跩哥在翠菊死後,學會了繪畫。
翠菊沒留下任何照片和畫像,她明白她會先一步離開所有愛她的人,所以她寧願不留下念想,不留下痕跡。她離開前也曾對跩哥說過,希望他忘了她,另娶新妻,不要被孤獨囚困一生。
這是跩哥第一次沒有聽她的話。他在她離開後度過了一段漫長的、沉浸在悲傷中荒淫度日的時日。再之後,他淡出社交界,把家族事業交由天蠍接手,每天把自己關在莊園內繪畫。他不會畫畫,卻願意一筆一筆慢慢學。他在學生時期,曾瞧不起繪畫也不屑去學,但此時此刻,畫筆卻是他替亡妻留下痕跡的唯一辦法。
在他陸陸續續畫了三年無關的靜物磨練畫技後,畫室中終於出現一幅金髮女人的小像,逐漸地,關於翠菊的畫像越來越多,端莊坐著的品茶的、無防備睡著的、廚房中忙碌的、花園中採莓果的……大大小小的畫像,一幅一幅,填滿了整間畫室的牆壁。
他沒有任何照片任何畫像參考,只是依憑記憶,一幀一幀地描繪出記憶裡的身影。
說來也奇怪,常人畫畫像,皆是保存那最美好的一面,青春永駐直到永遠,跩哥畫中的翠菊卻相反。隨著天蠍有次在父親頭上發現白髮,畫上翠菊美麗的金絲中就夾雜了一點白。隨著年歲遠去,時間在跩哥臉上刻下痕跡,畫上的人也在眼角浮現了愛笑的魚尾。
跩哥害怕若他只畫一個時期的、他印象中的翠菊,她就彷彿真的被時間凍結在過去,永遠的離他遠去,留他一人在塵世間衰老。所以他執拗地把衰老的痕跡鐫刻入畫布,刻畫出他想像中妻子老去的模樣,彷彿如此,翠菊就沒有停滯於過往,而是繼續向前邁進。看?她還在變老呢,何曾離開過?
翠菊被禁錮於過去,跩哥就為她畫出未來。他們無法攜手共白頭,畫像會代替她陪他白頭偕老。
滿牆的畫啊,就如同那掛於天上的皎潔月亮,雖遙遠難以觸及,卻也能被月光照拂,日日如在眼前。
跩哥越畫越投入,越畫越痴迷,不僅畫中的背景是當下的天氣,連畫中人的食物也與他自己吃的一模一樣,他彷彿真的傷心到瘋魔,深信了翠菊不曾離開,只是在畫中陪他走下去。他在畫像前虛擲光陰,被層層畫布包裹在過去的陰影之中,用畫筆為自己營造一個虛假的溫柔鄉,沉浸在那南柯一夢中不願甦醒。
見跩哥多年過去仍沉浸在喪妻之痛中無法自拔,沒日沒夜地將自己關在畫室,天蠍終於是看不下去了,趁著父親去看母親的墓時這難得離開畫室的時間,命人收走了全部的畫。天蠍明白父親深愛母親,思念過深才會如此,他又何嘗不想念母親呢?可是這樣每日望著再也不會回來的人的畫像,只會讓思念愈發深重,再也走不出來。
他從來不曾忘卻,在記憶深處,在母親還在時,溫柔的父親。當時的他總會努力板起嚴肅的臉,想建立父親的威嚴,卻又在母親的溺愛與縱容下彎成無奈的笑。在母親身邊時,父親連那雙看似冰冷的灰眼睛都是帶笑的,令兒時的他記憶深刻。
可母親一走,彷彿帶走了父親所有的快樂,自此之後,跩哥愈發沉默寡言,天蠍再也沒從他臉上瞧見那,不同於禮節性假笑的,發自內心的,充滿愛意的笑容。這幾年父親的消沉他都看在眼裡,一開始他不願去打擾,只希望時間能撫平父親的傷疤,可如今他不得不管,若母親在天有靈,肯定也不願意見父親這副頹喪模樣。母親肯定也和他一樣,渴望讓父親重新出現笑容。
他環視著已被收走畫的畫室,輕撫著牆上殘膠,猛然驚覺於畫室的寬廣,之前掛滿了畫像不覺得,如今畫一撤走,才發現實在是空蕩。
孤獨的涼意漫上背脊,天蠍在後悔之前,慌不擇路的逃離了那間太過冷清的房間。
跩哥掃墓回來,手中捧了一整束紫色翠菊花。他召來一個盛了水的花瓶,捧著花就要進畫室,天蠍卻叫住了他。「父親。」
跩哥頓住腳步。
「我想跟你談談。」
跩哥回過頭,恍惚間還以為自己會看到那十幾歲的金髮小男孩,卻殊不知,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天蠍早就好好的成長了,如今早已是獨當一面的男子漢。
「走吧。」他頷首,越過兒子,在前頭領著他往客廳走。
天蠍默默在他身後跟著,雖說跩哥即使是喪妻後仍有扮演好父親的角色,可那之後的他消沉無比,天蠍也總想著給他空間、給他時間,又總在學校與公司間來回忙碌,幾乎到現在才真正好好打量起他。原來轉眼間,父親竟已經如此衰老。
他看著父親束在後頭的長髮中夾雜的灰白色,看著對方有些蹣跚的步伐,不禁有些鼻酸。明明兒時看起來,父親的身影是那麼的高大啊。
他們沉默入座,跩哥隨手召來咖啡,為兩人各添上一杯,等著對方開口。雖說是等,但天蠍要談什麼,兩人實際上心知肚明。
「我很擔心你,爸爸。」天蠍沉吟片刻,終於說:「我知道你想念媽媽,可是每日把自己關在畫室裡睹物思人,是永遠不會走出來的。」
見跩哥沒有回答,只是示意自己有在聽,他只好繼續說下去:「我記得從前你煩心時,會到外面散散心,賞星星,或是在花園散步。」天蠍沒有說完接下來的話,但跩哥聽得出他的疑問:為什麼如今不呢?為什麼如今你卻要把自己鎖起來呢?
為什麼……嗎?跩哥勾起苦笑。
雖說他畫的那些畫不是正經的死後遺像,沒有注入魔法,所以沒有意識也不會動,可隨著他的畫技提升,畫中的翠菊也逐漸靈動起來,夕陽下閃耀蓬鬆的金髮,狡黠俏皮的綠色眼眸,躍然紙上,一幅比一幅更加貼近真實的她,彷彿他用畫筆將她的靈魂雕刻,重生於畫布上。
可即使再怎麼貼近,畫像終究只是形似,不可能是她。畫像不會給他溫柔的擁抱,也沒有相擁而眠時的淺淺呼吸聲,或是取笑他時銀鈴般的笑聲。
翠菊從不是端莊的世家小姐,從小體弱多病又是次女的她被慣養,遠離了社交場的波詭雲譎,倒是養成了一身天真活潑的性子。她若在世,可鮮少會如畫中那般靜靜的坐著、靜靜凝望一切,她會在廚房和花園忙碌,精心照料每一朵花,製作香噴噴的點心,會被孩子逗得咯咯笑,裙擺隨著她在莊園內穿梭搖擺。
她如明媚的光芒照亮了長年沉浸在黑夜裡的馬份莊園。在她面前,跩哥就只是跩哥,不必再在意後綴的姓氏。
如果翠菊還在,看到他這副把自己鎖在畫室中的頹喪模樣,肯定會抬手抹去他皺起的眉頭,訓他說老皺著眉頭會老得快,然後拉起他的手帶他跑出莊園。每次她這麼做都能排解他的憂思,她認為是出門透氣放鬆的功勞,但只有跩哥自己知道,只要看著她在前頭奔跑的快樂身影,他的憂愁便一掃而空。
可如今,少了那牽著他手的溫暖,少了她帶著笑意的回眸,出門透氣早已失去意義與效用。
我明明早已足不出戶多年,你怎麼還沒有來訓我呢?回來吧,回來帶我走,求你了,翠菊。
望著眼前未得到回答的兒子,他明白對方擔心他,他也知道若是能有人能傾訴會好得多。可是啊,這無窮無盡、無處安放的相思,該如何和兒子訴說呢?
舊夢洶湧,跩哥搖搖欲墜,幾乎快被豐沛的情緒衝垮,可最後他只是低下頭抿嘴,用盡量平穩的聲音開口:「從前,我因為公事而關在書房不出來時……你母親會去把我帶出來。」
天蠍皺起眉頭,他當然明白對方話裡的意思,他每日苦苦把自己虛耗在畫室裡,只是為了等一個不會再發生的妄想:「爸爸,媽媽已經去世了,不會再……」
「我知道。」跩哥的低語聲音很小,卻也足夠讓天蠍瞬間噤聲。「我知道。」像是怕天蠍沒聽清似的,他抬高音量又說了一次。
他並沒有真的如世人眼裡那般瘋魔,真的因為幾張畫像就相信翠菊仍在身邊,他比誰都要清楚她早已逝去,比誰都清楚如若他不走出去,那扇門再也不會有人推開。
他只是……他只是……太過於思念,想念得毫無辦法了而已。
「那我陪你去吧。」當跩哥以為他們的對話又要在這樣的沉默僵持下做結時,天蠍突然開口。
「什麼?」跩哥不明所以,眼裡浮上一層茫然。
「媽媽不會再帶你出來,那就由我來吧。」天蠍說著,就握住跩哥的手把他往屋外拉,長大後的天蠍力氣很大,跩哥在後面跌跌撞撞地跟著。
天蠍把他帶到花園裡的涼亭,魔杖一甩召來了一瓶酒,跩哥挑了挑眉。
他這些年來一直不敢碰酒,他知道酒精或許可以麻痹他的痛苦,可翠菊永遠不會回來,他的痛苦便長久不消,他會溺亡在酒精之中的。所以哪怕他再難過也不曾沾過酒。
「我知道爸爸一直為了照顧我,所以不敢碰酒,怕酗酒成性。」天蠍自顧自地斟上兩倍酒,一邊說道。「如今我早已長大,可以好好照顧自己,你或許也該試著放鬆一下,就一夜。」
跩哥看了玻璃杯中晃動的液體,又看了看兒子擔憂的臉龐,一邊為他的成長而欣慰,一邊為自己的不爭氣低笑。
天蠍隨了翠菊的性子,溫柔開朗,在處理家庭關係上也比較細膩,在翠菊逝世後,總是體貼地給他時間與空間,從來不會強硬的對他說話。可他今日卻是難得的表現出了強硬的態度,哪怕他即使試是到現在語氣都仍是柔和的,但跩哥能看出他那堅定的眼神的眼神。
「既然你都這麼說了。」跩哥輕輕勾起嘴角,恭敬不如從命的灌了一口。濃醇的酒精入喉,一股暖意自胃裡湧上,充盈全身,感覺所有的煩惱都飄飄然地飄向遠方。
「爸爸,你還記得嗎?」天蠍也喝了口酒,抬頭看向天空。「你說媽媽是星的女孩,她沒有死去,她只是回歸了星星的懷抱。」
「你說她是天上最亮的那顆星星,」天蠍說:「會在夜空中守望著我們。」
跩哥沉默著,他自己幾乎都快忘記了。翠菊去世時,天蠍尚且年幼,哪怕他向來早熟也頂不住這樣的悲傷,日夜哭啼,喪禮時也攀著他的衣角泣不成聲。當時,不知是為了哄兒子,還是為了安慰自己,他便說了這樣的傳說。
這樣充滿了無法接受現實的、童話般的妄想。但哪怕再荒唐,他也只能去相信。
「所以媽媽在天上,一定不想看到你這樣的。」天蠍輕聲道,他知道這樣的話大家已經說過許多次,不只他,他的月桂阿姨、祖父祖母也勸過父親多次,可終究是徒勞。
「你若是想念,別把自己關著,出來看看星星,看看媽媽吧。」天蠍也知道他勸不動父親,但若是能讓父親願意多來出來走動,也肯定比關著大門要好。
他又叨叨絮絮的講了一些勸慰的話,哪怕能改善一點點父親的情況都是好的。
「爸爸……」等到他轉頭,卻發現跩哥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酒杯早已倒在一旁,他的眼角帶著未乾的淺淺淚痕,飄散在夜風之中。
天蠍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用魔杖召來毛絨毯子為他蓋上。祝你有個好夢吧,爸爸,天蠍彎起笑。
跩哥墜入了夢境中,夢裡他來到了一條漆黑的長廊。他辨不清方位,身體卻彷彿有自主意識似的牽引著他來到一間房間前,他推開門,映入眼簾的是他的畫室,只是牆上全部的畫不知為何都被徹下來了,一張都沒留下。
但他此時沒有餘力去思考他的畫去哪了,因為他的視線死死的凝視著眼前一抹金色的身影,連眨眼都不敢,彷彿他只要垂下眼睫對方就會隨風而拭。那裡本來掛著的是一幅翠菊在梳妝的畫,而此時,那裡居然真出現了一個梳妝臺,正對著鏡子擺弄頭髮的,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亡妻。
他一時之間大腦空白,喉嚨被洶湧的情緒扼住,腳宛如長出藤蔓將他困在原地,無形的枷鎖層層圍困,動彈不得。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醉到出現幻覺了,把畫看成真實,直到對方從鏡前回眸,笑意盈盈的望著他,輕喚了一聲:「跩哥。」
淚水瞬間落下跩哥的臉龐。
跩哥張口想喊翠菊,聲音卻嘶啞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想衝向前抱住他,腳卻沉重的一步也邁不開。他想看清對方的臉,卻只是越哭越兇,淚水模糊了眼前的身影。他聽見對方嘆出一聲無奈的笑,朝自己緩步而來,接著自己的臉就被溫柔指尖觸碰,一點一點替他擦去眼淚。
那觸感與溫度如此真實,真實到跩哥又想落淚,在他反應過來前,他已經把對方緊緊的抱緊對方,彷彿要把她揉進懷裡,彷彿這樣真的就可以留下她。
哪怕跩哥再努力的在畫中刻畫對方的老態,營造對方隨自己老去的假象,此刻眼前的翠菊,卻仍舊年輕美麗,一如她死去時的模樣。而他早已在時間中腐爛,白色泛上髮絲,褶皺爬上臉龐,時間是是一把無情刀,把十年的陰陽之隔刻畫的深如溝壑。
年近半百的他,卻如稚童一般在年輕的妻子懷中泣不成聲。他設想過無數遍他再次遇見她後想說的話,此時卻哽咽在喉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翠菊輕撫他的背,一如既往的溫柔嗓音呢喃著安慰的話語,她明白的,一直都明白,那樣洶湧的思念,她如何能不感受到呢?
她捧起他不再年輕的臉,輕柔的吻去他的淚,用唇感受時間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記。「你做的很好,我都知道。」她輕聲道。
接著她看向他的眼神逐漸染上悲傷:「可我不願再看見你被我困在過去。」
跩哥正想回話,卻被堵住了嘴,翠菊朝他搖搖頭:「我希望能成為你前行時,伴於你身側的一抹念想,而非在身後拖住你的鎖鏈。你還有大好的人生在等著你。」
「可是……」跩哥啞然失語。沒有你的人生還有什麼意義呢?不過於黑暗中踽踽獨行罷了。
他正想反駁,卻驚懼的發現對方的身影開始變淡。「我該走了。」她漾起一個不捨的微笑。
「不、不不……別走,別走……!」跩哥胡亂的伸手想抓住她,手裡的觸感卻只是越發虛無飄渺。
翠菊將一個安撫的吻印於他的額頭:「我會一直等你,可你若是再這樣虛擲人生光陰,到時來見我,我可是會生氣的。」她還有餘力朝他俏皮的眨了眨眼。
「走出過去,好好去享受剩下的人生吧,到時候把這些說成故事給我聽。」翠菊眉眼彎彎,笑容明媚,跩哥忍不住又把她拉入懷中。
在黎明的朝陽升起,擊碎這虛妄而美麗的夢境之前,他們在翩飛的死亡帷幕中,從死神的手中偷得最後一個吻。
—End.
作者的話:
大家清明節安康~我是娜塔莎
又是一篇獻給跩翠的清明節掃墓文
(其實本來想寫清明節賀文,但清明節沒什麼好賀的,所以就這樣吧www)
去年遲到了一天,今年沒遲到!
很喜歡跩翠間細膩的情感,也希望大家會喜歡這篇文
希望大家可以多留言給我呦~
最後夢中的那一段靈感來源於蘇軾的〈江城子〉
意境絕對不比大文豪,不過江城子一直是我特別喜歡的一首悼念亡妻的詞,所以在這裡小小致敬一下(X
p.s.
最後不要臉的借我自己的文宣傳一下XD
我七月會開新的長篇劇情向連載,也就是我現在帳號名說在籌備的那個www
預計七月一號開新樓
是跩哥作為主角的故事,其中也有包含跩翠跟其他配對,有興趣的可以期待一下 > < 歡迎到時候來捧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