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波特坐在酒吧幽暗的一角,面前放著一件三文治、一杯蘇打水。
自從佛地魔被消滅後,差不多整整一年,巫師世界處於一種幾近狂喜的節慶氣氛裡。身為消滅佛地魔的關鍵人物之一,哈利免不了被邀請到大大小小的宴會、派對,鎂光燈在他身邊閃個不停,沒有一天眼睛不發疼發痠。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對巫師世界厭倦,所以,今天他選擇在這地處偏僻的麻瓜酒吧,享受一下近來少有的寧靜和安逸。
快將六點了,冷清的酒吧多了幾個客人,而在吧檯後的侍應生好像也準備下班了。
酒吧門被推開,黃昏微涼的風隨著一個纖細的身影掠入室內。侍應生向他點點頭:「呵,來了?」
「嗯。」那人應了一聲,轉入吧檯,脫下外衣。
看來這年輕人是上夜班的侍應生。
「那我走了?」值日班的那個,把項上的蝴蝶領結解開。
「嗯。玩得開心點。」那人把及肩的淡金頭髮綁好。
「明天見,馬份。」
──馬份?
哈利猛然抬起頭。被叫馬份的那人,剛剛走進裡間換制服去了。哈利收起慵懶的目光,緊緊盯著通往裡間的小門。
不一會,門推開,那人已換上白襯衣、黑長褲和黑色蝴蝶領結,黑背心把他的腰身束得份外纖小。額前的幾綹金髮落在臉上,他不時輕輕一甩,把長髮甩到耳後。
雖然距離有點遠,雖然髮型不一樣了,雖然穿著麻瓜衣服,但哈利依然可以肯定,現在捋起衣袖、低著頭在吧檯後抹酒杯的,是他在霍格華茲的宿敵──跩哥.馬份。
中七那年和佛地魔的一場大戰,無論正邪兩派都傷亡慘重,而哈利差不多在戰事結束後,才知道馬份本人並沒有加入食死人,傳說馬份和食死人一起到處殺麻瓜的消息,不過是謠言。但是,確實知道的是,馬份的父母都在這次大戰中喪命,馬份也不知所蹤,曾經顯赫的馬份莊園,在戰火的頹垣中荒廢了。
之後的一年多裡,哈利再也沒有聽說過馬份的消息,偶爾,他也會奇怪他這位舊宿敵到底哪裡去了,會不會其實也死了?說實在,哈利已經不再討厭他,甚至有時還會有點同情他;但太多事情讓他分心,他漸漸地把這位「老同學」給忘了。
他萬萬沒想到會在一家麻瓜酒吧重遇馬份,更沒想到在學校裡趾高氣揚、不可一世的馬份大少爺,如今竟然做著抹杯調酒的工作,而且手勢優雅熟練,似乎已工作了好一段時間。
此時,馬份正微笑著,輕聲細語地招呼剛在吧檯前坐下的客人。
哈利有一種怪異的感覺,過了一會,他終於知道為什麼了:向來,他只見過馬份冷笑、壞笑、得意的笑、嘲弄的笑、狡黠的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輕淡、優雅,有點疏離、有點落寞的笑。
吧檯上突然傳來響亮的笑聲,圍坐在檯邊的幾個客人仰頭笑著,彷彿是馬份剛剛講了一個得體的笑話。
「來一杯馬天尼,我請你。」其中一個客人對馬份說。馬份仍是優雅地微笑著,點頭輕聲說了些什麼,也許是道謝吧,然後逕自斟了酒,向客人們略略舉杯,仰頭一口氣喝了下去。客人也笑著乾了。他始終沒有注意坐在幽暗角落的哈利,畢竟他要招待的只是吧檯前的客人,坐在餐桌的客人另有侍應招呼。
哈利吃完了三文治,喝光蘇打水,喚侍應來再添了一杯。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很願意靜靜地坐在一角看著他曾經的死對頭,大概是好奇吧,好奇他現在究竟過著怎麼樣的生活?哈利知道,大戰之後,石內卜教授一直在找尋馬份,甚至連路平、衛斯理先生等也開始幫忙找,但結果是,由於馬份已經沒有用他的魔法杖,根本追查不到他的所在。
馬份已經全然放棄了巫師的身份和生活方式嗎?
哈利也搞不清自己究竟坐了多久、想了多久,忽見酒吧老闆出來,把吧檯旁一台鋼琴的琴蓋掀起,並向馬份微笑,擺了擺手。
馬份點點頭,將捋起的衣袖放下,披了一件黑色西裝外套走出來,在鋼琴前坐下。
不假思索地,一串音符自那纖長的指尖流暢地滑出,酒吧裡僅有的低語也安靜下來。
只是前奏,卻也已聽得出這會是一首旋律優美的樂曲。叮咚的琴聲,細細碎碎,略一停頓,彈奏者開始唱了:
如果我很想快樂
我也許找個人祈求被愛
或者我先要了解自己是誰
才知道我需要什麼
哈利不覺把身子向前傾,這琴聲、這歌聲,彷彿有一種懾人的魔力,會把人的身心攝去。
王子滿身的鑽石
也要燕子陪伴慰解寂寞
若果連他都不懂得快樂
我更要自甘墮落
客人們呼出的煙香中,此時多了一點悲傷,一點悵然,滿室繚繞著……
或者只需要那份單純的愛
並非一身閃爍的金箔
或者一首音樂
加一杯可樂
已夠我苦中作樂
馬份習慣地把滑落眼前的頭髮輕輕一甩。哈利不知道,原來馬份的聲音可以這樣溫柔而憂傷,他的歌聲,像是從時空另一端悠蕩蕩地飄過來的,那麼遠,那麼近,既屬於世界,又超然於世界。
連自己都不知我是好人一個
接受加冕都不知道為了什麼
他給的愛我又如何裝載
那算不算教人太悲哀
哈利定定地望著馬份彈琴的側影,其中有一種無法言喻的奇異感覺,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只覺得眼眶有點發熱,一顆心無故地揪緊。
王子也很想快樂
靜待燕子結伴暢遊天國
若果人存在是為了互相傷害
我的愛不如丟進大海
琴聲漸漸低下去,最後一個音符猶如雪落寒塘,那樣輕悄、不著痕跡,用心的話,卻又分明聽見。
一曲既罷,馬份半轉過身,向鼓掌的客人們微笑欠身,這時,他和哈利的目光相觸了。
馬份明顯地一陣心慌,做了虧心事似的,臉上刷地通紅,猛地回過身,雙手不知所措地在琴鍵上胡亂按了幾個音階,忽然低低地向觀眾道了聲歉,站起來往裡間走去。
客人也不甚在意,回頭繼續談笑。哈利把剩下的一個侍應喚來,問他:「剛才彈琴的那位,每天都在這裡表演嗎?」
「不是的,先生。我們這裡,逢星期五、六晚上八點鐘有音樂表演,馬份──也就是剛才彈琴那位──本來是當侍應的,想必剛才你也有注意到──我們老闆覺得他彈唱得不錯,便也叫他逢星期五晚演奏一場。」
「他在這裡做了很久嗎?」哈利努力裝成閒談的語氣。
「也有七、八個月了。」
「謝謝你。」趁馬份還沒出來,哈利匆匆結了帳,在夜風中走回自己的小公寓。他覺得心緒有點混亂,卻又理不清楚。剛才那首歌,還在他的腦海裡盤旋。
此後的一個星期,哈利發現他每天都在壓抑著回到那間酒吧去的衝動。他不停地和榮恩兄弟、妙麗、奈威他們見面,但酒吧裡那頎長的身影總會在他毫無防備時侵擾他,那淡淡憂愁的琴歌聲,時時在他耳邊響起。
「哈利?你沒事吧?怎麼好像失魂落魄的?」妙麗關切地問。
「他是在暗戀誰吧!」弗雷使勁拍了哈利的肩膀一下。「來猜猜看,呃──是東施!」
眾人一陣哄笑:「亂說亂說!」哈利卻充耳不聞,張開嘴想告訴他們馬份的事,隨即又合上了。衛斯理和馬份兩家是世仇,他們是不會有興趣的;即使他們願意聽,得到的反應大概也只是對馬份的嘲笑和譏諷。他想聽的不是這些。
「今天星期幾?」哈利忽然問道。
「星期五啊。」金妮漫不經心地說。
哈利看看錶,七點三十三分。現在動身,還來得及……
「抱歉,我有點事,先走了。」
「咦,等等,不是說好一起吃飯嗎?喂,哈利──」
哈利已經跑出去了。
還沒推開門,已聽到裡面傳來琴歌之聲,演奏已經開始了。
哈利悄悄閃身而入。馬份正全神貫注地彈奏演唱,沒注意他進來。
哈利示意酒吧老闆過來,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老闆答應著去了。待一曲奏完,老闆上前,指著哈利所在,和馬份低語數句。馬份朝哈利處望去,臉色明顯地繃緊,但仍僵硬地點了點頭。
馬份雙手優雅地一提,流麗的音樂自琴鍵生出,他再次唱起一星期前哈利聽過的那首歌。
王子也很想快樂
靜待燕子陪伴暢遊天國
這時,哈利才注意到,馬份的嗓音有點乾澀,沒有那天的清脆,卻因此為這首憂傷的歌平添幾分蒼涼。哈利心中那股強烈、奇異的感覺再一次充塞了他的整個軀體。
如果人存在是為了互相傷害
我的愛不如丟進大海
曲終,在眾人的掌聲中,馬份略顯笨拙地從琴椅上站起來,一臉的倦意,沒有逃過哈利的眼睛。他慢慢地走回吧檯後面,脫去外套,帶著無力的微笑繼續為客人調酒。
「唱得太好了!」哈利聽到一位客人讚道:「來來來,我請你喝一杯威士忌。」
馬份仍是那樣輕聲地道謝,自己倒了酒,一仰頭喝清。
那一邊的餐桌上,客人好像有點帳目上的事情搞不清楚,侍應努力地解釋著,為免聽起來像吵架,聲音壓得低低的。過了一會,老闆看看勢頭不對,也過去幫著解說。
另一張桌子上的客人要結帳,馬份見了,忙走過去。經過哈利那張桌子時,他一眼也沒朝哈利望去。
哈利有點惆然若失,但目光偏偏又離不開他;他怔怔地盯著馬份,留意到他的頭髮今天綁得特別鬆,淡金髮絲絲拂在那瘦削的臉上……
收了帳,客人走了,馬份收拾著桌上的餐具,哈利見他扶了扶額頭,一手按在桌緣,好像真的累透了。他的臉頰泛著不自然的紅暈,眼下隱隱透著黑影。哈利不無擔憂地看著他。馬份的膚色本來就比常人蒼白,今天更像是件玻璃,隨時要碎掉似的。
他看著馬份搖搖擺擺地把東西送進廚房,轉回吧檯,又有人請他喝酒,看來馬份在這裡還蠻受歡迎的,但──現在重點不是這個。他顯然不太舒服,再喝酒的話……
還沒搞清自己在做什麼,哈利發現他已站了起來,向吧檯走去──而馬份倒了杯愛爾蘭甜酒,還沒等哈利叫出聲,已一口氣灌了下去。
哈利心中一沉,果然,正如他擔心的,馬份剛剛把空酒杯放下,身子就搖晃起來。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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