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到了一天，但這是獻給跩翠的清明節文
自從翠菊離世後，「時間」對跩哥來說，就成了一個抽象的模糊概念。
時間似乎過得很慢很慢，慢到他遲遲無法從妻子的逝世中走出來；時間又似乎過得好快好快，快到皺紋與白髮都早已找上了他。
翠菊被埋在了黃土之下，不見天日，至此，一切都不重要了。
沒有了夜晚身邊平穩的呼吸聲與溫暖的懷抱，沒有了夏季時飄揚的白裙與冬季埋在圍巾中的關心，沒有了一起看著兒子歲歲成長的欣喜。
時間流逝，日夜交替，四季更迭，年復一年，一切似乎與他都再沒有關係。
他像個失了魂的行屍走肉般在世上苟延殘喘，既無法放下妻子好好活出未來，又無法放下兒子自己追隨亡妻而去。
過了很久很久，又或許只有一瞬，天蠍長大了，他從霍格華茲畢業，接手了馬份家族的家業，與一個普通的好女孩訂婚了。那個女孩有著一頭和翠菊一樣的金色長髮，這是天蠍將她帶給他看時，他唯一的想法。他沒有過問，沒有阻攔，只讓兒子一切隨心。
在婚禮上，跩哥坐在主桌上看向前方的臺上，看見天蠍的未婚妻那白色頭紗下的金髮，恍惚想起了他與翠菊的婚禮，當時的翠菊也是如此，一頭金髮被精心打理，被蓋在白紗下，隨著她捧花轉頭揚時起的明媚笑意，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
跩哥看著新娘的父親牽著他女兒，將手交到了天蠍手裡，目送女兒與準丈夫回到司儀前並肩而立後，回到主桌，在新娘的母親身旁坐下，他攬著妻子，妻子靠在他的肩上，為女兒有了好歸宿而抹眼淚。
或許，若是翠菊不曾離開，她也會如此吧。
跩哥不禁閉上了雙眼，耳邊鈴鐺響起，新人挽著彼此站在臺上，幸福的笑意久久不消，翠菊坐在自己身旁欣慰地笑著，和他感嘆他們的兒子長大了。
翠菊會幫忙設計婚禮的甜點，或許還會自己做新人的結婚蛋糕，她或許也會把水仙當初給她的妖精製的婚禮頭冠傳承給天蠍的妻子。
在典禮上，翠菊或許會與新娘的父母相談甚歡，還貪杯了一些香甜的果酒，跩哥會無奈地拿回酒瓶，提醒她隔天宿醉的痛苦，她則會埋怨跩哥的管制，但雙眼彎彎的，滿是笑意。
跩哥會在新娘父母轉頭去注視女兒時，低頭吻了吻翠菊的唇，嚐到那香甜的水果味道，然後為她滿上沒有酒精的果汁。
他會摟著她，替她拭去她喜極而泣的淚水，他們會在天蠍走下宴席間敬酒時，與他並肩而立，滿面歡欣。
可跩哥睜開眼，卻只見身旁那天蠍特意留下的空位，空蕩蕩的，捎來一陣風，像裙擺揚起一般，彷彿人影才剛剛站起，只是離開去拿杯飲料，頃刻就會回來。
可是跩哥比誰都明白，她不會回來了。
在一片此起彼落的慶祝與歡聲笑語當中，只有跩哥彷彿一個意外闖進的局外人，在這熱鬧的氣氛中無所適從，格格不入。
他注意到天蠍擔憂的眼神望向了他，或許他表現的太明顯了？他連忙牽起一個微笑，安撫著兒子將注意力轉回新娘的身上。
後來，又過了不知道多久——跩哥已經難以判斷時間的流逝，時間在他身旁忽快忽慢，卻已沒有任何意義——天蠍的妻子懷孕，生下了個可愛的兒子。他的小孫子繼承了馬份家那幾乎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金髮灰眼與長相，個性隨他母親，活潑可愛。
跩哥坐在客廳發呆時，時常見著一個金色的小糰子從身邊飛快地跑過，跑到廚房裡，纏著那有一頭金色長髮的母親要點心吃。
他恍惚地抬起頭，幾乎要將話語喊出口：「天蠍，別用跑的，你母親——」
接著那女子從廚房轉過頭來，帶著笑抱起自己的兒子，跩哥的話語突然打住，聲音戛然而止，夾雜一聲蒼老而顫抖的喘息。他忘了，那不是天蠍——
——那也不是翠菊。
一樣的場景一再出現，直到又過了幾十年後的某次，早已成家的他的孫子走進廚房，跩哥又想下意識喊出聲，等到天蠍的妻子在廚房中轉過身，跩哥卻猛地頓住。他忘了。
他盯著天蠍妻子的臉龐，驟然驚覺，他看著那頭金髮，竟拼湊不出翠菊的面容。
不、不可能，一股發自內心深處的驚駭席捲了跩哥，他手一抖，整杯茶被碰翻在地，碎成一地碎片。
天蠍的妻子立刻擔憂與疑惑地看向跩哥：「父親，怎麼了嗎？」
她用魔杖快速修好了茶杯，也將茶水消失，看跩哥身形有點不穩，連忙過去扶穩他，又叫自己的孩子去叫他父親來。
跩哥後知後覺地瞥向身旁，意識到自己給晚輩添麻煩了，連忙穩住自己的身子，抽出手來，朝她笑笑：「一時頭暈，人老了就是這樣，我回去休息就好了。」
等天蠍趕過來時，只見到跩哥搖搖晃晃地朝房間走去，天蠍連忙過去攙住他，「爸，沒事吧？」
天蠍的眼神中滿溢著擔憂，跩哥已經老了，那頭曾經漂亮的金髮如今只剩銀白，皺紋佈滿了他的臉龐，他的行動越來越蹣跚，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
跩哥抬頭看著如今已經比他高的兒子，一時啞然，他該怎麼開口……？說我忘記了你母親？他怎麼能開口？
他只是抓住了天蠍的手臂：「……畫像。」
「什麼？」天蠍沒聽清，低頭湊到他身邊。
「我要你母親的畫像、照片，什麼都好。」跩哥終於說出。
天蠍直起身，用複雜且一言難盡的眼神望向跩哥，他知道父親一直受母親的死所苦，可是……可是都這麼多年了，連天蠍的兒子都成家立業，生下孫子了，所有人，所有人都以為……他也該走出來了。
可事實是他並沒有，從來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而且……母親沒有留下任何畫像與照片，這是整個馬份莊園都心知肚明的。
母親希望父親再娶新妻，陪伴他度過後半輩子孤獨的漫漫長夜。可是一個一直掛念著亡妻，且整個宅邸都是亡妻痕跡的男人，是無法開啟一段新戀情的。
因此，母親溫柔而又殘忍地，奪走了跩哥對她的所有念想，畫像、照片，一個不留，彷彿在抹去自己的痕跡，給後來的新婦騰位置。
時至今日，母親只活在記憶裡了。
瞬間，天蠍看著彷彿因什麼而疼痛不已的父親，回想起父親的請求，他終於意識到了，在晚年的現在，突然又擊倒他父親的原因——
母親只留下了記憶，可是父親老了，他的記憶已經逐漸開始模糊了。
他想不起母親了。
天蠍意識到這點，眼神一瞬間染上悲傷，時間是個卑劣的小偷，把他老父親僅剩的寶物一點一點奪走，像啃蝕他的靈魂，獨留一個遺忘了的空殼行走。時間的巨輪轟隆轟隆地向前滾動，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祂無情而漠然的向前滾去，在祂面前，一切都留不住的。
跩哥也知道，跩哥是最知道的，因此他方才的問句，與其說是詢問，倒不如說是明知希望渺茫卻仍然去賭的奢望，一種絕望的渴求。
天蠍哀傷地垂下了眼，母親離世距現在已經超過四十年了，實在是太久、太久了……已經比她活著的時間都要長了。
雖說他比父親年輕，記憶力還未消散，可母親去世時，他不過是個十三歲的稚童，又能記得多少呢？那些記憶久遠到恍若前世，腦海中母親溫柔的身影早已被時間吞噬。
他幫不上忙。天蠍絕望地意識到——他知道父親也發現了——再過不久，母親就會徹底消失了，在跩哥與天蠍徹底忘卻她後。
他們搶不過時間的。
跩哥屏退了兒子的關心，獨自回了房間，他背依靠著門，無力地滑下，跌落到地面。
他努力地，在腦海中搜索著，將與翠菊相關的那些，一直埋在他心底的閃閃發亮的珍貴回憶，像最後的星火般捧在手裡握著。他記得明媚的陽光，記得在它照耀下閃閃發亮的金髮，記得花香，記得微風，記得鈴鐺般的笑意。
可當那些回憶如潺潺流水流過腦海，那柔和的畫面中的金色人兒有著模糊不清的面孔，她張開嘴，一開一合，卻沒有聲響。
直到這時，跩哥才再次猛地發覺，早在她的面容被時間偷走之前……她的聲音就早已被忘卻了。
忘記一個人，從聲音開始，而他如今連面容都忘記了，像是行駛在一條河中，回憶被一點一點地灑落於河水之中，他卻只能向前，再不能復返。
跩哥在渾渾噩噩度過漫長的人生後，驀然回首，卻發現珍貴的事物早已不在原地，隨著時光的流水一點一點地，悄悄流走，流到了未知的角落。 流水挾帶著他留不住的回憶，從他的眼眶中淌下，溫熱而滾燙，幾乎要燙傷他。
他在翠菊去世時沒有哭，在葬禮上時也沒有哭，他以為他已經被翠菊帶走了悲傷哭泣的能力，卻到時至今日，他才明白——
真正的悲傷有時並不是在當下的歇斯底里與大哭大鬧，而是在很久很久以後的某個瞬間，突然真正地意識到，她真的離開這個世界，再也不會回來之後，控制不住眼中溢出的淚水。
可那些眼淚啊，卻終究會涼透於臉頰。
「翠菊……翠菊……」早已七十幾歲的跩哥，此刻卻哭得像個孩童一般，他任由眼淚流淌，一聲又一聲，無望地喚著亡妻的名諱，彷彿這樣他就能留住她，彷彿這樣就能記住她。
可回憶向來是流失在手中的沙子，再緊也抓不住的。
後來，隨著跩哥一點一點的老去，翠菊的身影在跩哥的腦海中一點一點的消散，他忘記她的聲音、她的面龐，她曾說過的話，他們一起做過的事，他們一起去過的地方，直到更久遠的後來——
又過了二十五年後的未來，連翠菊這僅剩的名字，都被時光給偷走，跩哥連翠菊都不記得了。
在天蠍去祭拜母親，提到翠菊時，跩哥只會困惑地轉動他有些僵硬的頭，眼裡一片混沌而迷茫，天蠍每次看到都一陣心痛，他不停地告訴跩哥母親是誰，跩哥卻好似完全忘卻了，再也不會給予任何反應。
再後來，天蠍都認命了，他知道老去的痕跡已經徹底侵蝕了跩哥的大腦，將他的所有回憶吞食殆盡，他終於接受，他的父親，已經完全忘記了母親。
他一直是這麼以為的。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
直到最後的最後，跩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天蠍與他的兒孫在他身邊泣不成聲時，跩哥那混沌了幾十年的灰色眼睛，才有一瞬變得清明。他抬起滿是皺紋而沉重的手，輕柔地撫了撫天蠍的頭，豁然地笑了：「別傷心，死亡對我來說不是什麼痛苦……」
「……我終於等到這天了，我終於能去見她了……我的翠菊。」
天蠍聞言渾身一震，還沒等他震驚地抬起頭來，跩哥早已沒了氣息，溘然長逝。嘴角卻仍帶著淺淺的笑意。
天蠍也笑了，他兩行清淚止不住地流淌，嘴角卻帶著笑，在最後的最後，父親終於想起來了，他想起了母親，也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之中。
他的父親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這幾十年，從未懼怕過死亡，而在最後，他帶著笑意欣然奔赴。因為，死亡對他人來講，或許是場哀戚的分離，對於他來說，卻是盼望了快八十年的，與亡妻的久別重逢。
一陣溫柔的春風拂過跩哥不再呼吸的臉龐，像是翠菊捧住他的臉，在他耳邊輕聲呢喃：
「歡迎回家」
_Fin.
（別的cp都過cp日情人節什麼的，怎麼在你這跩翠年年過清明節）
這次寫了一個關於時間與遺忘的故事
還望各位清明節安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