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待在這裡夠久了,我下的戲稱看似更貼近真實--餵食日。
上一次處決日後,我便向典獄長請假。到現在我還記得他舉手投足所顯露的疑惑,畢竟這樣的要求不曾被提起過。
或許這先例讓他太過震驚,請假獲准了。
噢,別誤會,我知道你們人類是怎麼想的--放假就要出去放鬆、玩樂。然而對於我們而言,那是不切實際的夢:身穿著無法褪去的工作服,而且除非有魔法部的允許,否則不得離開這裡。
我只是純粹厭倦了像牲畜般的對待,以及那些在生命盡頭哭喊著的悽愴懇求。但這點對我而言的無價喘息,在同伴們看來是愚蠢的浪費。
「十三號,聽說你不來?」在大夥移往刑求室的途中,四百四十九號在我身旁停留。
而我只是簡單地點頭,不多作解釋。
四百四十九號發覺我的沉默,假裝左右張望,想隱藏他原本準備傾巢而出的問題。最後他清清喉嚨,丟下一句話後離開。「那今天我就不客氣的多吃點囉。」
在阿茲卡班工作超過數百年,我已經是元老,前頭只剩七號和十一號。編號既是我們的名字,也是輩分,而獄裡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後輩不能對前輩多嘴。
感覺著剩下自己的空氣,我回到房間,從在鐵牆上挖空的框格遠眺,雖然所見仍是一片黑暗。
外頭陰冷的海風不時吹進窗口,霜雪堅毅不忍地替周遭降溫,縱使別處已邁入百花齊放的季節,綠草早該如茵,白雪則應杳然無蹤。
有時候,我希望可以感受看看那樣的溫暖。
◆◆◆
空氣瀰漫著一股興奮又刺激的氣息。
「…剩一根、不對,一截手指!」
「炸掉整條街!」
「十二個麻瓜…真精準,不過我討厭這個數字。」
典獄長飛快地往北側的牢房移動,身旁跟著七號跟十一號,經過我的房間時叫喚我過去。
「魔法部下令嚴加看管,我交給你們,必要的時候再加派人手。」典獄長說話的速度像是給這股沸騰的氣氛感染一般。「沒問題吧?」
我們頷首,不約而同面向牢房裡。
七號和十一號朝布萊克滑行而去,空氣中傳來熟悉的波動,是欲望的招手。
我愣了半晌,也俯身迎向蜷縮在角落,沒有一點反抗的人影。
吸進第一口氣的剎那,我立刻震驚地退縮。
我從沒嚐過這麼不快樂的回憶。
身體裡頭的最後一抹微笑彷彿遺忘在最深的湖底,最後一絲期盼則在絕望的威嚇下被迫親手摒棄。
若不是胸膛底下的怦然作響,那幾乎就是只一副軀殼。
「沒吃飽。」說話向來簡潔的十一號飄到遠處,接著再也沒出聲,看來是在等待下一個處決日。
七號來到我旁邊,還聽得到他咧著嘴的聲音。
「那天沒看到你。」他沒來由地拋出一句話,而我很清楚他指的是哪一天。
我的思緒快速地轉了起來。或許七號單純是好奇,但也不能排除他是被拱來問話的,畢竟面對僅剩的前輩,沒有誰能不低頭。
即便如此,除非我是傻了,否則怎麼可能據實以告?一個悖離天性的催狂魔,這消息要是傳了出去,我肯定是《預言家日報》的座上賓。
前提是,那些人敢三不五時踏進阿茲卡班的話。
想到這,我的心情輕鬆了些,順勢回答:「只是想說可以給後輩們多一些磨練,一點犧牲不算什麼。」
「這麼說來,我應該檢討我自己囉!」七號的吸吐急促了起來,笑聲聽來充滿懷疑。
我感覺到一股涼風揮過,在牢房的方向停了下來。我想像他指向牢房。「至少我們可以從這傢伙身上好好進補。」
老實說,我無法判斷七號這番言論是真的接受我的說法,或其實在算計著什麼。但我樂意暫時不去煩惱。
我點點頭,逼自己發出同樣的笑聲。一陣不安依然悄悄湧襲。
◆◆◆
年歲是折磨人類的利器,而今我們也成了它的俘虜。即使沒有明確的時間慨念,行動範圍從整座監獄突然縮小至一間牢房,分秒的流逝顯得更加枯燥。
七號和十一號的感受顯然也跟我一樣。
「他不會動。」十一號抱怨,直升的怒氣也讓他的話越來越簡短。
「他只是沒動,不是不會。」七號糾正他,卻心不在焉。
的確,這樣的人怎麼會是頭號囚犯?落在他身上的終生監禁反而從初至到尾聲幾乎察覺不到任何的情緒變化,在我們同時靠近時甚至沒有一絲瑟縮、一聲反抗。
就像是死了一樣。
偶爾,在那幾個我又沒參與的處決日獨自看守時,我會想像這個人的模樣。或許個子比我們還高,人類的血肉讓他強壯得足以抵擋我們的啃蝕;或許是個矮個子,行動的無聲讓他幾次躲過我們的侵略。
無論如何,他確實有著強韌的意志,而我好奇背後支撐著的是什麼樣純淨而溫熱的力量。
逐漸地,其他同伴間的互動離我越來越遠,我自然而然地遭到驅逐。一條從我們這族類間迸裂的分界越來越明顯,我卻忘了多費心神阻止全然崩壞的可能。
這晚的夜色異常地暗,天空清澈無雲,月光卻不知隱身何處。
溫煦的海風微微吹拂,即使不需要睡眠,我也開始泛起一絲倦意。
忽然之間,我感覺到底下的斗蓬傳來一陣不自然的晃動,嗅到一股靈動的氣息。
循著那個與我擦身而過的拂動,我旋過半個身子,試圖找出一點異常的軌跡。
「怎麼了?」七號機警地問。
我再次回頭,一段時間來沒出現的對話使我呆愣上一會兒才顫顫地回答:「沒什麼,應該只是風。」
一直到感覺不到七號的懷疑後我才敢再轉身,在空氣中尋找殘留的餘波。
--那裡好像是一片了無邊境,可以恣意馳騁的草原,還綴著幾點閃光。
──
隔天的阿茲卡班陷入有史以來的最大慌亂,所有的催狂魔全部聚攏,典獄長的盛怒讓他連話都說不清楚,消息大到魔法部的官員幾乎是立刻就抵達,下一秒就派人發佈新聞。
「你們有三個!我還准許加派人手!怎麼還能讓區區一個不能使用魔法的人類逃了?」典獄長嚴厲地指控。
「不能怪我們,」十一號懶洋洋地說,「我們又沒眼睛。」
這下我明白昨晚是怎麼回事了:布萊克肯定是用了什麼不需要魔法的方法完成這項史無前例的創舉。雖然逃不掉被責難的命運,我卻仰慕起他體內那股沸騰的力量。
是你放他走的。一個嘶啞的聲音突然響起,我瞬間無法動彈。
那幾乎是個赤裸又殘酷的事實。
「簍子是你們捅的,」典獄長繼續,「就算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抓回來!」
十一號搶先往獄外移動。悶得太久,他恨不得能把減少的活動範圍一次討回來;七號高舉起手,喚來一批躍躍欲試的氣息,很快在灰濛濛的天空中化成無以察覺的幻影。
我隨後跟進,刻意和七號保持距離,好像這樣就可以遠離他那個尖銳的警告。
◆◆◆
幾個月下來的搜捕宣告徒勞無功,大家全都又累又餓,十一號則是根本不說話了,像是種無聲的控訴。
這段期間我還是盡量不跟七號靠得太近,所幸他必須管理所有的催狂魔,無暇三不五時找我質問。
即便如此,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已筋疲力盡。長時間缺乏食物來源加上長途的跋涉是個雙重折磨,一股強烈的飢餓如洶湧的潮水在我體內翻騰,載沉著越趨不耐煩的本性。
「好消息…」一個陰雨綿綿的早晨,七號宣布,「動身吧,夥伴們。布萊克在活米村被看見了。」
周遭立刻發出陣陣呼嚕呼嚕的聲響,大家連片刻都不願意浪費,全都飛快地往霍格華茲的方向移動。
我緊跟在後,想著成群人潮迸出的沖天喧鬧跟歡騰,一場令人垂涎欲滴的盛大饗宴……
在那一刻,我跟他們還是一樣的。
◆◆◆
「湖!在湖邊!」十一號用他所能夠的最大音量通知大夥,劃過和風輕拂的夜晚,毫不掩飾他的飢渴。
距離頭一次有抓到布萊克的希望落空後又過了數月,參與行動的成員透露出完全的不耐煩,甚至有幾番主動獵食與否的口角產生,有幾度我差點也加入了贊成的行列。
看守霍格華茲的工作並沒有想像中的有趣。那確實是場川流不息的盛宴,可是在各方的嚴加控管下,連拿出刀叉都強烈禁止。
再度被迫抑制生來的本能,對大家都有所影響,而我好像把渾身的食慾都分了出去。
這點,七號絲毫沒有遺漏。
隱約中我聽到他指揮著其他同伴,吐著期待又興奮的氣息聚集在湖邊,在嗅到有兩碟佳餚時情緒又更加高昂,全都迫不及待,只等七號一聲令下。
出乎意料的,七號筆直地著朝我飛來,「十三號,你先請。」
七號的舉動震驚了大夥。四周寂靜,我甚至聽得見在隊伍最前頭的十一號所發出的吐氣聲。
「我不--」虛弱的違抗從我嘴裡溜出。
「別擔心,這是我的命令。」七號此時的情緒難以捉摸--我還是感覺得到憤怒,但卻夾雜了些許得意自滿。
龐大的恐懼撲襲而來。「你可是領袖。」
「我當然是了,」我感覺到七號細長的手指扣上我的手腕,結了痂的觸感格外不舒服,領著我往湖面前進,「因此我做出正確的決定。」
他猛力一推。
我踉蹌了一番,察覺到了一個熟悉的氣味,比起在獄裡時多了點生氣、更加可口,宛如有個無形的鉤子,勾動起我體內的本性。
竭力的反抗讓我更加反胃。
我怯生生地回頭,單單七號散發的陰冷氣息就能將整片湖水瞬間結凍。
不顧那微弱的反抗,我脫下兜帽,向布萊克咧開嘴。
弧度是誰也不在意的苦澀。
霎時,一股熾熱的高溫將我釋放,同時感覺到大家節節敗退,四處竄逃。我試著迎向那束連沒有視覺的催狂魔都抵擋不了的強光,自己與之的溫度形成巨大的對比,細薄的皮膚彷彿就要四分五裂。
我奮力往反方向的天空飄行,隱忍著劇烈的痛楚,不時低頭想尋找那道咒語的源頭,迎面撞上七號。
他沒給我時間反應,而我只來得及在失去意識前感到一陣強烈的憤恨。
◆◆◆
星期五,大家同樣在刑求室外等候,躍躍欲試地想衝進房間。
唯一不同的是,房內沒有一個人類。
「我們要開個會。」典獄長的口吻不帶一點感情,話語像魔咒般讓所有的竊竊私語靜默下來。
十一號用漫不在乎的語氣問道:「開會?」
四下又響起模糊的討論聲,一半奇怪著這件從來沒發生過的事情,一半仍猜測著沒有食物的原因,直到一聲清晰的「安靜」打斷它們。
七號的聲音片刻後接續:「我們要討論一位行徑詭異的同仁。」
有好長一段時間,房內的沉默把冷峻的氣氛提升到另一個層次。七號沉穩而無情的嗓音旋繞著,聽來像背誦而得的演說。
我不需要聽也知道這席話的主角。七號的每字每句在我腦子裡放大,轉化成過去我在吸取靈魂時聽見的那些悲涼吶喊。
「…拘捕到布萊克,得給魔法部一個交代。」他停頓。
整個房間好像在灼燒。
緩緩地,十一號第一個回應:「吃掉他。」
說時遲那時快,一股強壯的力道撞得我挺不直身,面孔朝上,倒在冰冷的地板。
許多畫面匆匆在我腦海播送。婚禮……球隊贏球……除掉畢生憎恨的敵人……進入魔法部工作……全都既熟悉又陌生;歡樂的笑聲和尖銳的叫喊交融在一塊,隨著我的意識逐漸削薄淡去……
恍惚間,我聽到十一號斷續的聲音鼓譟著,其他催狂魔爭先恐後吸食我這生辛苦掙得的所有……
一個清楚的念頭一閃而過。
生而為囚,何失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