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準確知道,未來的日子,會發生什麼事。
可以預見的是,我和你的人生,將不再是一樣的。
Ψ。Ψ。Ψ
「我跟諾菈準備要結婚了。」奧利佛的話順著咖啡香從廚房飄回餐桌前,左右兩旁
馬上傳來叉子掉在盤上的巨大聲響。
「你、麻煩你再說一遍?親愛的??」老媽聽起來比想像中還要激動,我則繼續和
那塊很難切開的牛排奮戰。
對面傳來悠哉的啜飲聲,配上一陣輕咳,就算我眼睛盯著令人反胃的花椰菜,也可
以知道奧利佛臉上老神在在的表情。
「我跟諾菈,準備要結婚了。」
他要是再講慢一點我大概會缺氧身亡,因為全餐廳的空氣都快被老爸老媽倒吸完
了,左眼餘光這時顯示出一團人影摟住奧利佛又親又吻,還不忘興奮追問是什麼時
候決定的事、打算什麼時候舉行婚禮、這一切真是太意外、太令人驚喜了~等等等
等,我本來想提醒老媽今晚的肉煮的有點老,但她現在應該什麼都聽不到吧?
右手叉起的肉塊在空中震了一下,轉頭看,原來是始終保持鎮靜的老爸在推我的手
肘,「詹姆斯?」他瞇著眼,顯然納悶我竟然比他還不動如山。
「沒什麼,我早知道啦。」我邊將肉送進嘴裡邊回話,接著動手切下一塊,忽然周
遭安靜到只剩刀子跟盤面磨擦的聲音,形成一股詭異的壓迫感,我抬起頭來。
才發現所有人都跟發現 E.T 一樣瞪著我看,就連奧利佛也是;我移動眼珠望向他,
這是今晚我們第一次視線交會。
「我應該…還沒跟你提過這件事哦?」他帶著平日少見的迷惑問。
我咀嚼的動作暫停,開始在記憶裡搜索答案──的確,他似乎是沒直接把話講出口
過,但是這想法就像知道今天是禮拜幾一樣理所當然存在我腦袋裡,包括剛剛他走
到廚房倒咖啡、再走回來,張嘴前的停頓、準備宣佈的每一個字,彷彿一部看過好
幾遍的電影,所有畫面全部在我的預想之中;我聳聳肩膀,把越咬越硬的牛肉給吞
下喉嚨。
『反正我就是知道。』我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只見奧利佛皺起眉
頭,而我決定不再去看他。老媽,今天晚餐的牛排真的不是很可口,妳還是別太依
賴那本新食譜了吧?
Ψ。Ψ。Ψ
第一次見到諾菈,是在美國的迪斯奈樂園。
那時她是園區的工讀生,在『叢林探險』的入口處擔任服務人員。她是一位東方女
孩,乾淨的笑容和黑色長頭髮,遠遠看就很顯眼;當我跟奧利佛出示票根,準備要
進場,仰高臉打量我們的她,頓時一手捂住嘴巴,睜著大到不行的眼睛,另一隻手
使勁揮舞著空氣,我們倆立刻職業病發的把領口提高、帽沿壓低,比出『噓,要保
密哦』的POSE,機靈的她馬上把手指收回,學我們豎在唇前,興奮不已的點著頭。
三個人同時笑出來。
當她把票還回我們手裡時,多塞了兩張員工專用的招待券。
下次有空再去是將近半年後的事了。拍戲不是普通的累,雖然現在回想起來滿好玩
的。要不是託它的福,一名遠從亞洲來的女孩也不會對陌生的我們如此優待。趁著
招待券有效期限還沒過,我跟奧利佛挑了個不是假期的平常日重遊舊地,儘管和票
的主人道謝的機會不高,但在和半年前同樣的入口處,看見已經不是她的另一個服
務生站在那裡,不能否認心裡還是有些失望。當時奧利佛沒有說,但他失望的程度
應該是跟我一樣的。
因此後來在賣爆米花的小販前和她不期而遇,奧利佛跟我也是差不多…或許已經比
我多出一點驚喜了吧?原來她現在沒有在這裡打工了,今天回來是找舊同事抬槓。
再看見我們的她,反應和第一次一模一樣,不一樣的是奧利佛先一步把她送的票拿
出來晃了晃,微笑,『感謝妳的招待喲。』
她發出一聲簡短的驚呼,下一秒人已經撲向我們倆胸前,一手抱住一個,奇特的是
她這個舉動就像好久不見的老朋友,一點都沒有不自然或冒犯的感覺,卻也讓攤位
前的幾個女孩跟著認出我和奧利佛的臉,齊聲尖叫進而引來更多的人潮。真的好在
那天不是假日,不然等我們替每位遊客簽完名,太陽也要下山了。
諾拉表達補償的方式,就是當天帶著我們玩遍園內所有刺激的遊樂設施,還偷渡我
們進入參觀一些只有員工才知道的『秘境』。我唯一沒有參與到的,就只有那間赫
赫有名的幽靈鬼屋,除了我不想在坐完十多趟太空山後還要進入烏漆嘛黑的密閉空
間被無聊的聲光效果虐待──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痛恨出口前的無預警拍照裝置。
上回跟奧利佛來玩那一次,照片洗出來從此成為他消譴的把柄,因為閃光燈亮起的
那一秒我好死不死被頭頂掉下來的一隻假鬼嚇到,而他居然在旁邊大笑!真可惡。
坐在出口的露天咖啡座等待,直到他們兩人出來,我看見諾菈挽著奧利佛的手臂,
兩人一路笑鬧著朝我接近──有這麼一瞬間,我像是沒有知覺,嚥進喉管的柳橙汁
喝不出酸還是甜,卻不知道為什麼;不過很快我就恢復視覺,因為奧利佛把他們倆
剛拍的照片拿到我眼前,他們的笑聲也驅使我的聽覺繼續運作。
照片裡的兩人正對著鏡頭比出勝利 V 手勢,因為諾菈早就知道快門在哪了( 她對園
區的熟悉度就跟自家後院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發覺他們兩人的笑容好像,都是那
種綻得很開很開、讓看的人會跟著感染開懷的笑法。
『你們還真是天生一對。』我看看照片又看看他們,發自內心的說。
從那時候開始,我就知道了吧。知道會有這麼一天的到來。
Ψ。Ψ。Ψ
「詹姆,親愛的,你還好嗎?」老媽的聲音從駕駛座隔壁傳來,此刻我開著和奧利
佛合買的藍色小福斯,駛在從大賣場回家的路上,後座堆滿大包小包宴客要用的物
品,因為行李箱塞不下了。
「我?好的很啊,」我心不在焉的轉動方向盤,「怎麼了?」
「昨天的家庭聚會你沒有下樓來,大家都在問你呢。」老媽搓著雙手,朝掌心呵氣
取暖,英格蘭三月的天氣還是很冷,車窗上結著薄薄的霜霧。
「哎哦,那個,妳知道的嘛,」我把暖氣溫度調高,想起昨天下午一樓人聲嘈雜的
情景,「我就算下去也幫不了什麼忙啊。」頂多是提供叔叔阿姨們另一個茶餘飯後
的話題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不過…」我猜老媽接下來要講即使露個面意思意思也好、寒喧
幾句也成,不然對長輩們實在有失禮節…之類的話,我已經作好接受說教的心理準
備了,不料她卻:「奧利佛在擔心你吶。」
前方一輛車突然切進,我急速閃過,車身大幅度歪了一下,老媽本能性抓緊安全帶
外加扶住我作支撐,很快我回穩下來,拍拍她手背,說了聲SORRY。
擔心?擔什麼心,我就是單純的…不想下樓而已。
電腦桌上堆著公司帶回來的一疊文件 ( HP電影系列結束後,我跟奧利佛各自進了不
同的科技大樓上班,偶爾接拍平面雜誌的CASE,大部份還是參加公益活動 ) 可是樓
下傳來的喧嘩聲讓我完全不想集中精神去處理那些麻煩的數據,我索性搬出在床底
躺了好一陣子的X-Box,接上電源打開電視,以噪音對抗噪音。
我知道樓下有多少人在打探我的行蹤,尤其在這場為奧利佛即將到來的婚禮所舉辦
的 (搶先祝賀?) 茶會,一對新人是囑目焦點不說,老爸老媽肯定也被問『什麼時候
輪到另一個』問到快煩死吧。所以,雖然有點過意不去,對於這類的差事我還是能
閃多遠就多遠。
電視機前進行著槍手掃射怪物的場景,好久沒用的遙桿顯得有些失靈,我正為無法
突破的積分惱火時,樓梯間傳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
我按下暫停鍵,豎起耳朵聽。
不過很快我就知道上樓的人應該不是奧利佛,雖然他走路不像我那麼大力,但也不
至於像貓咪一樣小到快沒有聲音──腳步離門口越來越近,一直到對方伸手輕敲了
房門兩聲,我百分之百確定心中的猜測。如果是他要進我房間,根本用不著敲門。
『請進。』我躺回座椅重新啟動遊戲,對於確認來者身份沒有多大興趣,不過看見
門後出現的是諾拉熟悉的黑髮和嬌小身影時,我有點訝異。
『哈囉,詹姆斯,打擾你啦。』她小心端進一盤花型餅乾跟一杯茶,擺在我桌上。
『噢,謝謝。』我打算放下遙控器她搖手表示不必,接著走到我旁邊,看向電視。
『這是最新版的 ”Doom”?』她把另一張電腦椅拉過來坐下,興緻勃勃的模樣。
『對啊。妳怎麼有空上來?』我偏頭笑,詢問應該被人群包圍的準新娘。
她作了個雙手搧風的誇張姿態,『需要找地方呼吸點新鮮空氣。』看來她已經領教
過被當成雕像品頭論足的滋味了,我完全理解。
『所以說應付這個 ( 我指螢幕上的怪物 ) 還比那個 ( 再指樓下方向 ) 輕鬆多了。』
她被逗得大笑起來。我有好一陣子沒見到諾菈了,感覺她現在比以前看起來更開
朗…雖然我並沒太仔細注視她,只覺得光是她走進來,整個房間就好像變明亮了。
我們沒說話只顧看電動經過了約莫十分鐘,直到她很難不發現那台越來越不聽我使
喚的秀斗遙桿。
『這…是接觸不良嗎?』她面露緊張的看著被我狂敲猛打的按鍵,畫面上的獵人已
經被獸群團團圍勦,束手無策,GAME OVER。
『我看八成得送修了吧。』我沒好氣扯扯連接在後方的線頭。
『哦,我想到了!』諾菈從牛仔褲口袋掏出她的小皮包,打開來翻找一會兒,從夾
層抽出一張紙片,遞給我,『我認識一個朋友是在遊樂器材行當副店長,找他修的
話可以打折喲。』
從她指間接過那張設計很炫的名片,吸引我目光的卻不是印在上頭的字樣,而是戴
在她無名指上的那枚純金戒指──跟奧利佛同一款式的。他總以為戴在右手就沒有
人會質疑它的存在,別傻了。
在她關起皮包前我又不經意瞥見裡頭擺放的照片,是一張她跟奧利佛的合照,兩個
人頭靠頭笑得合不攏嘴──至於在哪裡和什麼時候拍的我不清楚,畢竟我也很久沒
跟他們一起出遊了 ( 這段期間他們應該去過無數間的主題樂園和鬼屋吧?) 諾菈的臉
在這時迅速爆紅起來,不管是察覺哪一樣物品被我發現,她就像奧利佛曾經形容過
的,『可以跟龍蝦媲美』。真可愛,唉。
『Okay,那妳也早點下去吧。』可不想有誰因為等太久不耐煩,跑來我這裡抓人。
我把名片收好,陪著一同站起身,替她推開門,『謝謝妳的幫忙跟餅乾。』
諾菈敞開她習慣的微笑,『別客氣。』走出門口前像是想到什麼,又回過頭,『如
果你真的不想下樓來,就不用勉強囉。』
是因為笑容太相像的關係嗎?為什麼我感覺,這句話是奧利佛說的。就好比他站在
正下方的位置往上看,透過天花板,透過諾菈的眼睛、嘴唇和聲帶,對我說…
「諾菈是個很棒的女孩。」我沒頭沒尾冒出的一句話讓老媽有點嚇到,而我赫然驚
覺她對這句話可能產生的誤會時,自己也跟著被嚇到。
「我──的意思是,她跟奧利佛很合得來,他們在一起真的很配。我沒有任何反對
意見。」我用畢生最快的速度作出澄清。
「…哦,那是當然的了,當然了,」老媽如釋重負般點頭稱是,卻又像憂慮什麼似
的陷入沉思,轉眼,車子已彎進通往家門的小巷子,她忽然伸手摸上我的側臉 ( 打
從我跟奧利佛成年後,她就沒這樣作過了) 露出小時候安慰我們吵架吵輸、搶玩具
搶輸一方的那種笑容:「聽見你這麼說真好,你沒事就好了。」不出所料,老媽果
然誤會了。
是說我也一度懷疑,或者希望,她的誤會是真的,那樣事情就簡單多了。事實卻是
我看見諾菈走進房間時並沒有特別驚喜,也不準備把遊樂器拿去請她的朋友修理。
睹氣?誰講的?!我只是不喜歡欠人情罷了。
我把車停進車庫,熄火,跟老媽一起將東西搬出後車廂。窗邊的霧水開始融化,從
車緣滴下。
「媽,」跨出車房前我喊住她,「妳說奧利佛擔心我…是他告訴妳的嗎?」
老媽停住腳步,從兩大包牛皮紙袋間回過頭來,「他不用告訴我,傻瓜。」她笑,
「我可是當了你們二十四年的媽。」
她側身推開後院的門,略帶吃力的擠進屋內,過了一會兒,又再出來拿我沒拿完的
部份。為了奧利佛的婚事忙進忙出,她不會有任何怨言,而且樂在其中;我知道她
和老爸打從心底讚許這一場婚禮,所以我始終沒問的是,陪伴妳二十四年的兒子,
如今有一個就要離開妳身邊了,妳是不是也會……有點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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