副……那個樣子。「我要睡了。」
「阿不思。」葛林戴華德輕喊一聲。阿波佛冷冷地嚼著他話裡的味道。他看向哥哥,後者沒看他,死死盯著那扇他們剛才出來時沒關的門。
「阿波佛,我跟蓋勒要去環遊世界了。可以的話明天就起程,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們會後天再出發。」
他看著阿不思的唇飛快蠕動,卻壓根沒聽見在講什麼。腦中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響著自己曾對他說過的話。
「自私」、「自私鬼」、「自私鬼」……。他想大聲說出來,但舌頭卻不知道為什麼動彈不得。一定是那傢伙,他看向葛林戴華德,一定是他搞的鬼,不然,為什麼他毫無招架之力?
「阿波佛……」
他冷冷地、懶懶地看向兄長,那張臉如同黑夜裡的魅影,慘白如紙。他緊緊地、細細地盯住那張臉不放,許多他以前的樣子、他從小到大的長相忽然飛出早已積滿塵灰的記憶。他突然發覺眼前的人變了好多。許是時間,把那頭紅燦燦又夾著些許棕褐的頭髮染上了蕭條的灰,把原本平滑乾淨的額頭擦出了好幾條傷痕,把眼裡的神情,那雙他記憶中永遠倒映出晴空的眼睛,抹上一層又一層揮不去的烏雲。
「你考慮的如何?我們可以明天就動身嗎?」
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深深地、狠狠地割開那片黑雲,找回記憶中他哥哥的眼睛。
「分分綻!」
阿不思踉蹌著往後倒,雙手在臉上胡亂揮動,試圖抓住什麼。葛林戴華德衝上去扶住他,吼著一句又一句聽也聽不懂的咒語。然後,在手忙腳亂把阿不思攙到椅子上時,他那雙流沙般的眼睛不偏不倚地指向阿波佛。
漩渦把他的思緒旋轉著吸進去,他看見了眼睛裡面深不見底的黑夜,比世界上任何地區的還要寒冷。他在他的掌中央找不到方向,只是一直受到酷寒擊打、擊打……
「阿波佛!阿波佛!」
天旋地轉,然後一股反胃感大喇喇衝進他腦門。全身火一般灼痛,每個細胞都在尖聲怪叫,加上耳朵旁邊的雜訊噪音,痛苦簡直惡魔的多重奏。眼前的世界混沌無垠,他壓根不敢張開眼睛,生怕下一秒看見的會是烈火的地獄……
「哥哥!」
阿波佛掙扎爬起,揉著太陽穴瞪著跑到他身邊的少女。「小蕊!怎麼了?妳怎麼——」
「哥哥、哥哥……」
女孩凍僵的手心在他臉上、臂上、腿上,他這才發現自己渾身是傷。他環視室內,最後,恍然大悟地,看向大門口站著的兩個人。
「喔……」他一手拽著妹妹,一邊緩緩地、彷彿這才明瞭一切似地點著頭。「你們要殺我,是吧?」
亞蕊安娜放聲大哭。
「阿波佛,你……」
「你們要滾就滾吧,上天入地,都跟我們沒關係了。」他艱難地起身,摟住女孩,「來,小蕊,我們走。」
「不要!」一道綠光從少女掌心激射而出,撞上桌子,沿著邊緣燒出一大片焦黑。
「小蕊!」阿波佛用沾著血的雙臂死命地抱緊她,懷中的身子卻發瘋似地扭動、痙攣,尖聲吶喊。男孩看向門邊,兩人像石頭般愣在原地。女孩露出的神情把他們懾住了,而透過兩副表情,阿波佛很清楚——
「大哥哥你這個——」
在他或他們能夠開口以前,烽火早已燃起。
「——自私鬼!」
無數綠光迸出,自女孩的掌心,像燦爛的煙火,飛向四周,無情而致命地,炸裂。
「阿不思!」「阿波佛!」「小蕊!」
空氣開始奔跑。慘綠的光束在每一個角落,標記下混戰的情形。黃色的,紅色的、藍色的,更多更多咒語劃過一道又一道,在牆壁上、桌底下、腳步與腳步之間,烙進逃竄的足印、尖叫的回音。鮮血混雜著狼狽刻在臉上、地上,室內硝亂如同煉獄。
空氣無處可逃,只能燃燒。
一聲巨響猛地炸裂,驚醒了夜。一聲長嗥緊接著響起,哭得比渡鴉還慘還烈。世界,聽不見也看不到,時間,卻一味向前奔跑。每一聲嘶吼、每一次哀號,等也不等地把肉體的煎熬快轉一秒、兩秒、三秒,但痛楚還在心中發酵……
早晨的第一幕慢慢起了。窗外,一夜沒睡的風打得窗子格格直響。空中,星星緩緩闔上眼睛,從雲間悄悄隱去,晨曦上場,準備戳破一個又一個酣睡的夢境。渡鴉們醒了,慵懶地拍著羽翼,準備來個晨間滑行。張嘴,啞啞地唱起小曲。挾著淡淡夜色的陽光照進屋內,罩住了滿室狼藉,點亮地上的斑斑血跡。
卻怎麼也無法靠近,女孩早已冰涼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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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9月
九又四分之三月台上彌漫著一層薄薄的白霧,把每個來送孩子上學的家庭各自獨立起來,好讓一家人能夠不受打擾地作最後的道別。火車已經在軌道上蓄勢待發,只待一聲鳴響便要啟程。人們把握著最後一點時間,以最大的音量再次叮嚀孩子,好確保他們能清楚接收。接著汽笛聲響——出發。
紅髮男子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看著每個經過包廂的孩子都把頭伸出窗外,向身後拚命揮手。他加快腳步,在火車加速前往車頭的方向前進——目標是教師專用的第一包廂。有些孩子已經把頭縮了回來,開始玩鬧,他們在他穿過時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終於,他找到包廂。環視裡頭,看來今年的新進職員只有他一人。可奇怪了,一般在特快車上總會有個老師維持制序的。他一邊把門鎖好防止不速之客,一邊打開行李抽出一份《預言家日報》。
他把它大致瀏覽一遍,毫無可讀性,卻盡是些無聊的謬論。不過,他很開心沒有一則新聞是來自西部。他吞了口口水,聽見外頭響起販賣車的聲音。
門後傳來「喀」的一聲,阿不思頭也不抬地舉起手,示意零食車離開。但門口的噪音卻更響了。他突然醒悟:這裡是最前面的教師包廂,也就是說——他趕忙上前打開鎖。
「你是新來的吧?」那胖子不知到是生氣,還是原本體形就是如此,他鼓著一張臉擠進包廂,在他對面坐下,一下子就佔去了半個空間。「霍格華茲又不是只有你一個老師。」
「對不起。」他咕噥一聲,把報紙舉至眼前。
他卻仍不肯放棄。「我是赫瑞司.史拉轟,教魔藥學。你叫什麼名字?」他把臉湊到他面前,海象般的龐大身軀將阿不思用來閱讀的光線完全遮住。他抬起頭,面無表情。「阿不思.鄧不利多,變形學。先生,你擋住我的光線了。」
「喔,」他沒趣地向後倚,「光線才不是你的咧。」
◆
「鄧不利多先生,幸會。」
「幸會,狄劈教授。」
阿曼多.狄劈點點頭,滿意地審視眼前穿著一身嶄新制服、彬彬有禮的新任變形學教授。
「我謹代表霍格華茲全體同仁歡迎你。從今天起你就要在霍格華茲任教,希望你能很快融入並適應這個學校。」
他看著阿不思點點頭,又開口。「你的辦公室位在三樓,變形學老師辦公室。待會兒管理員會帶你去。」
「這裡有些文件和合約請你過目,簽名後請於今天前交回給我。」
「七點前請到大堂,晚餐及開學典禮都在那裡進行。」
「那麼,請你先到辦公室去安頓一下吧。」
「謝謝教授。」阿不思行了個禮,跟著管理員離開。
辦公室就如他理想中的寬敞、明亮。圓形的空間裡有一張桌子、一張書桌和一張細腳餐桌,熄滅的壁爐以及兩個書櫃。其中一個上面放著一頂破帽子。
他把玩著分類帽,一邊看管理員撢掉灰塵同時嘰嘰喳喳。
「……這間房間的採光絕佳,三百六十度的視野還可同時欣賞窗外景色,它……」
他打開手提箱,把第一件擺飾放上壁爐。
「……哇嗚,那是儲思盆嗎?我記得校長辦公室裡也有一個,……」
「……對了,鄧不利多先生,您有一個未署名的包裹,就放在那邊。」
鄧不利多走向管理員手指的位置,那裡斜靠著一個羊皮紙包裝的包裹。他正納悶怎麼會有人寄東西給他,雙手便已惡狠狠地扯開包裝。
打開後他愣住了。他不明白為什麼這個東西會出現在這裡。金框被陽光照耀出灼人的光澤,周圍的繁複的邊飾一直延伸到頂部,篆刻的小字依舊清晰,平滑的鏡面反射出他蹙緊的容顏。七年級時的慾望之鏡……
不,他錯了,那不是慾望之鏡。
是意若思鏡。
◆
七點。城堡內喧嘩著慵懶熱鬧的氣氛,走廊上瀰漫著擺脫課業束縛的輕鬆笑語,一張張垂涎三尺的嘴循著沿路飄散的香味,直奔燒著盤盤佳餚的地點。餐廳裡早已人聲鼎沸,滿室的笑鬧聲使得美饌顯得更為可口誘人,食物的香氣和人們如狼似虎的吞嚥揉合,譜著一天中最為美妙的時刻。
而在三樓的辦公室。
「誰餓了?」
赫瑞司.史拉轟一邊笑嘻嘻地扯著喉嚨,一邊使勁擠過厚重木門間的縫隙。
「我的老天,你怎麼把書擺在這裡啊,難怪門打不開……鄧不利多?鄧不利多!」
成山的書堆幾乎淹沒了房中其它擺設,除此之外室內就只剩下悶重燥熱的空氣。男人的背影頂著一窩散亂揪結的鳥巢,寬闊的肩膀在不夠大的空間裡來回晃動,撞擊書堆發出噠噠的噪音。
「喂喂喂,這是怎麼回事啊?怎麼搞得像豬圈一樣……鄧不利多!」
他推開即將不支倒地的書山,伸手扳過男人的肩頭,接著瞪大眼睛。男人並沒有回應,只是繼續以空洞的眼神注視前方。
「你到底怎麼了?」
赫瑞司循他的視線望去,看見架在男人跟前的一片大落地玻璃,於灰塵與灰塵之間閃爍。
「這是什麼?喂,鄧不利多?」
他忍無可忍,擰住他的耳朵深吸一口氣——
「鄧—不—利—多!」
男人像是從深不見底的夢境中驚醒般,倏地往前倒;赫瑞司原本放在他肩上的手掌使勁,將他的重心移回原位,一隻手還拉著他的耳垂。
「史拉轟?你做了什麼!」
「我才要問你在做什麼咧!叫了幾百次都沒反應,差點以為你變行屍!」
對自己的嗓門,他不自豪都不行。對方沉默了一陣,然後站起來,走向書桌。
「我在看那面鏡子。」
「鏡子?」
赫瑞司反覆打量面前的玻璃,卻只看見它反射的一片模糊不清的光暈。
「根本什麼都看不到啊!我看你是在作夢吧?」
桌前的人卻只是不置可否地勾起一起一邊嘴角,逕自翻閱桌上成堆的物品書籍。赫瑞司盯著他好一會,又偏過頭去望著鏡子。
「唉,」幾秒之後他吃力地站起來,腳底踩過擁擠的房間,「要吃飯了嗎?」他在門把前停住,留神聽著對方的答覆。
阿不思面無表情地注視著手中的羊皮紙,良久才像猛然意會似地、驚異地抬頭,「喔?」
赫瑞司很不高興地瞪了他一眼,後者卻再沒表示。一股煩躁、氣憤、苦悶的情緒害得他很想破口而出,但百般琢磨後,僅管那些氣沖沖的句語仍在他腦中盤旋不回,他閉起了嘴巴。
「到底是什麼?」他朝鄧不利多走去,「那面鏡子。」
他看見那雙躲在過長瀏海後的藍寶石珠子悄悄地闔上,阿不思放下手上的東西,改支起下頷;頭仍是低垂著。赫瑞司勉強辨識著他嘴裡那串含混的語句,卻只聽到幾聲較大聲的「該死」、「梅林」之類毫無意義的牢騷。
「那不是什麼好東西,」最後一句話終於清晰了些,他看見他疲憊而顫動的修長手指輕輕揉搓著眉心,試圖緩和度緊繃的情緒。「朋友寄給我的。走吧,去吃飯。」
他沉默地看著阿不思像個老人一樣顫巍巍地離開他的座位,走到門邊。他沒有移動。後者似乎感覺到了那雙投射在自己後腦杓上的眼神,那雙永遠捺不住好奇的堅決。「好吧。」他聽見一聲低沉的應諾。
「史拉轟,你最渴望的東西是什麼?」
赫瑞司立即想到許多答案,每一個都忍不住要衝口而出,但他最後選擇——
「糖霜鳳梨。」他回答。
「你想看嗎?那面鏡子。」
他點點頭,但馬上又想起對方後腦杓上沒長眼睛。「好。」
他看著他繞回那面鏡子前,清開那些礙手礙腳的物品。一面偌大的鑲金寶鏡霎那間矗立眼前,他深深驚訝於那精緻典雅的雕工,以及環繞四周若隱若現的微弱金光,神秘而神聖,有如天使一樣。
「這是意若思鏡,」阿不思喘噓噓地立定,「不過我認為該叫它惡魔之鏡。」
赫瑞司的眼光卻駐在頂端那行龍飛鳳舞的小字上。「望慾的心內你是而臉的你是只非並的現顯我?」
鏡中霎時飛旋起一陣白霧,散去時卻只看見他一個人愣愣地站在中間,阿不思早已不知去向;但他——赫瑞司望向左邊——明明好端端地站在旁邊。接著他發現自己身後站了一排人,陌生人,全都在他身後朝他微笑。然後——僅管人人西裝筆挺、穿金戴銀,而他的長袍依舊沾滿魔藥污漬——他們全都向他鞠躬。赫瑞司不可置信地退後一步,卻很清楚那就是剛才第一個衝出腦海的想法。那些全是他的學生。
「梅林,」他充血鼓凸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鏡面不放,「這真是太厲害了,它……」
「好了,」一股力量猛地把他拉開,他感到眼前一黑,踉蹌了幾步才意識過來。阿不思的手在他肩上。「那不是什麼好東西。」
「要是你再繼續看下去,一定會變得像我剛才那樣。走吧,吃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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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8年8月
「小伊,有妳的信!」
她顧不得嘴裡的吐司灑了一地的麵包屑,三兩下衝到門邊。「摁呃。」她嚼出一陣咂咂的吐司聲。
「不客氣,」修柏特「噗嗤」笑了一聲,拍拍表妹的肩。「麵包屑掃一掃,免得又被媽唸。」
她點點頭,開始翻起掂在手中出奇沉重的信件。
「魔法部……運輸、法律、奇獸……管控?……除憶師、麻瓜審查、正氣師?也太抬舉我了吧……」她微帶笑意卻銳利的視線掃過每封信上的署名,卻不多做停留。
「梅林,連霍格華茲都找上門了,我才……」
她快速移動的手指猛地停頓,改以極輕極柔的力道撫觸著那個紫色的H。
「霍格華茲……?」
她棕灰的眼珠在眶裡轉了幾下,然後拔腿就往門外飛奔。
「我等等再掃地!」
◆
近午的豔陽火辣辣地灑上大地,像蒸一個烤盤那樣燃著熱意,草地乾燥地彷彿要張開乾裂的唇,一吐地底騰騰上升的熱氣。森林外緣的葉子勉力垂掛在梢頭,像沸騰一般冒著蒸氣。唯一的涼意躲在茂密的林子裡,成為大小動物們的庇蔭。大地一片死寂,偶有幾聲渡鴉的叫聲穿出森林,在這樣熱死人不償命的時刻增添一分惱人的噪音。而距離森林不遠處的小屋浸潤在熱浪下,看起來簡直膨脹得要解體。窗戶格格作響,燒紅的屋頂大口地吐著氣息。
木柵被推開,顫巍巍地懸在籬笆上。雜亂乾枯的草皮延伸到大門前的台階,一串紊亂的足印在上頭踩出細微的窸窣。女孩的髮黏著奔騰的汗和喘噓噓的呼吸,按下電鈴。
「午安,阿波佛。」
「伊若莎。」開門的男孩面無表情地讓她進去,喀啦一聲甩上陽光。室內有點悶,但比起外頭的燠熱算是頗舒適了。她揮掉汗,接過男孩遞來的涼茶一飲而盡。「我要找阿不思。」
「樓上,請便。」男孩頭也不轉地邁回裡頭的房間。
她一步三級地跳過樓梯,右轉,看見那扇位於陰暗廊底的房門……
「蓋勒,這是真的嗎?」
阿不思的聲調異常尖厲,嚇得伊若莎正準備推門的手懸在半空。她放輕腳步,伏在門後。
「我們都很遺憾,阿不思,但這真的不是你的錯,你無須這麼自責。」
葛林戴華德的語氣平靜淡漠,一如平常。在他說話的同時,伴隨的卻是阿不思的抽泣和一聲「框啷」巨響。
「其實你知道,她的情況每況愈下。」
抽泣聲時強時弱,卻沒有抗拒或反駁。
「你知道她時刻遭受著闇黑力量的折磨,你知道她撐不了太久,你也知道,終有一天,她將以這種形式結束折磨。」
那聲調輕柔而蠱惑,伊若莎感覺自己的意識在這言語之下,也逐漸散去,一股難以言喻的感受緩緩滲透進來。
「一直以來,我們的計畫欠缺那個關鍵,而現在,正有完美的機會。」
「鏗鏘」一聲,伊若莎聽見蓋勒的呻吟,以及阿不思憤怒狂亂的喘息。她緊緊握住魔杖,準備隨時衝進去支援。
「葛林戴華德,」數十秒過去,她聽見這個名字,低沉地,從阿不思的牙關裡吐出,一字一句吐在地上。
「她是我的家人,我絕不允許你用她當作祭品。你在濫用我對你的愛。」
她大駭,腦海嗡嗡亂響,無法思考。她像石化一般,木然聽著阿不思憤怒的威嚇,聽著葛林戴華德從喉嚨發出呻吟,腳步踉蹌了幾聲,聲音一改往日輕柔,變得低啞陰森。聽著一切愛恨嗔癡,如此遙遠,如此荒唐,如此不堪。
突然「啵」一聲,阿不思隨著他的最後一聲咆哮消影離開。她聽著那道回音逐漸微弱,像兩個男孩的情誼,消散於世,直到一切歸於死寂。
就在她以為結束之時,有一聲極低極微卻無比清晰的話語,匕首一般,寒冷地刺穿她的心智──
「做與不做,決定權在我,不是你。」
◆
修柏特.戴摩汀瞪著腳邊散落一地的奶黃色麵包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這妮子,每次都這樣。他聽見心中有個聲音無奈地乾笑一聲,勾勾嘴角,舉起手上的掃帚和畚箕。伊若莎總是橫衝直撞的,每次都得由他幫忙收拾後續。不過,他暗自聳聳肩,有她這樣的妹妹,真不知該笑還是該愁。
然後——他不知道已第幾度——他又想到那疊信。何以她這麼急急忙忙?他依稀記得,前幾封上印著的字眼「魔法部」,小伊說過那是他們——她那一類的人——的政府。她談到它的口氣比說起鞋底的狗屎還要糟的多,他在想那到底是多麼腐敗的組織。——總之,只要是那個地方寄來的,準沒好事。
那麼,到底怎麼了?小伊出了什麼事?
他想起,絕不能讓伊若莎受到任何傷害,這是他很早就立下的決定。也許是在漫長童年裡的某一天,或者是在那些分別的時光中,又或許是在那個她枕在他身上哭泣的晚上。那次她說著鄰居男孩的遭遇,說到她在他眼裡看見的封閉和……等等的,他忘記了。他唯一記得的是那男孩的名字,阿不思。
想到他,他惱恨地閉上眼睛,試圖讓思緒遠離。說他不害怕是假話,但更多的還有擔心。他不喜歡他,甚至痛恨他。但原因……他想都不敢想。他情願就這麼盲目地恨過一世。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在堤防潰漏之前。
「喀啦!」
「啊,妳終於回來了,妳——」
修柏特立刻噤聲。後者一言不發地走進屋裡,穿過他,就像劃過空氣似地全無感情。他立即升起了一股不祥之感,絕對錯不了,她——
他沒有馬上上前,先是把地上清理乾淨,放好用具,才走進客廳。女孩不在那裡。他又轉上樓梯,直抵二樓的臥室。
「小伊?我可以進去嗎?」
良久的沉寂。「讓我靜一靜。」一個沒有溫度的語句吃力地穿過門縫,把他原本握在門把上的手卸了下去。
「當然。」他抿緊嘴唇,心裡卻狂吼著要全身停止顫抖。「我只是想知道妳安不安全。」
聽起來真可笑……他很想揮拳,揍門,揍牆壁,揍自己,什麼都好。他有氣無力,闔上眼睛。
「不用擔心。」低沉的耳語使得他險些錯過了回應。他又站了好一會兒,耳朵貼住門,卻完全聽不到一點聲音。
他差一點就要吐出那句話。太常拿來反駁以致早已成為他的口頭禪。她難道忘記自己是如何在偷溜出門時吵醒父母,幸好有他掩飾的嗎?她一路橫行找到那個男孩,卻又被惡狠狠地拒絕?還有,那些充斥著淚水與眉頭深鎖的日子裡,她又是怎麼樣被傷透了心?她說準備要找工作,殊不知看在他眼裡有多麼……
「騙誰啊。」
……怎麼可能不擔心。
◆
那天以後,門後幾乎沒再發出聲響。
每天,修柏特都不安地站在門前,出聲以確認裡頭的人仍好端端活著。每次,都只得到一聲低低的「嗯」,或者是物品撞擊發出的「匡啷」聲。被擠得扁扁的吐司照三餐送進去,卻無法知道裡頭是否撒了一地麵包屑。伊若莎.嫣幾乎已和世界完全斷絕聯結。
陽光早已被厚重的窗簾阻隔在外,時鐘一言不發地吊在床頭,靜止的指針朝向好幾天前的某刻。室內,唯一留有生氣的,就只剩自門縫鑽入、狹著微塵緩緩流動的空氣,以及偶爾破窗而入的、渡鴉粗野的叫喊。床上,蜷著一具身軀,兩臂抱住雙腿,頭顱埋入雙膝。女孩的髮凝固似地貼在頭上、背部,暗沉的色澤有如積了多年塵埃。
好幾天了,伊若莎.嫣連動也不動。
「咿呀。」
床驀地震了一下。
少女,慢慢地,抬起頭。
房內的氣體因為她的移動而甦醒過來,灰塵好像散去一些,但整個室內仍舊籠罩在一片漆黑中,覺察不出時間。女孩呻吟一聲,以最輕最慢的力道將四肢攤開,倒在床上。僵硬麻痺的肌肉和血管因為突然的動作而格格直響,入骨的刺痛瞬間爬遍全身。
「好痛……看來坐太久了。」她被周圍染成墨黑的雙瞳指著面前的天花板。「……現在幾點啦。」
一會兒後她緩緩起身,掀起窗簾。外頭的豔陽猛地射入,刺中了少女浮腫的雙眼,好一陣子她才勉強抬頭。窗外的熱意和生機顯示著午后,她拉上簾,回到黑暗。
她想通了。這是她的責任、是義務,儘管她壓根不想去,但女孩需要她的援助,男孩也是,他……也是。她不能再讓那種神情出現在任何一人臉上,那種在層層盔甲下潰爛腐敗的瘡,被痛楚撕裂的殘破不全的傷。那種黑暗,不該再在世上出現。
一聲「啵」響過後,空氣復凝。
◆
她站在乾枯的草皮上,一副現影時不專心而碰巧抵達的表情,茫然的眼神投在二樓的一扇灰色小窗。耳邊充斥著森林裡傳出的渡鴉煩躁不安的呻吟,惱人的雨下的汗珠,她卻渾然不察,雪白的臂膀上還披著件外套。她的身子正在發冷,全身佈滿頭重腳輕的暈眩感,但她仍然站著。
窗後突然爆出一陣光,一種令人反胃的色光。她低語了幾句,站直,身子便騰了起來,飛到窗邊。她欺身躬背,將一頭醒目的髮藏在窗櫺之下。亮著雙眸望進去。
室內雜亂擁擠,一點也不像阿不思的臥房。書堆中立著一個背影,高大,精壯,一頭金髮在滿室晦澀中仍舊不減華貴之氣。她定睛看著那人舞起魔杖,而在他面前、一片落地玻璃裡,正不斷迸出光芒。
隔著玻璃,她只聽見斷斷續續的喊叫,那些邪惡的字眼強鑽進耳裡,翻起她一陣惡心。她的胸腹一陣劇痛,幾欲昏厥的感受在肚中迫害著僅存的體力,但她的視線毫不動搖。她撐著酸痛的上身,吸入所有散射的光束。把那人作的一切完完整整地烙進眸裡,親眼看著他毫不猶豫地踩破人性,將靈魂生生撕裂……
隔著窗,她看見他像是虛脫一般癱倒,房內復充滿和煦的色調。接著他站起來,轉頭,走到窗邊打開窗戶。
有那麼一瞬間他像是嗅到了什麼,防備地望向四周。但接著他便吹了聲口哨。森林中隨即傳來一聲啼叫,一個黑點自綠蔭中騰起,以迅雷之姿快速接近,不一會兒兩隻壯實的貓頭鷹便端立窗上。牠們進入房內,以匪夷所思而充滿不屑的眼神打量裡頭,直到蓋勒拎著打包好的、一個褐皮的包裹固定在牠倆腳上,雙雙飛出。
在確定房內的人已經離去後她把滅幻咒解除,舉起魔杖,戒備地走進房間。
那片玻璃,折射出詭譎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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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7月
「金子一如往常反射著夕陽,但冶煉者早已作古。」
印著斑斑污漬的長袍下擺在地板上搔了一陣,顫動著從房間另一端滑到書桌前方。橫著幾條皺紋的手撫過桌緣,碰觸到桌子最邊緣的木頭相框。木頭隱隱透著一股霉味,那是因為長久以來它一直深埋在六十年前就闔上的行李箱裡面。今天或許是個好日子,霍格華茲沉浸在暑假的豔陽,大熱天裡誰都不願跑來跑去四處遊蕩。他輕輕把它湊到眼前。
照片並不會移動,有些褪色的笑容靜止在一定的弧度,棕灰被女孩的輪廓囚在髮和眼眸中。他記不清這是打哪來的,但當初在箱子一角發現時還是把它拿了出來。做為書桌上教科書以外的唯一擺飾,它看起來不怎麼亮眼醒目,但……
他一言不發地盯著她的臉,幽藍在瞳中微微顫動。那個名字又再度浮出腦海,拉出另一個、下一個……
他「匡啷」一聲放下相框,稍微用力了點。接著他拖著那件爛掉的袍子刷刷跨越房間,來到書櫃前。自己記得明明放在這裡,他一邊揣度著一邊翻找,過了好一會兒,終於在書櫃後方找到一點金光。他把它連拉帶推拖出來,氣喘噓噓地端詳著面前巍峨的玻璃。
「望慾的心內你是而臉的你是只非並的現顯我。」
鏡中有團白色物質開始旋轉,把他的視線捲了進去。他面無表情地看著白霧散開,然後,映照出一個老者的面容。灰白掩住了原本紅褐的髮,還染上了山羊鬍,微駝的背、堆積著皺紋的臉和破損的袍子,看起來又老又醜。
接著,他看見鏡中的自己露出微笑。
不要,不要!無數吶喊在他胸口響起,慌亂地四竄。一股力量把他的腳跟往後拉,他倒退一步。
他看見那老者的笑臉扯開,雙臂中驀地生出兩個人,全都笑著,看向自己。
不要……快逃!
身後,笑吟吟地站著兩個人,搭住他的肩。五人一齊看向自己。
「夠了!」
世界倏地一片漆黑。等到陽光重新射入室內時他躺在沙發上。一雙無神的眼睛茫然地瞪著前方。
匆匆數十寒暑已過,他原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成熟,現在看來卻仍軟弱得不敵七年級時因為好玩而做的實驗品。他永遠也無法打敗那段回憶、那段過去,儘管它癒合已久。一股苦澀的失敗感瀰漫胸口。他無奈地、幾乎是強逼著自己去回想,回想那段日子。當他看見地板上橫臥的那具嬌小屍體,當他撫著斷裂的鼻梁時衝上來的無力。他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他又想到那個名字。
「伊若莎……」
在一片天花板的單純米白色中,他似乎看見了一抹棕灰在眼前閃動。想起它流水般的飄逸感和散發的粼粼波光。他想起那天,在他們前往教堂的路上,它在自己面前跳躍的姿態。他想起在往後的日子中,它是如何地在自己身邊旋轉,想引他到該走的路。她是如此用力地想讓他保持清醒,但他卻連一次也不領情。
他猛地坐起來。忍住雙眼的灼痛,走到鏡前。
鏡子霎時旋起了白霧,老人的影像又浮了出來,看起來疲憊不堪。他像穿著戲服的丑角,扯著蒼桑的面容露出虛假的笑。然後又是他、她、他們。五張臉嘲弄似地向他扮鬼臉。
但他只是定睛看著那幅闔家團圓的畫面。他知道,那些不是他的家人,只是玻璃後面的影像。此刻的他與那些人毫不相關,就只是一個無意經過撞見的人,一個……在撕心裂肺的抽離後若無其事走過的靈魂。他現在不想看見這些。他抓住鏡框兩側,感覺冰涼的金屬灼著掌心,鏡子像是即將分解一般開始格格打顫,彷彿恐懼地拚命掙脫。
他不會再逃避了。
「伊若莎。」
聽起來像是另一種語言的聲音闖出他的口腔,打入室內,然而沒有回音,玻璃像面吸音牆似地吸收了一切。他再開口。
「對不起。」
鏡中的人們突然僵直,逐漸模糊的臉龐驚詫地望向他。
「對不起,爸、媽、阿波佛、小蕊……我錯了。」
他告解一般地吐吶著字句,眼鏡幾乎貼上玻璃。
「縱然冶煉者早已作古,仍會有人記得,當初她是多麼的——」
劇烈的撞擊在他手中寂靜,鏡中泛起一陣漣漪,接著他左邊的袍子被拉了下去。他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伸入口袋,取出一個小藥瓶。裡頭的銀色煙霧像好久不見的朋友,旋轉著朝他閃爍。
「伊若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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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8月
「兩杯火燒威士忌。」
他沒吭聲,彎下脆弱的腰從吧台底下取出兩個灰色的小瓶子,遞給那一大一小兩個男女。收好錢,重新拿出剛才被打斷的報紙。
《預言家日報》獨家報導——
阿不思.鄧不利多擊敗葛林戴華德
『魔法界最引人注目——霍格華茲教授、阿不思.鄧不利多,前日於法國擊敗黑巫師蓋勒.葛林戴華德!此舉係魔法界之光榮偉業,魔法部昨日並宣布將頒發鄧不利多榮譽勳章及「巫審加碼首席巫師」頭銜。
『阿不思.鄧不利多,現任霍格華茲變形學教授,巫審加碼巫師。前日於法國巴黎郊區突擊蓋勒.葛林戴華德之藏匿基地,制伏這位有史以來最可怕黑巫師,法國魔法部隨後擒拿其全部爪牙,將於今晨開庭審理。其於巴黎建造的堡壘並毀於一旦。
『現場除幾位法國魔法部資深正氣師外,並沒有其他目擊者。法國魔法部也已下令阻止詳細情形外流。本報採訪一位目擊正氣師表示:「我很願意將看見的全部告訴你們,但等我先去大吐一場再說。」顯然,當時現場的情況想必十分激烈,且可能造成永久性傷害。
『某位佚名者透露,政府之所以守口如瓶全是因為鄧不利多聲請保密。此說法議論紛雜。其摯友艾飛.道奇表示:「他有權利對此保密,拜託你們不要再問了!」霍格華茲校長阿曼多.迪劈昨也聲明:「我完全尊重並絕不干涉他的決定。」
『但實情到底為何?葛林戴華德曾多次公開指名鄧不利多,但後者從未對此做出正面回應。儘管鄧不利多在此戰中神勇退敵,其舉動和目的卻也惹人深思。對此艾飛.道奇表示:「你們最好不要給我亂寫!」除此不做任何回應。
『究竟這場震動魔法界的驚天一戰真正情況如何?魔法部長昨已公開承諾,一接獲情報將會即刻發表聲明。(有關鄧不利多及葛林戴華德相關報導請參閱第二、七、八版)
「兩杯火燒威士忌。」
「——喂,酒保——酒保!」
他愣愣的眼神盯著頭版;阿波佛沒有發現,自己的鬍子底下咧開了個大大的笑容。
◆
斜斜的夕陽在遠山的天邊潑灑橘紅,於低低壓著大地的雲層中交相輝映。滿山隨風拂動的草葉被霞光鑲上一圈金邊,沿著森林邊緣直奔村莊外圍。小鎮上方飄著淡淡煙霧,混著幽幽飯香傳了滿天。家家戶戶亮著的鵝黃燈光親切地相互招手,向廣場上來來往往的村民們呼喊。位於鬧區旁的、教堂的鐘聲響徹天際,雪白的牆上染著大喜的猩紅,覆住了底下橫七豎八的墓園石碑。佝僂的身影同樣被繽紛的暮色漂得斑斕。他雜著褐灰的鬍鬚被風打起,輕輕搔著他的長袍前襟。老人的腳像生了根似地長在那裡,晴空般湛藍的眼睛定定地注視著那塊發亮的岩石。平滑的表面除了兩個名字以外什麼都沒有——
「這是我爸媽的墳。」
阿不思.鄧不利多像是被搔到癢處似地咯咯笑了起來,輕柔而略微沙啞的嗓音在墓石間撞擊。他伸出手,彎腰,把上一秒憑空出現的花圈放在墓前。
他輕輕緩了口氣。真好。周圍除了渡鴉的賀采,再無其他。他真慶幸迪劈校長——不,現在該稱前任校長,阿曼多.迪劈,幸好有他全力支持,自己才能在這麼優雅的黃昏於一個麻瓜的墓園徘徊。
幸好,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意若思鏡的秘密。當你誠心城意地懇求某件事時,那個巧妙而令人敬佩的機關便會開啟。那段記憶,在他看過之後被重新放回了它的來處。阿不思相信不會有人再看見蓋勒,和他因為某個(只有他和伊若莎清楚那是什麼)目的而做出的分靈體,正如沒有人會再發現她,和她曾做過的種種事跡。他們銘刻在他的記憶裡,且將隨著他的靈魂一同逝去。
這裡倒也不算是「純種」麻瓜墓園呢。
他為這個莽撞衝出的想法勾起微笑,接著邁出步子,和著渡鴉越來越響的叫聲,往適才經過的反方向走去。風柔柔地從他身邊掠過,捲起了一個念頭。連日以來煩雜的事務與死纏爛打的狗仔不是值得他花費心思的對象,戰鬥的經過也早已被他封進永遠不會再啟的儲思盆。
他想起她。
那抹棕灰再度浮上腦海。他可以清楚看見她的一顰一眸,每個微笑,每次眨眼。她的身影總是那麼玲瓏纖細,慧黠的神色從靈動的五官中朝他咧嘴。從那雙眼神他憶起某些片段,有些大笑,有些不怎麼開心。他想起那棟屋子,想起那座森林,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流逝的點點滴滴。他很高興如今自己能以微笑將它們重新鍍過一遍。他錯過,但如今走了回來。儘管或許永遠也觸不到大道的邊,但他正邁步向前。
「而這,都要感謝妳。」
渡鴉的叫聲在一座墓前停住,光澤白皙如同她的肌膚。不知何時,他又回到了那塊發亮的白色墓碑前。隨即,鐫刻的句子映入眼廉,他驚訝卻也驚喜地發現在兩個名字下方多了一行詩句。溫暖的字跡向他招手。在迷離的暮色中,他彷彿看見那副熟悉的神情,就在他跟前。
「伊若莎。」
珍寶在何處,心就在何方。
-More Than Love.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