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地海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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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以娥蘇拉.勒瑰恩女士的《地海六部曲》為背景,未免少數讀者未曾拜讀過其著作,姑且由我籠統整理出本篇內容主要涉及的幾處概念。
 

*地海世界由眾多島嶼組成,主要交通工具為船隻,地域以村為單位,有城鎮也有王城、貴族等。民眾普遍從事農、林、漁、畜牧業,並自己飼養各種家禽家畜,亦有商人、水手、銅匠鐵匠、旅社主人等職業。

*有組織的宗教付之闕如,各地普遍存有迷信,但無神祇、教派或各種崇拜。

*無論身分地位,家中只要有蘊含魔力的孩子出生,他或她即被稱為「力之子」及「力之女」。孩子年滿十三歲,需要找尋身有魔力的女巫或巫師通過某種儀式授予自己「真名」,才算真正長大成人。

*萬事萬物皆有真名。真名以太古語(創生語)構成,是龍的語言。地海創世之初即有龍,龍與人本為一體,後因故分化,龍居西方,人類居於東方島嶼群,散落各地發展出自身語言,逐漸遺忘太古語。

*真名通常僅有當事者與授名的巫師或女巫知曉,不會隨意洩漏,即使是家人乃至夫妻之間亦如是。真名概括了一個人的本質,有越多人知情,就越可能遭遇到危險,因此人們一般以「通名」相互稱呼彼此,並無同一家族出身即擁有共同姓氏的概念。本篇中,為了記憶方便,我引原著人物的姓氏為『通名』,教名為『真名』,除此之外不再為人物另取名姓。

*有專門的學院負責招收有天賦的男孩訓練成巫師,但並非每一個離開學院的人皆為巫師,被賜與巫杖。未獲得巫杖卻有一定施法能力的力之子為術士(高一級的學徒)。沒有能力前往學院的男孩也可自行尋求有名的術士或巫師,向他們請益,成為其門下學徒學習必要的知識,獲得師傅認可就會被賜與巫杖。

*學徒進入學院學習各式各樣的課程,其中一項便是學習事物的真名。能力得到認可,會由大法師(即校長)授予以木頭削制的巫杖。木質因人而異。巫師也可稱法師,能出世(由貴族聘請工作),能隱居(大多數人的選擇),在地海世界基本為既受民眾敬重,同時也被畏懼,忌憚的群體。通常親近大自然。

*巫師是治療師、獸醫、農夫、園藝家、討海人、學者、靈媒、變形師(變成動物)、智者、隱士、旅行者、戰士、教師、尋查師、修補師、屠龍英雄等的綜合體。針對某事,巫師或許會用微妙的方式敘述實情,也可能保留真相,但由於天生被巫法給予的限制,使得他們無法真正撒謊。

*作者長年研究並翻譯老子的道德經,因而地海世界觀最重要的概念,是「一體制衡」。巫師的共識為如非必要不用巫法,若動用,需有心理準備應對其後果。



血肉與呼吸能擔負的不過如此
其他的責任皆是徒勞,
倘若人們不得不重新自我學習,
在死所帶來的第二次誕生之後。


—丁尼生《悼念集》四十五
 
 



意識在縫隙間擺盪不定。

廣闊、荒蕪、寂寥。

回過身,脚下光禿禿的地面沒有影子。

懷著茫然,他緩步朝看不見星辰的方向前進。



有一撮淡金的髮縷在眼前晃動。

「把手抬高,波特。」那個聲音說。

爲了看得更清楚些,他扭過肌肉僵硬的脖子,轉動眼珠。

。」那個人又說,溫度偏涼的掌心碰觸他身側的臂膀並拉起,從頭套進一件漿洗得十分柔軟的衣物,另一件無袖背心,再抽緊胸口前用以固定的綁繩。

他蠕動幾次嘴唇,好不容易才笨拙的擠出一道氣音,「…手。」

早在屋內來回走動收拾的少年停住腳步,直直盯著突然活過來的他,孩子牙牙學語似的重複方才聽見的詞彙。「…手…。手。…手。」

「波特。」對方呼喚。

他一臉迷惘,然後抬起了手。

「不,這是。你已經學會了。」抓住那隻手,對方攤開他的掌心,用手指在皮膚書寫下幾個符號構成的拼音,「波特。這是你的通名。」

被指腹摩擦過的位置有點癢,隨著少年一再於其上重複書寫相同的詞彙,他最後忍不住縮回左手,把它藏在背後。但他完全沒想到他還有右手。

「真聰明,嗯?」對方促狹地說,拉起他的右手臂。

經過那日下著細雨的午後,他學到了自己的通名叫做波特,而且擁有兩隻手。



他被送到此處已有十日。

十日裏,一天有大半的時間神魂飄散,仿佛一具了無生氣的人偶,舉凡行走,坐臥,吃飯,躺下,他都需要來自旁人的提醒,否則他很快就會因肉體的乾癟消瘦而徹底死去,連同精神上的敗亡。

他本來應當沒命了,是大法師鄧不利多犧牲自己的全部巫力救了他,又找人將他送到巫師斯內普這兒來接受庇佑,以奪回他遭盜取的真名—

可這些據說真實發生過的事情,他一件也想不起來,甚至存在他記憶中的家,他父母的模樣,曾交過的朋友,從小到大的經歷…一切的一切,在腦中僅餘薄紗覆蓋似的朦朧景象,待他伸手碰觸,那幻影剎時又轟然破碎。

什麽也沒留下。



斯內普的石屋裡,擺設相當簡單,幾乎沒有什麼多餘的東西。

來到這裡以後,巫師幾乎不與哈利談話,也並未由于他是大法師親自托付予自己照料的對象而另眼看待,點頭應承收留他的當下,彷彿收留的是一隻流浪猫而非一名垂死的男孩。除了熬製他每晚睡前必須飲下的一服藥劑,無須應村人請求外出的時候,斯內普都專注埋首于研究某種上古巫法,根本不怎麽管他。如此,實際照料他的責任,全落在身爲學徒的德拉科肩上。

德拉科跟隨巫師學習已有數年時間,儘管才十七歲,他身上的那份冷靜沉著却是村中其他同齡男孩少有的。每天早晨,起床後他會先升起火堆,驅散前晚屋裏各個角落叢生的寒氣,再去叫醒他,帶著他一塊前往屋後檢視馴養的牛羊情况,確保沒有狐狸在夜間破壞加固過的棚屋,趁亂拖走一兩頭牛犢,或是還不會走路的小羊,乃至殺死雞隻。

等他們盥洗完,並拿著剛剛擠下的溫熱牛奶回屋,已經起身的斯內普會準備好麵包、乳酪與一壺熱茶,等他們坐下一塊分食。早餐後,巫師離開屋子去往林間散步,思考一些唯有巫者其人才知道的事。而德拉科,則得讓他隨同自己到山坡上放牧,即使有村人小孩躲在附近好奇的窺探,他也視而不見。

接下來的半天,因著師傅受託到村的另一頭去處理事務不在家,德拉科便趁此時從裏到外打掃石屋,帶著他洗衣服、晾曬被單,更換鋪床的青草(混入防蟲虫的燃燒後灰燼與部分藥用植物)並清理壁爐。

忙完這些,他們又來到屋後把牛羊放出去,開始清掉裏頭陳舊發黴的稻草與排洩物。過程中,他清一會地面就往外看,最後索性站在原地,什麽也不說,視綫直盯著外頭。

「怎麽了?」德拉科問他。

「牠們…走掉了。」他抬起手,孩子似的比劃。

「是去散步。」

「散步?」

「嗯,走累了就會回來的。」

清理完,兩人搬來新鮮的稻草堆放,就算大功告成。隨後,德拉科又去檢查蓋在羊舍旁的雞棚,留哈利獨自在外面等候。

窩棚裡,當家做主的母雞很喜歡他,連帶的,她對哈利也頗有好感,總會盡可能藉機鑽出籠門,想要接近對方。但波特自己的感受,卻恰恰與她截然相反,打從醒來,他就說什麼都不肯接近這些雞,盯著牠們的目光挾帶滿滿警惕,似抗拒又似畏怯。德拉科看在眼裡,一個字也沒有多說,工作告一段落就帶著他返回,留心觀察哈利整個人從緊綳到放鬆的一連串情緒變化。後來,等哈利睡下,斯內普師徒在火堆旁談起了此事。

「…起初我認爲,他是由於不熟悉才有所抗拒,但這麽多天過去了,他的表現却始終如此。」

「其餘的動物?」

「沒有異常。」

「出外時候如何?比方蜂鳥、燕雀、海鷗?」

「一切毫無異狀。」

「鷹呢?」

德拉科搖搖頭。不過,斯內普的提問,倒是讓他察覺出一絲端倪。

「您有頭緒了。」

「襲擊他的黑影,當初極有可能以法術變做鴉。但錯的人也許是我。」

他靜靜頷首,允諾會再多作留意。



舉目望去,盡是幽深的黑暗。

他不斷地走,既感覺不到疲累,也不餓、不渴。

四周不見人煙,沒有可供停留之處。

於是他躺下,背抵著乾裂堅硬的泥土地,閉上眼睛。



隨著哈利清醒的時日越久,他組織語言的能力也隨之提升,從一開始破碎不連貫的以單字拼凑,到後來可以流暢的說出一段話,時間僅僅過去了兩個月。但他的精神狀態,事實上並未跟著有所起色,倘若無人理會,一天下來總有半天能看見他動也不動的坐在床鋪上發呆。

在巫師的屋簷下,哈利的日子過得像普通人一般平淡,不知情的村人,大多都將他視作為斯內普新收的學徒。儘管在村裏走動時,免不了會有情竇初開的少女們藏在屋後偷偷的注視他與德拉科,然而絕大多數村民的共識,就是盡可能減少孩子和跟隨智者學習巫法的人士接觸,尤其哈利雙眼無神,讓他們心底更是害怕。

在地海,巫師雖是地位備受尊崇的一群,實則畏懼這股力量的民眾,自古所在多有,有些村莊甚至表明,他們拒絕讓力之子前往村中落脚,一發現就直接驅逐。

斯內普師徒相當清楚部分村人的矛盾心理,因此從不過問村中事,但凡有村人上門求助,也不插手多管與問題本身無關的瑣事,解决了就離開。可這些檯面下的暗潮流動,是現在各方面都單純的像一張白紙的哈利所不知道的。

如今,每天早餐結束後到鄰近山坡上放牧,對哈利而言,已成了例行公事般的習慣,倒不用德拉科一再提醒,他就會自己去把牛棚和羊舍的門打開。他也同樣習慣了午餐沒有斯內普參與,只有他們兩個人單獨在屋外山坡上享用這件事。

哈利對吃並不挑,畢竟他連真實的自我都迷失了,又如何記得自己喜歡什麽或討厭什麽?德拉科給的他就吃,不過五次裏,他的午餐有三次都是烤魚。他不穩定且時常恍惚的精神狀况,使他鮮少留意他人的喜好及習慣,但那天午後,盯著手上啃了一半的魚身,他下意識把疑惑脫口而出:「你喜歡吃魚?」

「師傅很少取用肉食。」德拉科回答,變相承認了他的疑問,「但他不會反對我偶爾吃這些。」

「什麼時候他會反對?」

「直到違逆平衡。」德拉科說,「天地萬物間皆存在平衡,過與不及都會對這個世界有所危害,我們身為生來即擁有力量的力之子,自然需要更加小心,以免因失衡造成毀滅。」

失衡。聯繫到自身,失去了真名的他,何嘗又不是處於一種失衡的狀態之中?

「你覺得,」吃完了魚,看德拉科鬆土將兩人吃剩的魚骨埋在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旁充當養料,哈利再度開口。「奪走我名字的那個人,他究竟打算做什麼?」

德拉科聽他這麽問,神情詫異了一會,不過很快,他就如往常沉著下來。

「我不知道。但我認爲,他可能作夢也不會想到,你在失去真名以後竟還能活下來,更料不到大法師情願犧牲自己的所有巫力也要救你,令你不致崩潰。」

「真名…知道一個人的真名,就能殺死對方?」

「通常是如此。可對於不具有巫力的一般人而言,只要有意,即使不知曉真名也一樣能殺死某人,比如以長矛刀劍爲指稱的戰爭。鄉裏時有耳聞的可怕案件,比如妻殺夫,父殺子,鄰人相殘,或爲情、爲財、爲一時的意氣之爭,不一而足。」

「掌握了一個人的真名,能夠做什麽?」

「一切。」德拉科用這個詞解釋真名對萬事萬物的重要性,「所有的一切。」

午餐結束後,他們驅趕牛羊走下山坡,準備返回石屋。臨到家門口,一隻跟隨著母親身旁的小羊,這時却不慎脚下打滑,折了幼嫩的後腿,哀叫著側身跌在粗礪的碎石上,遲遲無法起身。母羊立刻發現孩子受傷,離開羊群到牠身邊,試圖用鼻子頂著牠的臀後,支撐牠起身。

「讓我來。」哈利聽見他小聲對焦慮的母親說,「我們會治好牠的,圖迦。」

最後一個詞哈利聽不懂,但德拉科已經抱起哀泣的小羊往屋內走,一邊告訴他務必要將動物們好好帶回棚屋裡休息,並把木門關緊。哈利照辦了。按照這些日子以來的步驟,他很快就將事情做好了,旋即回到石屋。

巫師一早出門去了不在。

哈利不發一語的進到屋裏,坐在獸皮揉製的地毯上,注視德拉科動作嫻熟地接好小羊骨折的腿,覆蓋上搗碎草藥,再以舊衣拆線裁製的布條一圈一圈將傷處固定好,最後低誦幾句哈利剛才聽不懂的那種奇異語言。

說也奇怪,小羊萎靡的情緒竟很快就煥發出活力,並主動舔拭德拉科的手。

「看,你沒事啦。」學徒溫和的對牠說。

「那是什麼?」

德拉科抬眼表示探詢。

「就是…就是那個…」哈利擺弄舌頭,極力試著模仿對方先前的發音,「禿…」

「『圖迦』。」他說。「我跟你提過,萬事萬物都有真名。這就是母羊的真名。」

順應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哈利開口,「那你的真名是什麽?」

眨了眨冷灰色的眼睛,見對方仍舊一臉懵懂,德拉科勾起嘴角,笑容意味深長,「我叫堤弗厄斯(Typhoeus)。」

「堤弗厄斯?」

「沒錯,但你得記住,只有在我們兩個獨處的時候,你才可以這樣叫我。」

「為什麼?」

「要是讓師傅知道,我這麼輕易就把自己的真名告訴你,他不會高興的。」

哈利不疑有他,當即鄭重的點了點頭。沒一會,無事可做的他又呆愣著出神,直到被斯內普進門的聲響打斷,他才抬起臉,如夢初醒。



又是重複的夢境。

睜開眼,天空仍是他閉上眼之前的天空。

沒有月亮,沒有鳥鳴,沒有溪水流動的聲音。

接著,他跳了起來,一路跑進眼前黝深的黑暗。



最近幾天,德拉科去喊哈利起床時,總能發現他頭下腳上的跌到床鋪外,被子在腰上歪纏成一團,很難解開。相對的,他的手脚各處也多了不少傷痕和瘀青,需要學徒幫忙上藥消腫。

「沒睡好嗎?」

對方搖頭,「我有睡著。」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是不是做了什麽夢?」

「夢?」

「在你睡著後發生的事,就是夢。」

明白了他所言,哈利很快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的確有做夢。

「是什麼夢?」德拉科安靜地問。

跑。不斷的跑。那地方很黑、很大,感覺看不見盡頭…哈利告訴他,「但也就記得那麽多了。」

沉默片刻,哈利開口問他,「那你做夢嗎?」

「很少。」他坦承,神情奇異的介於不明顯的厭惡及憧憬之間。「非常少。」

夏季進入尾聲,氣候逐漸變得不穩定,睡前適合開窗的凉爽天氣,後半夜經常突然出現狂風暴雨,令不少初生的牛羊和雞隻,無法適應如此劇烈的變化而頻繁生病死亡。在能找來的所有治療師都束手無策的情況下,未免全村上下的生財來源血本無歸,即便再不願意與巫者打交道,村長只得硬著頭皮上門來請斯內普,並帶來一件厚重保暖的斗篷以示誠意。

巫師們大多不重視身外之物,斯內普也不例外。轉手把那件斗篷扔給學徒,他拿上巫杖,一言不發就跟村裏的人走了,留他們兩人照料家中同樣生病的牲畜。反覆無常的天氣,連狐狸都不大肯出門了,這對正在受苦的動物們來說,著實是件好事。

但雨未停,不意味著工作少了。果園依舊需要人,還有藥草園,屋後雞舍旁的一小塊菜地。以往斯內普出門,這些瑣事都由德拉科設法照看,如今多了哈利這個幫手,雖然只能拔拔雜草,去除石頭小徑上的青苔,倒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這回,巫師出去了近一周才返家,再現身時眉頭深鎖,周身濕漉漉的,顯然途中遇上了方才降下的那陣大雨。接過巫杖和對方脫下的斗篷,趁著斯內普把自己安頓在壁爐前烤火,德拉科與哈利合力搬來一個充當澡盆的大木桶,往裏頭注入燒開的熱水,再取來乾淨衣物,好讓斯內普能夠洗去路途帶給他的疲乏及困頓。

洗了個舒服的熱水澡,又隨意吃了點東西,石屋的主人就回房,倒頭睡下了。

「—他很累。」

半晌,哈利突然說,沒頭沒腦的。德拉科只點點頭。

「你也很累。」他接著說。

「在地海,日子從來就不輕鬆。」學徒回答,「人人皆是如此。」

「可是他們害怕他。」哈利老實說出他從村長等人身上擷取到的感受,渾然未覺他這番話令德拉科十分驚訝,「為什麼他還答應幫忙?」

「因為,縱使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都忘恩負義,力之子的天性,也會讓他們無法對眼前即將到來的災難置之不理。」語畢,他很快補上一句,「沒人喜愛術士。」

「村裡的女孩就很喜歡你。」

德拉科聞言失笑,「你連吃飯睡覺都要人提醒,知道什麽是喜歡?」

「知道啊。」哈利若無其事的點頭,「你喜歡我。」

「也許你沒有想過,正是現在你單純的有如一張白紙,我才喜歡你的呢?」

「如果是這樣,那也沒關係。」

「波特?」

哈利聳聳肩。「說不定等病醫好,我就會忘記你們了。」

話雖如此,在他入睡後不久,德拉科凝視著火堆,不禁暗忖哈利是否有可能終其一生都找不回失去的真名。孩童在尚未獲得真名前且能存活,動物不知道己身真名亦可不受巫法所驅使,然一個人假如擁有真名又遭奪走,其往後的命運將會如何?漫無目的在地海漂泊,抑或…

波特的情形畢竟和他不同。他的力量仍在,只是有意識的不去動用。而波特,他是否曾為力之子?大法師親自出手救他一命,把他送來給斯內普照料,信上卻一個字都未多說。

僅有他一人醒著的屋裏靜得出奇,他知道,他應該要去睡了。

但他的預感,或說有什麼在阻擋他起身,束縛住他的四肢。西弗勒斯的巫杖顫動著。雖還不具備領受巫杖的資格,不過本來,他就不需要此等媒介的助力。他靜靜與震顫不已的烏木杖對視,放棄對意識的掌控,沉入心神,任巫杖的意識流向自身,在緊閉的眼皮後徐徐敞開一切。

他夢見墜落。

墜落。

不斷的,不斷的,眼前所見一片深不可測的墜落…

走!

一道有如雷擊般的嗓音大喝道,霎時震碎了幻象,令他驚醒。

他茫然回頭,看見自己距離石屋門檻僅存一步之遙,大門歪歪扭扭的顫抖著,因屋主高漲的怒火而畏怯不已。門外是夜色沉凝的黑暗,門內則光芒大盛,在哈利周身投下另一個人的影子。

德拉科不知何時來到他身旁,默默支撐著他站起來。

哈利眼中,巫者的臉孔原本空白平淡,此刻卻突然鮮活起來,出於空前的憤怒染上艶麗色彩,削瘦嚴厲的線條充斥在他面龐上的每個稜角,每道轉折。他瞪視哈利,毫無掩飾的怒火燒灼著,比起針對他,那神情更像是在瞪視潛伏於他腦後的陰影,惱恨它妄圖在自己眼皮底下帶走這名受庇護的活死人。

「看好他。」語畢,消去烏木巫杖上的光源,把門修好的斯內普返回室內。但具體如何看管,他卻沒有明確指示學徒。

「來吧。來。」

德拉科引導他邁步,跟隨自己一塊回房,坐在床鋪上。接著,只見他打開橱櫃搬出一套乾淨寢具,開始在另一側鋪床。「從今晚開始,你得跟我一塊睡了。」

哈利聽了這話,抬起原先盯著左脚的眼睛;腳趾上現在有一塊乾掉的泥漿,是他跨越門檻時踩髒的。「我…我剛才怎麽了?」

「你差點迷失在夢裏了。師傅設法沿著你走過的軌跡,動用巫法將你拉回來。奪走你真名的人,不知怎麽的發現你還活著,儘管這回師傅擊退了它,但下回或許就沒這麽幸運了。」

「它還會再出現?」

「恐怕是的。」鋪好床,德拉科轉身取過臉盆和毛巾,然後爲哈利清洗脚上那塊泥巴。水是溫的,哈利都沒注意他是什麽時候點燃了壁爐。

等清理乾淨了,對方洗過手,先讓哈利鑽進被子裏躺下,再去取來平日裡他用以整理頭髮的亞麻髮帶,置於唇畔喃喃祝了咒。哈利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這是他來到此處後,明確看見德拉科施展所學,將巫力注入到這條柔軟的髮帶裡。

當德拉科把髮帶交叉幾圈纏在他手腕時,哈利更好奇了,「這是什麽?」

「一種預防手段。我無法像師傅那樣入夢,在你被引誘時馬上攔住你,只能用這個方式代替了。」德拉科說完,除去外袍跟著躺下,準備入睡。

依偎德拉科,就像依偎著一簇明亮的火焰,感覺比哈利預期的還要好。沉浸在這股靜謐自適的溫暖中,他很快就睡著了。



隔日,德拉科天未亮就悄悄溜下床,離開房間,來到起居室。

早已起身的斯內普端坐爐火旁,閉目沉思著,手邊放著那把烏木巫杖。德拉科不置一詞,在火堆另一側坐下。他注意到,就寢前關上的窗戶如今敞開著。

「我已遣送信使,去信前往學院詢問波特真正的來歷。」巫師開口道,眼睛仍舊閉著。「鄧不利多有他自己的盤算,但沒有哪次如同這回,什麽也沒說,僅只請求我保住這男孩垂危的性命。」

「也許他不能,而非不肯。」

靜默。「這是你的預感?」

「猜測。」

「術士從不猜測。」

「我未曾咸認爲術士。」

「你在此停留。」

「我停留,是基於不知往何處去。無人知曉。我的族人亦然。」昏暗室內中,悄然地,年輕英俊的臉龐褪去風華,終於顯露出底下深埋的駭人骨相,一雙冰藍色的獸眼,如今眨也不眨的盯著斯內普,「你看見什麼,巫師?」

石牆上,爐火映出可怖的巨獸姿態,光鼻息就足以將整個村落燒成灰燼。然而,這只是表像;斯內普的巫師之眼賦予他看見更深一層的真實:半人半龍的少年折了雙翼,龍身殘破不堪,人魂殘缺不全。一力維繫住這平衡的,是他作為人類術士所授予的真名,從內裡散出明亮光芒。

「德拉科(Dragon)。」法師回答。

幾度呼息間,巨獸挾帶的陰影飛速倒退,鑽回屋中的角落。破曉前的夜色最爲深沉,當柴火燃盡,黑暗隨即屈居於對坐的一人一龍之上。片刻,龍那方道出悵惘的嘆息:「已經不是了。早已不再是了,打從許久的年月以前…有時候,我不禁疑心自己是什麽。」

德拉科(Draco)。」斯內普又說,仿佛理所當然。

「以我真名巧妙指稱我自身,你可真有能耐,西弗勒斯。」

巫師臉色不變,對他提起自己真名一事恍若未聞。「你識得那黑影?」

夜靜更深,因著龍的沉默,雙方之間的氣氛恍若陷入僵持,逐漸走向無法可解的境地。但德拉科終究開了口。「沒有人知道它從何而來,因何而來。早在我出生前,它就盯上了我。」

「為什麼是你?」

「龍的孵化期相當漫長,孕育同樣不易,當時先後誕下的數枚龍蛋之中,唯有我最有希望順利出生。春去秋來,隨著破殼的時日越近,終於在某天,它伺機出了手,奪走了我的真名。」他說。「我出生就是人類,以尋常嬰孩的姿態被一對老夫婦養大…可我終究不是真正的人類。我依舊記得身為龍的過往,生來即通曉太古語及萬事萬物真名,無須接受任何術士的教導。天地時刻與我同往。」

「直到你的養父母找上我,請求授予你真名。」

「的確。然而就連你,也並未在初見時窺破真象。」德拉科輕哼一聲,「對自己的能耐太過自信,它沒有料到,龍被奪走真名後竟仍能夠以人類的身分活下來。不久前,它急於引誘波特,不知道我已經認出了當年的那名兇手。」

此刻,一絲天光於遠處浮現,緩緩爬上山坡,喚醒了樹林裏安眠的鳥兒們。

按照數年來的習慣,學徒重新引燃火堆,很快驅散從窗口飄進石屋來的薄霧。隨後,他將村長送來的那件斗篷搭上了斯內普冰凉的肩膀,後者因而抬眼。

「去睡吧,巫師。」他柔聲說,「直到弄清它真正的企圖為止,我都會是你的學徒。更何况,它的力量所剩無幾,我能感覺得出來,想必你也心底有數。」

巫者沒立即答話,目光瞥向完全敞開的窗臺。

「信使我會留意的。」他以太古語允諾。

成功勸動斯內普起身回房,德拉科也回了臥室,看見還陷入熟睡中的哈利。對方睡相不好,他才離開沒一會,哈利就不在原來睡著的位置上,整個人往腹部方向內縮,蜷得像初生嬰兒,被子纏在他四肢,除非把人叫醒,要不拉都拉不開。

德拉科沒打算那麽早就將他叫醒,只是坐靠床頭,垂眼想著事。半晌,腿上突然壓下來的重量拽回了他飄遠的思緒;哈利嘟囔著拖著被子,在他身側蠕動,最後把臉頰壓在他的手背上,才沒再動彈。等他睡熟,德拉科慢慢抽起手,誰知道哈利很快再蹭了過來,臉朝下埋在他的側腹,也不擔心悶住自己。

他又無奈又好笑,只得躺下,哈利隨即靠過來,即使睡得迷迷糊糊,也沒忘了抱著他手臂不放。陪著多躺了半個鐘頭,德拉科起身的同時,拍了拍哈利臉頰。

「波特?該起床了。快點,今天有好多事要忙,別睡了。」

「嗯…嗯?哦。」

兩天後,身負重任的信使在下著淅瀝小雨的午間飛回石屋,卻沒有帶來斯內普需要的答案。因爲鄧不利多昏迷不醒,回信是由學院的藥草師傅代筆,他告訴斯內普,大法師不曾向任何人透露波特的來歷,也沒人知道他爲何獨排衆議,救回這男孩後又把他交給斯內普照料。

出事前,波特是才入學兩年的學院學生,表現不差,也不算特別聰明,經常能看見他幫助同學,同住一屋的室友對他印象都很好,和其他男孩之間更未有過什麽無法化解的矛盾或衝突。但出事前半個月,波特突然變得心事重重,先是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不說,最後演變到他想離開學院,誰出面勸阻都不肯聽的地步。就在大法師與他懇談後不久,當晚他就遭人强奪了真名,險些死去。

讀完了信,受法術召喚而來的老鷹還蹲伏在窗口,銳利的黃眼睛眨也不眨。一解除束縛的法術,這隻矯健美麗的生物不再多留,展開雙翼,從回屋來的學徒兩人頭頂迅速滑向天空,不一會就完全失去踪影。

斯內普不發一語遞出信,等德拉科把信拿走,他人也走出了屋子,沿著日積月累被踩出來的林間小路,慢慢往山上去了。哈利沒太留意師徒倆的交流,剛剛淋了點雨,德拉科還沒開口,他就主動湊到火堆前,知道要先烘乾淋濕的衣物。德拉科站著讀信,背後門沒關,腳邊竄過什麽一時不大留心,目光全在信紙上。

待他將信對折收妥再抬頭,哈利正跟方才跑進屋裡來躲雨的貓大眼瞪小眼,爲了爭搶最舒適的爐火位置,一人一貓僵持不下,神情明顯互不相讓。從他的角度看過去,壓下肩頸蹲伏在那的哈利,模樣看上去,竟也沒比面前的幼崽大上多少;眼前這幕令他恍惚想起,哈利不過十五歲,倘若依照原本發展,繼續待在巫師學院求學,終其一生,他們可能都不會有任何交集。

人的生命璀璨而短暫,龍…

他會像真正的龍一樣長壽,卻永遠失去了展翼高飛的資格。

哈利可不知道德拉科想什麼,他盯著腳邊一丁點大的奶貓,臉綳得緊緊的,眼見小貓威脅的朝他疵牙哈氣,剛想亮牙齒威嚇回去,一隻形狀好看、骨節分明的手當即撞入眼簾,輕輕捏起小貓後頸,翻過去露出肚皮,有節奏的撫弄。一下、兩下、三下…手指不動了,張牙舞爪的生物頃刻間也溫順了。順著那雙手抬頭,腿酸的哈利一屁股跌坐到地板上,怔怔仰望著德拉科,難得沒走神。

學徒安撫好了猫,藉著取火鉗,把攤在掌心裡咪嗚咪嗚叫著的毛絨絨順勢送進哈利懷中。後者下意識接住了。隨後,哈利低下頭,再度和貓咪面面相覷,似乎兩邊都不確定該拿對方怎麽辦。

「一隻貓而已,想養就留下,師傅不會過問。」德拉科說。

於是,這隻才斷奶的雜色小貓就留了下來,歸哈利照顧。

就德拉科看來,哈利始終無法確定自己究竟想不想養這隻貓,不過,在貓咪當晚主動跳上床鋪時,哈利倒不反對牠跟他們一塊睡。之後有時他半夜醒來,總能看見一人一貓頭偎著頭,發出低沉的呼嚕聲,睡得很熟。

「取個名字吧?」

收養小貓的第三天,德拉科如是提議,一邊收拾餐桌。

哈利歪了歪腦袋,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反覆甩動手腕,用折斷一截的長長草莖逗弄小貓,爲了消耗它多餘的精力,德拉科教哈利以這種方式引牠翻來跳去的瘋跑追逐,卻怎麼樣也抓不著晃動的草葉子。半個鐘頭後,等對方洗了碗,哈利才摸著腿上累得直打瞌睡的貓咪跟他說,「就叫『貓』。」

「這是通名。」他泡了茶放桌上,「還是我取一個?」

「不要。就叫『貓』。」

「為什麼?」

哈利張了張嘴,「我記不住。」

「我看你是能偷懶就偷懶。」德拉科搖搖頭,「我的真名是什麼?」

這會,哈利倒是記起要防備斯內普了,眼珠轉了一圈,見巫者臥室房門緊閉,他很快大膽的說出了一直記在腦海裡的那個假名。「—堤弗厄斯。」

「答對了。」

學徒無奈抿了口茶,換來另一個同住者咧嘴一笑。



秋雨連綿。

正式進入秋季後,德拉科就不再帶哈利到山坡上放牧,轉而忙著摘採果園裏結實累累的蘋果及無花果,除了留下一部分自己吃,在一個短暫放晴的下午,學徒用這幾籃果實跟村裡人換回新鮮的山羊乳酪、李子、小麥粉,還有為數不多的自製燻肉,滿載而歸。

哈利調動雙臂力量抱緊盛裝食材的提籃,安靜的跟在德拉科背後返回石屋。他不懂烹飪的事情,幫忙把東西送回來後,德拉科不開口,他就沒什麽事能做了,索性又拿起那束長長的草莖逗著貓玩。

貓在屋子裏瘋跑,另一頭的斯內普彷彿沒瞧見似的,凝神想著什麽,嘴裏偶爾反覆念叨著某幾個特定詞彙,在紙上寫寫畫畫的記錄。

逗貓逗了一會,遲遲不見德拉科出現,哈利覺得有些奇怪。扭過頭,見儲藏室門沒關,門邊還有燈光隱隱流瀉,他就知道對方人在裡頭。注意力一分散,小貓見狀喵嗚一聲,伺機撲了上來,扯斷幾根草葉子,揪著在地板上滾來滾去。

哈利不大在意的鬆開手,把簡陋的玩具扔在一旁,爬了起來,眼睛直直盯著儲藏室。但在經過斯內普身旁時,他的目光又不受控制的被桌上那一小碗洗得乾乾淨淨的李子吸引,想也沒想就抓了一個藏在手心。發現巫者毫無表示,哈利膽子大了起來,連忙抓起第二個塞進上衣口袋,再溜去找德拉科。

儲藏室是石屋裡最少見光的角落,即便有窗戶,可屋後就是森林,未免有野生動物從窗臺鑽進來搗亂,窗戶常年緊閉,加上光線受樹木遮擋,不論做什麽,都得點燃油燈才能看得清楚。寄人籬下兩個月,哈利沒有踏進過儲藏室一步,走到門邊的當下,滿滿的好奇心已經快將他整個人淹沒了。打門後探出臉,有東西被摔打的聲響伴隨學徒肩頭起伏的景象,登時一塊映入哈利眼簾。

德拉科沒穿外袍,薄薄一層無袖單衣底下,隨著他出力,偶爾滾落的幾滴汗倒映著燈火,流暢漂亮的背肌線條一覽無遺,輕易就能看呆旁人眼睛。

哈利同樣看出了神,直至德拉科回過頭來看見了他,從鼓起的上衣口袋,右手掌心裡藏著的水果,再到他腳後睜著渾圓大眼、臉上好奇絲毫不亞於主人的貓,眼前所見的一切,令德拉科禁不住笑了起來。

聽他笑,哈利醒過神,眨了眨眼睛,帶著貓凑過去問他在忙什麽。將揉好的麵團放進比碗大一些的木盆,再蓋上一塊布等發酵,德拉科才回答他的問題。

「麵包。」他說,一邊彎腰把撓著他褲腳的小貓撈進懷裡,揉揉肚皮讓牠安分下來,等貓不亂動了才接著說。「我的養父母去世前,兩個人都是村子裡有名的麵包師傅…從小看到大,自然什麼都會一點。」

「養父母?」

「嗯。」

「所以,你也沒見過你的父母?」

哈利想到了自己。

「…嗯。」

其實他見過,不過,真要解釋起來情況太過複雜,就此讓哈利誤會下去,也沒什麼不可以。龍是聽覺視覺都相當敏銳的動物,和普通人類嬰孩不同,他一出生就能視物,當然也見到了那一日守在身旁的父母。

那麽多年過去了,偶爾夢迴出生那天的情景,他的耳邊依然迴蕩著母親壓抑的哭聲,父親難掩憤怒的嘆息,還有整個西陲島嶼上遍布族人焦慮不安的躁動…

不知不覺飄遠的思緒,被突然撲上來的另一個少年體溫打斷了。

「波特?」

「別難過了。」哈利臉埋進他頸側,悶悶地說,不知道是安慰他還安慰自己。

「我沒有難過啊。」

哈利摟得更用力了,沒察覺他這個舉動擠得兩人之間的小貓不舒服,喵喵叫著從德拉科手裏跳開,伸了個懶腰後竄出門。貓一跑,哈利才想再靠近些,德拉科先一步把他忘在上衣口袋裏的李子連同手心藏著的那個拿出來,一並放到揉麵團的桌子上,省得壓壞水果,染了兩個人一身李子汁。結果他一打了岔,哈利反倒忘記自己一開始打算說什麽了,乾脆就勾著他脖子不說話。

「我沒有難過。」德拉科反手抱他,片刻後又說。

對方一提,哈利馬上想起原本要說的話,跟他爭,「才怪,你剛才那表情…」

「什麼?」

「就—」哈利噎住了,他如今記得的詞彙不多,也不清楚該怎麼形容才貼切,索性說,「你皺著眉頭,看人的時候眼睛裏都沒有光彩了,反正不開心嘛…。」

沉默一會,德拉科鬆了手,把哈利的手臂從脖子上拉下來,讓他自己站好。

「我沒有難過。」第三遍說這句話,學徒目光停在正發酵的麵團上,「只是…」

只是覺得遺憾。

當晚,因爲下午的事,貓蹭上床撒嬌哈利沒理會,整個人裹著被子緊貼德拉科躺下,只差沒鑽進對方懷裏。德拉科被他擠到快掉下床,只得問他怎麽了。

「抱著我就不難過了。」不管問幾次,哈利都是回答這一句。

「你這一套都是聽誰說的…」

沒來由的,他想,要是不照哈利的意思做,這小子肯定能跟他拗一整晚。爲了睡個好覺,德拉科終究屈服了,很快把兩床被子整理成一床,哈利見狀,也乖乖的安靜下來不再鬧他。

後來他抱著哈利,一夜無夢睡到了天亮。

本來以爲只是一晚上,遂了對方的意思就會作罷,誰知道哈利這種仿效親鳥看顧雛鳥的舉止,最後一連糾纏了他整整三天,直到終於相信他不難過了,哈利的心思總算才從他身上移走,轉眼馬上沒心沒肺的和小貓玩在一塊。

十月下旬,秋收後家家戶戶忙著爲入冬做準備,壞事卻覷準時機接踵而至。

這一天,斯內普又獨自前往山林間漫步,何時返回全看對方心血來潮,司空見慣的事了,加之斯內普過去曾有一兩個月不著家的記錄,因此,德拉科早起後在起居室撲了個空也不以爲意,準備好早餐就去喊哈利起床。

往年,十一月中至來年一二月,由於大雪封山,整個冬天少有村民出門,家裏也會盡可能儲備起足够的糧食、柴火與鹽漬過的肉乾,以免挨餓受凍。

入冬前半個月,若是這時到村裏去,還可見到不少村人忙著加固屋頂和門窗,就擔心不久後大雪一下壓壞了。地海氣候嚴峻,村裏孩童普遍早熟知事,在三四歲的年紀就知道要爲父母分擔家中工作,替牛羊擠奶、放牧、撿拾木柴、生火等瑣碎事務,年歲尚小的孩子們做來駕輕就熟。

快要入冬了,有個男孩衝上屋前坡道時,德拉科正在哈利幫忙下,攀上梯子,低聲念著修補咒補强前陣子被海風吹落不少茅草的棚屋屋頂,屋檐下是叫聲此起彼落的牛群和羊隻。

急促的腳步聲傳進耳中,學徒回頭看了一眼,引得緊盯他的哈利跟著回頭,兩人一同望向那名氣喘吁吁跑來的孩子。

「巫!」男孩雙手按在膝上,額頭都是汗,顯然跑了很遠一段路,儘管幾乎喘不過氣來,但他堅持把話帶到,「出事了!死了好幾個人,村長叫我來請大巫!」

「師傅不在。」下了梯子,德拉科冷淡回答,撥掉指縫間沾上的茅草屑,「我跟你去一趟,在哪裏?」

男孩報了個地方,那是一處臨近海灣的山坳。確定德拉科知道地點,孩子顧不上擦汗,掉頭又衝下坡道跑遠了。他一走,德拉科收好梯子,關門不讓貓出來,披上斗篷就要趕去出事的山坳。哈利沒說話,隨手也抓了件斗篷披上,悶頭跟在他身後往前走。

德拉科本想叫他留下,然而,瀰漫心上的不祥預感令他很快打消這個念頭。即使曾為力之子,哈利如今毫無自保能力是不爭的事實,倒不如把人放在他眼皮底下看顧來得妥當。

海岬遠在村落之外,寒冬將至,外出捕魚的船隻近日紛紛返回,在最靠近山坳的海灣休整。原先一切如常,直到準備返回村莊的漁民中,有人踩著卡在沙灘罅隙處的骨頭,最終沿路找到倒臥於山坳洞窟裡的幾具屍首。他們死狀凄慘,面目全非,處處都有遭遇野獸啃噬拖行的痕跡。縱使村長强壓恐懼親自確認,也只能斷定這幾個人生前並非本地村民,隨後趕忙叫人回村請斯內普師傅。

讓村長失望的是,趕來的人不是住在山腰的巫師,而是他門下的兩名學徒。

「師傅不在,」德拉科沒給對方開口的機會,目光盯著地上屍骨,接著,他在其他人驚恐的注視下,將那一截斷裂的骨頭撿了起來,就著日光細細打量。「您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情我會處理。」

還未等村長鬆口氣,又聽見他說,「看情况,這事不大樂觀,難度遠大於初秋時的那場澇害—我可不是我師傅,沒那麽容易只一件斗篷就讓您打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您說對嗎?」

村長鐵青著臉,一句話沒說掉頭就走,其餘村民見勢不妙也連忙離去。很快,海岬一帶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哈利拽下斗篷兜帽,雖然不明白德拉科爲什麽說那些話,但相比問個究竟,他更不想繼續留在這裏吹冷風。

「我們不走嗎?」

「還不行。」

「可是我覺得…」

德拉科抬眼,看見哈利皺著眉,面帶排斥的把話說完。「…覺得不太舒服。」

沉默數秒,他突然伸手拉過哈利的左腕,推開斗篷袖子,發現一個多月前,他親自纏上去用以保護對方的髮帶,已經在不曉得什麼時候斷了。那點隱約的猜測被證實,德拉科眼神晦暗一瞬又恢復如常,就著髮帶斷開的位置打上結,再補全半毀損的咒語,果不其然,隔絕了令哈利深感不適的殘穢,他的臉色明顯好轉。

「你待在這裡,什麼都別碰。」

爲對方拉上落下的斗篷兜帽,學徒語畢,背過身,人類雙眼悄然轉爲屬於龍的獸瞳,隨意掃視過腳下骨頭零碎散落的灘地;而後,他在哈利不解的視線中,開始一一撿拾觸目所及的殘缺屍骨。在他眼中,被殘穢污染的人骨漆黑如墨,不需花費額外力氣就能辨別出來。數量太多,大大小小的骨頭很快堆滿斗篷,最後被他一並扔進那個日光也照不到盡頭的幽深洞窟,回到它們各自主人的身邊。

德拉科既沒興致,也沒打算釐清這幾個無辜枉死的男人身分,無論他們是否為外鄉人。說到底,人死後屍骨沾染上這種程度的殘穢,即使斯內普親身前來,法力高强如他,恐怕也不敢說自己有把握完全去除由純粹惡念構成的污染。

巫師沒把握的事,對一頭龍而言,解決起來毫無顧慮。

從哈利的角度,只看見德拉科背對著他站在山坳,沒再有其他舉動,洞窟深處就忽然冒出陣陣火光。說也奇怪,山洞一燒起來,海風中那股壓得人呼吸不暢的煩悶感當即消弭許多,先前安靜過頭的海岬,這會也能夠聽見海浪拍打沿岸停泊的船隻木板,以及頭頂上海鷗鳴啼嘹亮的聲響了。

哈利不禁詫異他方才怎麽沒注意到這些,兀自出神回想,直到德拉科從山坳走回來,拽一下他的手臂。「現在可以走了。」

扭頭看了一眼,哈利發現洞窟裏的火已經滅了。什麼火燒得那麼快?

走在返回石屋的路上,德拉科簡答一句『法術』堵住哈利的疑問,默默心想這世上可沒多少一口龍息燒不乾淨的東西,遑論區區人類屍骨。



兩天後的深夜,斯內普悄無聲息的下了山,回到石屋。

一進門,火爐燃著柴禾餘燼,令一室暈染昏黃的光;屋裏陳設和他出門前沒什麽不同,除了儲藏室門前的牆角多出了一大袋被人仔細綑紮保存的玉米,上回村長送來充當謝禮的斗篷也還在他臥房門上掛著。

靠近壁爐的角落,一隻貓平攤著肚皮睡得無知無覺,兩個小的打地鋪依偎著睡在旁邊,哈利睡得沉,他的學徒卻十分淺眠,大約在他剛開門時,人就醒了。

將哈利搭著自己的手臂塞回毯子底下,德拉科披上外袍起身,取銅壺燒水。等水燒開的當口,雖然斯內普不問,他仍主動說起那袋玉米是由何人慷慨饋贈:三天前,有人在村外的海岬山坳發現形容可怖的死屍,於是村長特意來請巫師親自出手,不巧當家作主的大巫外出一趟,最後只得讓他門下的學徒代爲處置云云。

倒不是什麼大事,一口龍火就足以燒光山坳一帶的殘穢,不負所托。眼見危機順利弭平,村長感激術士付出的辛勞,這才送來了家中多餘的玉米助他們過冬。縱使術士不乏保命手段,但誰都知道,咒語畢竟不比真能止飢的食物來得管用。

法師通常離群索居,斯內普也不例外,更不愛與村民打交道。心甘情願留在這座海島上二十年,他真正在乎的事情很少,但凡每回遭人請託,他答應所求並非為錢財名望,而是嚮往內心因此能獲得的全然平靜及安寧。

年輕時,有好長一陣子,他計畫坐船在地海四處旅行,增廣見聞。可是後來怎麼沒能成行?拜托,西弗勒斯,留下吧,我需要你。鄧不利多這樣說。所以他取消出遠門的安排,在學院代課好些年,一邊教書,一邊埋頭做研究。再後來,厭煩了學院裏的一成不變,他藉由外頭的任務委托讓自己被派駐到這座島上,從此安頓下來,過著平穩的日子,直到阿不思把一個失去真名的孩子大老遠送上門,擺明無視他渴望寧靜度日的又一項人生規劃—

「殘穢?」他啟唇,膝上平放著一根頭尾經過平整截斷的山楂枝。

殘穢是太古語,除龍族,其他地域裡並無相對應的詞彙。

「是。」取下銅壺沖了兩杯熱茶,德拉科在桌子後面坐下,注視法師繼續他手裡的工作。「現在總算知道,那晚被你趕走後,它躲到哪恢復氣力了。那幾個人先是遭剝奪真名,軀殼又經它佔據,最終連血肉都被啃食,物盡其用。」

斯內普閉口不語,坐在爐火旁,用一把匕首和法術靜靜修整那根木杖,好像眼下沒有什麼比完成這件工作更加重要的事情。途中,貓醒來過一次,抖抖毛,睜著惺忪睡眼看了看沉默對坐的師徒倆,蜷縮四肢,面朝哈利的位置睡著了。

天將亮時,巫者終於擱下耗費他大半精力的山楂木杖,喝一口冷掉的茶水。

「—我獲選為新任的大法師。」

他說。停頓片刻,德拉科聽對方接著道,「阿不思去世了。」

阿不思正是學院前任大法師的真名。在他生前,唯有深受其信任的摯友才能知曉他真正的名字;如今,若非確認大法師已逝,德拉科心知他是半個字也不會向自己吐露的。世人皆知龍雖擁有智慧,可也生性狡詐,能夠在言語中編織陷阱誘人墜入。斯內普的防備並不讓人意外,縱然他無意為之。

「接你的船,何時會到?」

「天一亮就走。」巫師說,然後遞來他進山砍下來的那根山楂巫杖。

龍沒接,獸眼定定凝視著斯內普,「這是預感?」

「是我看見的未來。但該怎麼做,想怎麼做,最終在你而非我。」

留下巫杖,斯內普天一亮就離去,沒有向村裏的任何人告別。德拉科目送對方離開後,收拾好用過的兩個杯子,也沒去動桌上那把木杖,轉頭喊哈利起床,帶著他持續為即將到來的寒冬做準備。

老早適應斯內普三天兩頭缺席的哈利,起床後見巫師不在,不疑有他,老老實實的做著德拉科安排給他的工作,鑽進棚屋,在牛羊堆裏往來穿梭,不時低頭檢視脚下有沒有他們疏忽照料的新生小羊或牛犢,又或是有動物不慎受傷卻未被及時發現。至於學徒自己,則是拿著幾塊木板替換掉雞舍漏風的舊板子,以釘子和法術配合補强,以免狐狸伺機找上門來,將雞隻殺死。

釘好木板,德拉科瞥了一眼棚屋方向,見哈利還沒出來,他也就不急著去找,倚著一處及腰高的圍籬站著,思緒慢慢飄往斯內普留下的那把山楂巫杖上。

自從那一晚被趕離哈利的夢境,東躲西藏這麽長時間,想不到那個黑影竟仍沒有放棄奪取哈利生命的打算,一面吞食他人血肉養精蓄銳,一面在暗處窺探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伺機而爲。原先他想,只要斯內普繼續駐守在這裏,不出意外,完全能夠在接下來的十年內確保哈利不會被黑影蠱惑心神,進而殺死。

未曾想,人算不如天算,鄧不利多死在這當口上不打緊,學院派那群擁躉還出乎意料的商議出讓斯內普就任下一任大法師的結果,迫使對方不得不離開這座他固守了二十年的海島回學院去…鄧不利多死前,為哈利爭取到的時間不算少,可惜他依舊未能恢復記憶。就是不知道遴選斯內普為新任大法師這事,究竟是歪打正著,抑或留守學院的巫師們有意為之;無論如何,斯內普這一走,正中潛伏暗處的黑影下懷。

他很清楚,哈利遭黑影盯上的事情若不鬧大,就任大法師的斯內普之後很難再有立場插手干涉,哈利先前又是在擁有層層咒語護衛下的學院裏出差錯,即便斯內普有意以學徒之名將哈利召回他身邊繼續接受庇護,終究無濟於事。然而,真的順利鬧大了,以那黑影連龍族都膽敢覬覦的胃口,哈利肯願意用這整座海島的無數村民性命換他一個人活下來嗎?

想也知道這不可能。

德拉科很輕的嘆口氣,轉眼去看鑽出棚屋的少年。

晚秋日頭下,對方滿頭黑髮桀驁不馴的亂翹,一雙綠眼富有生氣卻毫無光彩,看見他後先走近幾步,下一秒又因爲觸目所及的地方是雞舍而畏怯,最後只得呆站原地等他主動靠近,期間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他,賦予毫不保留的信任,似乎相當肯定他不會輕易拋下自己。

儘管從小以人類之姿被教養長大,德拉科本質仍偏重龍的那一方,生性睚眥必報、漠然冷淡,沒有人招惹,他也不會主動對人類出手。除了去世的養父母,他沒有和什麼人特別親近,跟名義上的師傅斯內普關係同樣十分平淡,直到後來…

後來,哈利出現了。

失去真名的男孩沒有過去,言行舉止有如一張白紙,既單純又毫無心機,任憑旁人在其中恣意塗抹色彩,並本能依賴著他—在哈利的認知當中,他的整個世界就是圍繞著德拉科轉的,不論發生什麽,都只有對方一個人的存在。

發覺這一點,隨著時光一天天的流逝,龍執著貪婪的本性,使得德拉科越來越無從抵擋這股異樣的吸引力,即便他極力說服自己,在哈利取回真名且恢復記憶之後,不但可能忘了他,甚至也不會記得這幾個月來與他們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日常點滴,他的溫柔與付出,最終將成爲有去無回的一場空談。

但這些念頭,種種的掙扎及猶疑,往往都在哈利每一次看向他的純粹眼神中消解於無形,同時忍不住想要從哈利身上挖掘出更多、得到更多,就如同眼下。

或許是德拉科這般奇怪的沉默持續太久,哈利按捺不住的張嘴。

「堤弗厄斯?」

我不叫這個名字,他心想。雖然也並非與事實全無干係。

就哈利看來,德拉科現在和早先的任何時候都不同,臉色平靜,一雙鐵灰色的眼睛淡漠地望過來,裡頭不見以往待他時總有的溫和柔軟,反而帶著利劍出鞘的侵略鋒芒,沒來由地讓人心驚,一會卻又不免覺得,這才是符合眼前這個人氣勢的真正樣貌。往常的那個他,不過是對方有意為之的假像,用以混淆旁人目光—

初冬的寒凉空氣中,意識到什麽的少年後退了一步。

「害怕?」對方此時輕柔的開了口,無論神情語氣,都是他熟悉的學徒模樣。但哈利已經知道這個人不再是陪伴他的堤弗厄斯了。

他的魔法雖連同真名一塊被拿走,可曾為力之子的那份直覺還在,它瘋狂提醒他立刻逃走,不要與眼前的這名青年為敵—你怎麼有辦法跟非人的存在相抗衡?然而哈利一步也動不了,因爲他缺失的記憶來不及告訴他,說人類萬不能對上龍的眼睛;一旦雙方四目相對,人就會全然受到龍的力量所掌控。

哈利走不了,只能被動的站在原地,被動的注視德拉科來到他身旁,注視那雙懾人的冰藍色獸瞳仔細打量自己,好似在確認什麼。隨後,當獸瞳悄然隱匿的那一刻,哈利發覺手脚又能自在活動了,沒等他開口說話,比他高半個頭的德拉科忽然低下臉親過來,堵住他的嘴,換用另一種方式掌控他的全部心神。

左支右絀的躲閃著,哈利在被迫接受對方親吻的間隙中嘗試爭搶空氣,所幸德拉科的攻勢很快緩和下來,渴望的東西稍稍獲得滿足,剩下的他就不急了,攬著臉頰泛起紅暈的哈利有一搭沒一搭的吮著上唇,偶爾舔弄沒及時照顧到的下唇,直到對方氣喘吁吁,腳軟的幾乎站不住,他一把將人扛回到石屋裏去,放在火爐邊一塊較爲溫暖的地方,俯身又接著吻他。

哈利整個人腦袋暈呼呼的,就著照進屋裏的日光半睜著眼睛看他,顯然不明白事情怎麽會演變成眼下這副模樣。「你…」

龍哼出一道鼻音。

疑惑太多,他一時也捏不準該問哪個才好。想問德拉科究竟是誰,也想問他為什麼會擁有兩雙不一樣的眼睛,還想問幹嘛突然要親他。最後話到嘴邊,如今不太靈光的腦子令他不假思索冒出一句—「你剛才不是想殺了我嗎?」

德拉科怔了一下,沒想到剛剛自己在哈利眼裏,看起來會是要殺他的樣子。回過神,想想他也頗感無奈,側躺下來,一手撐著頷,他好笑的凝視臉頰上紅暈未消的哈利,「誰會動手殺一個自己喜歡的人?你那小腦袋裡平時都在想什麼呢?」

其實什麼也沒想。

不過這話哈利沒有說,也不清楚以前喜歡的是男孩女孩,現在又是否喜歡上了德拉科;想不出頭緒的事,他乾脆就不去想了,徑自伸手碰觸從對方頸側垂落的一縷金髮,見他沒反對,哈利手指捲了捲髮梢。

「…你喜歡我?」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哈利唔了一聲,沉默片刻才慢慢的說,「但是我不知道…」

「什麼?」

「不知道你…你是…是…」

德拉科聽他躊躇半天,倒不急著催促,另隻手揉著溜達過來瞧他們倆打啞謎的貓崽被毛,等了好一會才聽見對面擠出後半句『認真的』。哈利忘性大,但對人對事基本的判斷力還在,德拉科態度上的轉變,於他並非全然無跡可循。

德拉科也沉默下來,偏頭瞥見打從斯內普走後就一直擱在桌上的巫杖,再想到對方臨走前留下的那句話,不由得猜測巫師們是不是個個都有見微知著的本事?或者,斯內普只不過是順應直覺賭了一把,將徹底擊潰黑影的希望放在他對哈利重視的程度上,既篤定他不會輕易撒手不管,更篤定龍天生傲慢自恃的脾性絕不可能容許有人一而再、再而三踐踏他的自尊,妄圖將一頭龍踩在腳底。

「—狡猾的術士。」

他喃喃的說,卻很難對斯內普的作法生出一絲惱火。因為事實正如巫師所言,自始至終,該怎麼做、想怎麼做,選擇都在他手上,即便沒有哈利,遲早,他也得要為自己的龍之真名被奪一事找上那黑影復仇。

一不留神,小貓仿佛察覺出他的敷衍,很快從他的手掌下鑽出來,扭頭去找另一個玩伴,先是在哈利頭臉附近走來走去,接著爬到人身上,順著他肩膀一直踩到胸口。貓不重,小小一團撐坐在哈利胸腹上,若是去掉那身被毛,說不定還比一根羽毛來得輕—才想到這,德拉科就看見小貓腰一軟,側身咕嚕一陣滾下哈利手臂,把自己塞進少年與壁爐之間的那道狹窄縫隙中,然後發出好一陣志得意滿的呼嚕聲,活像一名打了勝仗後耀武揚威的山大王。

哈利一下被逗得樂開懷,咯咯笑著摟貓,側身窩在爐火前取暖。德拉科轉眼就受冷落,頗不是滋味的盯著膩在一塊的一人一貓,十分懊惱那日午後給了這小禍害機會,讓它溜進屋裡躲雨。妒忌心漸起的德拉科,就像一頭真正的龍那樣,活用手腳爬到哈利背後,然後輕輕扳過對方肩膀;迎著哈利不解的視線,他一語不發低下頭,再一次將人親的暈頭轉向,眼裏心裏都只能容納他自己一個。

龍的飢餓感喚醒很慢,一旦被喚醒,要滿足食慾卻不太容易。身為龍子,唯有在情緒起伏較大的時候,德拉科能明確感受到身體裡的另一半有毒血液在旺盛的沸騰,風暴一般的襲捲由人類掌握的那部分理智。這種時刻不常有,只要他適時地知道該用哪些甜頭好好安撫住血液中躁動的獸性—。

「唔…」哈利手指從對方那頭金髮間穿過,扣住了後頸,「…痛…你做什麽?」

德拉科舔了舔沾點血腥氣的牙齒。他剛才在哈利衣領下留了個帶血的牙印,這舉動有效撫平巨獸的嫉妒,一放鬆,他神情懶洋洋的,這會又很大度的無視小貓頻頻蹭著哈利的手以尋求他注意的爭寵行徑了。

哈利漫不經心的坐起,側面著壁爐,左手伸給貓去蹭,另一手則不時輕觸由於衣料頻繁摩擦而麻癢的咬痕,看也沒看身旁的罪魁禍首。

德拉科咬得不深,是那種經過妥善照料後連疤都不會留下的皮肉傷,話雖如此,底下神經持續的拉扯極大的吸引了哈利注意,細細密密的刺痛,掩蓋住膝上的小貓作亂,德拉科又不願錯過哈利臉上每個針對牙印而起的微小反應,以致第一時間,雙方誰也沒發現哈利左腕上的髮帶,再度被幼貓尖細的爪子勾斷了。

哈利突然主動撲過來吻他的那一刻,德拉科心下頗為詫異。他尚未釐清思路,就有一股比外頭天氣更冰冷、也更黑暗的力量扼上喉嚨,趁他來不及防備,把他整個人撞到圍繞壁爐而建的煙囪牆上,隔兩步遠就是熊熊燃燒的火堆。後背遭受猛力撞擊,嘗到血味的喉嚨又被緊掐住,眼前一陣陣發黑的德拉科,頓時嗆得一口氣卡在胸前,不上不下的難受,雙手勉強搭在身前的那兩隻手腕上。「波…特…」

矮了他大半個頭的少年笑了,無神的綠眼睛,如今浸潤一片暗紅,不急不徐地開口,「想不到你還活著。也對,龍族的自保手段不少…你的真名是什麼來著?」

德拉科緊閉著嘴唇,眼角瞥見地上斷成兩截的髮帶,登時明白被丟棄在海岬的死屍不過是黑影設下的圈套,目的本是爲了對付斯內普,引開他的視線,絆住他的腳步。誰曾想,斯內普人沒去,結果反倒給了它一回驚喜:德拉科爲收拾殘局吐出的那口龍火,誤打誤撞讓它發現,當年尚未出生就被它奪走真名的龍崽子非但沒死,還和它後頭盯上的小術士混在一塊,並以對方的保護者自居。

早在哈利在海岬告訴他說自己不舒服的當下,他就應當提起十二萬分的警惕,德拉科想。恐怕就是那時候,黑影便藉著髮帶斷掉的機會潛伏進哈利身上,躲在他腦後,小心翼翼地透過他的眼睛往外看,耐心等待著某個合適的時機到來。

無意中闖了禍的貓,這時憑著氣味認出陌生來客,尖聲嘶吼著撲上來,卻輕易就被人一把摔開,撞到桌角沒了聲息。

「不說話?」對方挑了挑眉頭。「算了,你也沒多久—」

「—為什麼是他?」德拉科嗓音嘶啞的擠出這一句,「爲什麽…你那麽執著,非要…非要在奪走了他…他的真名後,還追到這…這座島上來?」

對方一時沒開口,儘管先前打了德拉科一個措手不及,然而,在不清楚他當年究竟是用什麼手段活下來之前,黑影不敢掉以輕心。

眼下,被他占據軀殼的男孩兒太過瘦弱,對上各方面都比他健壯有力許多的德拉科,他明顯趨於弱勢,時間拖得越久,對他就越不利。更何況,吞吃的那些尋常村民血肉,並沒能補足他遭斯內普驅趕那晚所失去的力量,還是得用術士來…

德拉科抓住對方這須臾間的破綻,原本虛弱搭在黑影腕上的雙手一用勁,鐵箍似的牢牢箝制住他,並現出一雙獸瞳,調動起平日裡蓄積的所有力量,循著猝不及防瞥過來的紅眸兇猛的鑽進腦海,運用龍族特有的太古力鎖定藏身裏頭的一小團影子,以洶湧的龍之力粗暴瓜分那毛線般紊亂的形體,直到本就不大的團塊肢離破碎得狼狽,拚了命在有限的空間中四處逃竄,僅剩不足一隻手掌大小的核心。

充耳不聞死命喊著『放過我!放過我!』的那道尖叫,德拉科爭分奪秒,大喊一聲召喚來巫杖握在手裡,另一手依舊緊抓住全身震顫不已的哈利手腕,以龍火加上巫杖本身的法力,朝對方投出一道極具破壞威力的虛影,徹底燒毀了那怪物夾帶混濁惡念的魔法核心。

哈利眼睛上翻著,喉嚨嘰哩咕嚕發出一連串令人聽不真切的聲響,倒了過去。

一體制衡。

調動那麽大一股的巫力,世界本源不可能丁點代價都不向他索討…德拉科閉著眼睛,清晰感受到背上殘破的龍翼化風而去,脚下巨獸的身影被吸入地下,心中常存的那對獸眼更是從此刻開始,永遠闔上了它洞察人性的目光。

他為身爲龍的自己報了仇,作爲交換,往後他只是個平凡的人類巫師,必須遵守人世間的規則,而且生命像螻蟻一樣短暫,會受傷,會生病,會老死。

德拉科嘆了口氣,這不起眼的舉動卻牽扯到方才遭黑影掐傷的喉嚨,讓他越發壓不住想咳嗽的生理反應,一邊壓抑的咳著,一邊又胸悶的厲害,使得他只能暫且攤靠在壁爐邊,連替自己起身倒杯水的力氣都沒有,昏昏沉沉的,眼睛半睜著落在不遠處倒臥的哈利身上。

過了一會,可能是幾分鐘,也可能是幾個鐘頭,昏過去的少年醒了過來,表情挂著顯而易見的茫然,四下打量。「這裡是…」

果然不記得了。德拉科想,手指默默緊抓住身邊的巫杖。

但這抹茫然,並未佔據在哈利臉上多長時間,很快的,他爬到德拉科的面前,凝視對方脖子上可怖的手印半晌,隨即鑽進他臂彎底下,抱住了他。

「我想起來了。」他小聲但清晰的說,「全都想起來了。我的真名叫哈利。」

然後他告訴德拉科,他是怎麼被黑影盯上的。原來,哈利在巫藝一道上雖表現平平,不甚出彩,但他擁有一項與生俱來、誰也模仿不來的天賦—入夢。

「你是指,你能够自由進出他人的夢境?」

「嗯。小的時候,剛開始不清楚這是怎麽回事,沒想太多,只覺得好玩有趣,也沒想到告訴那時和我相依爲命的祖母。我的父母早逝,幾乎是她獨力將我撫養長大的…她在我那個村落,對外說是浣衣婦,私下裡誰不知道她是個女巫。」

直到後來,五歲的哈利無意中闖入鄰居一名碼頭工人的夢境,看見夢裏的老好人一下一下的拿刀戳弄雇主,把對方砍了個肚破腸流,這才徹底被成年人飽嘗艱辛却無處發泄的苦悶真象嚇住了,從那日起,小小的孩子一連高燒不退了好幾天。好不容易病好了,小男孩卻寧願整天關在不大的家裏,說什麽都不肯出門。

「祖母不是尋常的無知村婦,她很有見識,能力比起正經就讀過學院的術士或巫師也不遑多讓。」

觀察小孫子反常的表現好幾天,女巫不動聲色,找了一個滿月的夜晚,往火堆裏扔進採來的各種草藥焚燒,持咒循著哈利與她共同的那份血緣,將自己的意念投射進男孩夢中。瞭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以後,把他從自囚的精神牢籠裏帶出來的同時,女巫暫且封上了他隨意入夢的能力。

「—爲了保護你。」

「對,等我醒來後,她也是這麼跟我說的。」哈利點點頭,「我問她,可是如果放著那個工人不去管,我們哪一天會不會聽到他真的拿刀殺了人?」

「她怎麽回答?」

「她讓我不用擔心。她說:『賦予一個人生命很容易,要輕易毀滅另一個生命卻很難。這世上的惡意雖無法絕跡,真正的瘋子仍是要比膽小鬼少得多了。』她還說,那個叔叔只是因爲平常雇主給的壓力太大,才會在夢中反映出這種結果。反之,若是他真的有意殺人洩恨,我看見的,說不定就是他冷靜磨刀的景象了。」

「後來呢?」

「後來,儘管她自己很有能耐,也經常被鄰裏邀請去爲其他年滿十三歲的男孩女孩獲取真名,但輪到我的時候,她反而不知道上哪去找了一名巫師,花錢請對方幫我這個忙,又從他手裏拿到推薦信,送我到學院…」哈利聲音低落,「就在那個冬天,她去世了。等葬禮結束,我就上了去學院的船,沒有再回過村莊。」

「我聽聞,倘若施術者死去,生前曾施展過的法術就會自動解除?」

哈利點點頭,「沒錯。她去世後約莫三天,我就又開始做夢了。但是這一次,我並沒有比小時候更從容,我很盡力想去控制,然而,我依然沒辦法抗拒要去誰的夢裏,只能在誤闖之後,盡快選擇讓自己立即退出。」

德拉科若有所思。

「所以,黑影就是因此才注意到你的?因爲你闖進了它的夢中?」

「嗯,」哈利證實他的猜測,「那是在船到岸的前一天晚上。細節現在我記得不大清楚,不過當時,它應該躲在船上的某個人身上,打算潛到學院去…呃,我該怎麼說比較好?它盤算著找上某個落單的術士—巫師—或學徒…總之,在它的夢境裡,它渴望得到的都是些擁有法力的人類軀體,藉此蛻變得更加強大。」

「除此之外呢?」

「什麼?」

「確切而言,一個人的夢裏所反映的,大多都是平時很少、或幾乎不曾顯於人前的隱晦念頭。倘若,它在夢裏所求的全是你說的這些,那不可避免的,背後總有伴隨這個想法的最初的那項因素。比如它曾受欺侮,比如它也曾為力之子—」

「不。它不是人類。」哈利沒等他說完就打斷,「我也說不上理由,但是我去過很多人的夢裡,它和他們之間的夢境乍看十分相似,實際上還是有著不小的差異…硬要說的話,它的夢境更偏向動物們特有的那種…但凡它進行獵殺,被它盯上的每個目標,最終都是爲了滿足它的口腹之慾而服務—這麼說,你明白嗎?」

他這麼一說,德拉科瞬間想到的,便是平日給人留下狡詐印象的幾種動物:想方設法溜進雞窩的狐狸、毒蛇、乃至偶爾出沒的黃鼠狼。

它們往往相當警覺,有心計,審時度勢,謀定而後動;假如主要目標沒得手,它們也不介意拿走候補的另一個選項,絕不肯讓自己空手而歸。原來盯上他們的東西,本質不過這麽回事。

偏偏,在如是漫長的歲月中,根本沒人注意到有什麽在暗地裏依靠不甘與怨恨的餵養維生,周而復始地不斷蠶食一條又一條生命,想盡一切辦法去填補自己那無論如何也填不滿的原始渴望。所以它才會盯上龍族尚未出生的幼崽,才會盯上擁有任意進出他人夢境天賦的力之子哈利。

「那在那個當下,它就找到你了嗎?」

「這倒沒有,否則等不到上岸,我就會被人發現死在船艙裡。」對方搖搖頭,氣息有節奏的噴灑在德拉科頸側,「起初的兩年,我躲在學院裡上課,無論做什麼都不敢讓自己落單。在那裡,我雖然也做夢,可是學院對外的防衛咒語嚴謹,對內,師傅們立身持正,同學間相處,雖不能說和樂融融,除了偶爾的競爭意識,把誰當作假想敵,少數捉弄他人的小玩笑,倒沒有一絲真正令人畏怯的惡念。」

「師傅曾給學院去信,藥草師傅說,你是在出事前半個月開始不對勁的。」

雙方胸口彼此相貼,德拉科感覺得到,在他開口後,哈利心跳加快了幾分。

「…那是因爲,」似是回想起當時的恐懼,哈利話中的每個字都說得很慢,「因為我又再一次闖到它的夢裡去;這回,少了兩年前的運氣,我離開的時候被它逮住了,差點一睡不醒。那晚過後,我擔心它找到我,開始整夜整夜的失眠。」

「你越想越不安,才去找了大法師?」

哈利這次,沉默得比前面任何一個停頓都要長。德拉科由著他,也不催促。

「其實…」艱難地開了頭,少年仿佛竭盡全力,才能逼自己說出後面的話。最初,他的本意不是面見大法師,他只想放棄學業離開,用自己當誘餌,將危險帶離學院,去哪都可以,反正離得越遠越好。

不過,在師傅溫聲詢問原因時,他顧忌說出實話,反倒引來不知道藏身何處的黑影關注,加上他得知遭黑影寄宿後,當事人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仍可行動自如,看不出任何異樣,因而,儘管信任師傅們的能力,他也不敢貿然拿任何一個人的命去賭。師傅們從他這裏問不出話,只得把事情通知鄧不利多,交由大法師決斷。

「…現在想起來,我覺得,他好像知道些什麼。」

「你說大法師?」

「嗯。」背對德拉科靠在懷裡,哈利把玩他的手指,頭低低的。「不過,我想就算是他,恐怕也沒想到,那時候它就變成一隻烏鴉的模樣,躲在附近的樹林裏偷聽我們談話。它早就找到我了,遲遲拖著不動手,也不過是它有意享受貓抓老鼠的樂趣…。」

室內靜了好一會,隨後,哈利想起什麼似的,扭頭問他,「你怎麼會有巫杖?」

於是,換德拉科和哈利解釋新任大法師離開前的一番話,還有他本為龍的真實身分,一邊在他協助下站起,走到餐桌邊彎下腰,輕柔的抱起為救他們倆而犧牲自己的小生物,走出石屋,準備找個適合的地方埋葬它。

快入冬了,泥土凍住大半,鐵鍬挖不開,德拉科取過巫杖,用杖尾配合咒語耐心的敲打樹木周遭,直到黑黝黝的地面逐漸敞開,露出柔軟的內裏。哈利默默地將幼貓放進去,在四周泥土重新靠攏前,他幾近無聲的向那陪伴他度過一段短暫時光,曾經鮮活溫暖却來不及長大的小生命說了句對不起。

再回到溫暖的屋裡後,哈利神情低落,一直到用了晚餐,晚飯後回臥房,他幫著德拉科撞傷的後背與脖子上藥,都沒開口說過半個字。德拉科傷在背,從後頸以下到背脊,血瘀了一大塊,拿手微微碰一下都生疼,只能趴在哈利身上睡,髮頂蹭著他的下頷,臉埋在那稍嫌單薄的胸膛上,聽著他的心跳。

「…全是我的錯。」一片昏暗的房間中,看不清彼此的臉,好似反倒給了哈利說話的力氣,讓他傾訴。

哈利就是沒法不去在意,這兩年多來,黑影爲了找到他,得到他與生俱來的特殊天賦,明裏暗裏,究竟殘害了多少不幸被捲進來的無辜者,又奪走過多少德拉科族人的命?況且,大法師最終更是爲保住他而死—樁樁件件叠加起來,使哈利越發自我厭惡,絲毫沒有因找回真名感到慶幸。

德拉科聽了,並未立刻回應什麽。他無意去說諸如『都過去了』或者『那不是你的錯』這種漂亮的安慰話,哈利現在既聽不進去,實則也不需要。真的要為他減輕心理負擔,就得給他一個新目標,讓他為此激發出再度邁步前進的勇氣。

「我寫封信給師傅,請他允許你再回學院去,怎麼樣?」

這顯然絕非是哈利預期裏會聽見的話,他吃驚的低頭。「德拉科?」

「不對嗎?若沒有發生這麼多事,你本來還在學院裡讀書的。總不至於連你祖母生前的期許,你都打算一併讓她失望了吧?」

哈利眼神游移著,近乎實質的焦灼不安,寫在他尚顯稚嫩的臉龐上,「可是…」

「可是?」

「可是,我一樣會…會克制不住的入夢…」他斷斷續續的囁嚅著,終于說出深埋心中最深的恐懼,「我不知道…不知道沒有你在身邊…我還…還能不能做到…做到去向其他人…交付信任…我…」

他真的很害怕。

如今,背負著這種詛咒一般的入夢能力,除了斯內普和德拉科,他已經不知道自己還能選擇相信誰了。甚至,他連想想要離開這座海島都發抖,草木皆兵。

「那麼,我就像之前一樣,在你手腕套上一條我注入過咒語的髮帶。」說著,德拉科爬起來,不曉得從哪抽出跟先前那條一模一樣的髮帶,就著火光先繫住哈利手腕,再以唇貼住,喃喃低誦出一段哈利聽不真切,但光聽著聲調,心就莫名平靜下來的咒語。

「這樣一來,當你害怕時,它就能代替我陪在你身邊,令你無所畏懼。」

德拉科想得很清楚,他不能再封上哈利入夢的能力,哪怕是爲了讓對方少受點傷害。哈利總是得長大,獨自面對挑戰,不能放任自己逃避一輩子。因此,他編織在髮帶的咒語裏,除了真心實意的祝福,還額外放進他對哈利的喜愛及溫柔。

手按上對方親吻過的地方,哈利不自覺的輕輕撫著,嘴巴不提,可一想到疼愛他的祖母,他心裡其實已被德拉科的勸說鬆動大半,準備好要回去接著完成學業。

「哈利?」

「—那我們,會有好長時間見不到面了。」

「這也沒辦法啊。」德拉科哄孩子似的說,親了親他的額頭,「雖然我很想承諾有空時你可以給我寫信,不過,趁你去念書,我打算離開島上回家一趟。總得讓我父母知道,我已經殺了黑影報仇的事。」

「你現在這個樣子,他們還認得出你嗎?」

「嗯,我只是不能恢復龍的樣貌,本質依然是他們的孩子。沒問題的。」

頓了頓,他張臂摟住對方脖子,小心不去碰到皮膚上的瘀傷。「…我沒見過龍。」

德拉科一愣,轉瞬品出了這句話背後的真意,眼神帶笑,「你想跟我回去?」

「我沒見過龍。」哈利尤其強調這一句,再多的話不肯說了。

年輕的人類法師盤算了一下路程。

「海上天氣不穩定。」

「我知道。」

「我家那一帶的風浪很大。」

「沒關係。」

「龍其實會吃人的,你知道嗎?」

「…聽說過一點。」

「那等冬天過了再走?」

「好啊。」
 
 



*有時,天龍座被描述為大地女神蓋亞的兒子堤豐(堤弗厄斯),即希臘神話中象徵風暴妖魔巨人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