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Evermore.
1898年7月
她再度行經這個教堂時已是昏暮了。
葉片被將盡的夕陽和初出的夜幕染上斑斑灰紅,一眼望去整片山野都覆著一抹奇異的紫,一種冷酷的、悲傷的、意猶未盡的紫色,直至距離漸長,才慢慢被漆黑吞沒。小鎮正在迎接晚餐的熱鬧氛圍,絲毫未浸染到墓園內瀰漫的颼颼涼意。遠處的森林裡不時傳出飛禽走獸的叫聲,那些獵食中的野獸們完全沒有察覺今夜有異。
氣溫驟降,伊若莎打了個冷顫。巴蒂達沒有來,卻稍了訊息要他們節哀,並代她致意。她懂亡者的家人需要不被打擾,其餘兩人也不想要尷尬。她向前踱了幾步,回頭看向身後。
一會兒,兩個男孩合抱一個大箱,蹣步走了過來。阿波佛的眼角還有淚,不過神情已平靜許多;艾飛.道奇則是一貫窘態,溫順卻有力地給予支撐。「那裡。」前者沙啞地吼了一聲,兩人於是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
他們把她放下後,阿波佛再次離去。艾飛默默蹲下,望著棺中。
她走向他,十指相交,手擱在腰際。
「一路好走。」
她蹲下,微顫的手覆上女人粗糙的掌,輕輕磨擦。
「一路好走。」艾飛低低地應了聲,視線沒入黑暗。
兩人不語。
「他人呢?」
沉默良久,她吐了句。
話語遁入周圍的死寂,沒有回音。沒有人答得出來。
「喀啷」一聲,少女一個箭步撲向巍峨的棺,整個身軀劇烈地晃動,如無根之草,顫慄於狂風。男孩走上前摟緊她,看著身旁伏著身子、眼神卻高高揚起的兩人,嘆了口氣。「我們開始吧。」
三人都起身。亞蕊安娜被二哥連拖帶拉移到角落,脆弱如同玻璃的眼珠還鑲著淚水。伊若莎捲起袖子,呢喃著,很快地上就開了一大洞。
周圍響起長長一聲鳴叫,方圓百里內的渡鴉這一刻似乎都群聚於此,攏在這個小園、這窟黑洞邊。塵土飛揚,土石在洞邊圍成一圈堤防,像是要把所有情感思想阻開,留洞中填滿彷若無垠的空虛及漆黑。阿波佛不發一語地注視著翻飛的黃沙,艾飛低著頭,餘光卻緊鎖著前者的拳頭。亞蕊安娜號得更響。
他們把甘德拉的遺體放進去。那聲悶響久久才從洞中傳上耳內,又久久才自腦中打入心底。渡鴉的叫聲傳得更烈、更遠,小亞蕊安娜顫抖著卻沒了聲息。阿波佛拉了把椅子給她坐下,卻是得拽她的手女孩才有動靜。她小小身子縮在椅子上,臉埋進雙膝。
伊若莎默默地完成最後一道程序。她盯著洞口好一會兒,接著看向其他人。
阿波佛不發一語地上前,打開手中的紙條。
「媽:
我知道您從小為了養育我吃了多少苦,也知道您為了解決我的麻煩費了多少神。我應該更早對您說的。謝謝您。
兒子 阿波佛」
他已泣不成聲。默默退回妹妹身邊。
艾飛.道奇接著向前。
「甘德拉伯母,您是一個好人,也是一個好母親。不管您在何處,您的孩子會永遠記得您。我也會永遠記得您,尊敬您。請安息吧。」
他不穩地向後。雙眼急促地眨動。
「伊若莎……」他虛弱地喚著。
她踱向前,眼神凝滯在腳下的無星無月的夜空。
「甘德拉伯母……」
周遭的一切細碎雜聲嘎然而止。整座墓園彷彿瞬間遁入無色無聲、無邊無際的宇宙;腳下頓失依靠,她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呃……」
剎時響起一陣號哭。鴉群們紛紛逃離。儘管耳朵已回復功能,雙眼卻仍不見群鴉亂飛或者森林騷動的景象。她被吸入黑洞中,一個半開放的黑洞,能聞聲,卻看不見也觸不到其人。
她明白這是什麼。痛苦,痛徹心扉的苦。
她在等他。他一來,她就開口。
「伊若莎……?」
女孩的棕灰髮色在慘澹的月光下被染為墨黑,一如她的背影孤單地飄蕩著。
亞蕊安娜已倦得昏睡過去,渡鴉不甚好聽但頗為安詳的嗓子為她吟著催眠曲。瘖啞地,一聲聲,漫向天際。那該是安魂曲。安撫死者,也慰藉世人。但主調不出,曲子便起不了作用,只能伴在一名小女孩的枕畔陪她入眠。今夜似乎特別浮躁不安,冷風漫無目標地向海邊飄去。明日又該吹向何方?
他還是沒有來。
「……對不起。」
最後她開口。
「一路好走。」
◆
他默默地從籬笆後出來。
每踩一步,阿不思的身子便像陷入一場漩渦,軟綿綿的肌肉撐不住昏沉的腦袋,全身疼痛欲裂,頭下腳上的反胃感在他肚中捲起,惡魔似地將他拉入苦痛深淵,周遭的冷空氣嘲弄般地在他鼻腔肆虐,漸漸將他的氣息冰凍起來。
他幾乎是用爬的摸索到了墳前,一塊平滑潔白的石頭已高高樹起,襯著月光散發微光。正中央秀麗清晰的字跡刻著:「甘德拉.鄧不利多」。地上放著一個花圈,圓心壓著一張紙。他把它湊近眼睛。
天色蒼白且暗淡不堪,山丘線條僵硬,周圍的林木和草地作為唯一相稱的陪襯,卻冷漠地紛紛撇過頭去,似乎就連風也在那一剎那凝結,黑白灰的線條和色塊一聲不響地站著,老態龍鍾的模樣教人於心不忍。
他看著那幅再熟悉不過的景色,凌亂的頭髮自兩側慢慢聚攏,蓋住了他的額頭。
他痛恨眼中刺痛的感覺。他在想一定是他該死的過長的瀏海扎進了眼睛,現在淚腺開始瘋了似地活動。一波波炙熱的浪濤在眼眶中拍打,瀑布般往下滑到脖子,一路燙著肌膚。他粗魯地抹開它們冷卻後留下的涼意還有黏膩,心中的煩躁卻是無法立即平息。躁動的血液、欲裂的腦袋,他無法再思考,無處可發洩的痛苦令他無法堪受,早已虛脫的身體卻束手無策。
他的身體像一具斷了線的偶,全無反抗也無從反抗,倒下。
他半睜著一雙再也無力聚焦的眼,艱難地拼出照片背面的句子。
「……我們等你回來,祝你好運。……」
◆
阿不思張開眼睛。
突如其來的明亮使他一時無法適應,他揉了揉眼睛,吞了口口水。眼前的景象開始清晰,正對著他的牆在他看來似曾相識。他開始緩緩移動僵硬的身體,卻坐不起來。他舉起手,茫然地盯著手中緊握的不知是因為陽光還是年代久遠而微微泛黃的被單。
一切從那句話開始明朗起來。
「我們等你回來,祝你好運」?他記得那似乎是伊若莎的字跡。接著他對這個名字如此直接而爽快地浮出腦海感到驚訝。然後他想起,他要去希臘,要去環遊世界,他想起艾飛道奇,想起破釜酒吧,想起老酒保和他被他們強叫醒時臉上的茫然,想起這麼做的理由,想起……
他不想再想下去,於是掙扎著抬起頭。在面前的是他的房間,他在出發前幾天整理好乾靜整齊的房間。他感到納悶,但脖子酸的快要斷了,只好重新躺下。
他翻了個身,又翻回去。十幾回後他試著坐起來,但在經過數次奮鬥後證明他的手軟得撐不起半個身子。他頹然倒了回去。
他開始試著發出一些聲音,接著慢慢地變成咒語。他不放心地把從小到大學過的所有咒語用上一遍,確定它們沒有像他的肌肉一樣變成廢物。幸好接著他那花了兩天好不容易才把書全部塞進去的書櫃就通通清空了,書本散落一地。
周圍都靜悄悄的,外頭雖日正當空卻毫無聲響。他再也睡不著,扭著身子挨近窗邊。
外頭沒人,也沒有什麼飛鳥走獸,但他看見的確實是家裡的院子。他懷疑是不是咒語的關係,畢竟他剛才哇哩哇啦唸了好一大串咒語,有些連他自己都還想不起名稱。
總之,他覺得還是叫人來比較妥當。但現在家裡只剩阿波佛和亞蕊安娜——儘管他強迫自己不去想卻還是很清楚這點——他懷疑他們會不會應他的聲,或甚至早不見人影。他還是得自力更生才行。
他的手剛握住床緣,門後便傳出「喀啦」一聲。他馬上把手放下,身子放軟,表情放鬆。
門沒開,大概是因為他剛才用的某個咒語使然。他依舊閉著眼。接著門後又響起一聲「阿咯哈呣啦」,房內的陽光擴散到了門後陰暗的走廊。有腳步聲接近,在床邊停下,然後一陣在他覺得天旋地轉的搖晃後,床的一側深深陷了下去。
「阿不思?」
耳畔先是吹過輕柔酥麻的細語,接著他的右肩一陣搖晃。
那感覺……竟像媽媽的手……
他幾乎要張開眼睛伸手去碰,卻又害怕那只是門隙後的一陣風……
「阿不思,阿不思!」
他微微睜開眼,在一片模糊中看見了那個女孩。
「……伊若莎?」
「你終於醒了。」她對他大大一燦,接著伸出手撫摸他的額頭,一路滑到他的頸項。他只覺得癢,想笑,卻又感到十分親暱。他記得,她以前也曾這樣愛撫過他的脖子。
「燒退得差不多了。」她點點頭,手縮了回去。他頓時覺得頸部一陣涼冷。
「妳怎麼……」他語塞,不確定是因為他想不到該問什麼,還是被她的手勢堵住了話;是由於驚喜,還是疑惑。
「噓,」她把臉湊到他十幾公分前,笑著,「覺得怎麼樣?」
「暈暈的,」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五官,盯著那雙熟悉的棕灰眸子,那種家一般親切的神情。「四肢無力。」
「……我怎麼了嗎?」他不放心地看著她。後者只是淺淺一笑。「昨天半夜我發現你倒在墓園裡,燒的很嚴重。」
他默然不語,雙頰慢慢染上緋紅。「……妳看到什麼?」
「沒什麼,」她忍竣不禁,促狹地望著他低垂的眸子,「就只是……一具屍體,很像情殺。」
「夠了啦。」他把棉被蒙上,眼睛閉得死緊。
「過午了,你還不起來麼?」她扯著他的衣角,戳著他蓋在棉被下看起來像手臂的部位,男孩一概不理不睬。
「對了,告訴你一件事。」
阿不思可以感覺到伊若莎的唇碰觸他的耳垂,軟綿綿的搔的他直想笑,他極力忍住聽著她的耳語。
「有人把你最重要的東西偷走了。」
他「刷」一聲坐起,瞪著面前似笑非笑的女孩,腦筋忙不迭開始運轉,把全身上下掃視一圈兩圈三圈,「……什麼東西?」
她的拳頭戳進他的肩膀,「眼鏡啦,笨蛋。」
他回到鏡片後方,感覺清醒一些,世界終於回歸常軌。外頭傳來渡鴉的叫聲。「外面的咒語,是妳下的嗎?」
「對,讓你好睡一點。」她站起來,抓住他的胳臂,「起來吧。」
「我還想再躺一下。」
「隨便你。」她往房門踱去。
「等一下,」他抓住她的回眸,雙眼定定地看著她。「告訴我,我昏迷時發生了什麼。」
如他之料,她重新坐回床畔。「昨晚回來後,阿波佛安頓好亞蕊安娜,艾飛找了客廳一角便睡了。我問阿波佛能不能順便留下來,他要我睡在客廳。半夜我醒來,打算再去墓園一趟,沒想到看見你倒在那裡。」
「我把你帶回來,大家都還在睡,所以我直接把你帶進房間。你睡了快一整天了,我好擔心呢。現在阿波佛在照顧亞蕊安娜,艾飛在看書,他說要和你討論環遊世界的計畫。」
「對了,今天早上我遇到了一個陌生人,年紀和你我差不多,問我巴蒂達家的路怎麼走,我猜大概是她的親戚吧,我不怎麼喜歡他……」
◆◇◆
1898年5月
霍格華茲的燈火有個共同的特性。當它們開始發散光芒時,會在周圍的牆壁形成一圈光暈,朦朧旖旎。若是有整廳整排的燈,那碎霞拂動、曉色朦朧的韻致,彷彿是瞬間遁入了仙境。阿不思一邊想著,一邊轉過走廊,把那種夢幻的氛圍留於腦後。
門吱一聲開了,伊若莎沒有回頭。想當然爾,在這個時間點不會有別人如此勤奮特地來到符咒教室一趟。她聽著那雙著皮鞋的腳繞過桌椅,繼續對著鏡子擺著思考的姿勢。
「休息一下,吃點東西吧。」
她抬起頭,看著握著吐司伸向她的手,露出笑容。「謝謝,」她推開它,「不過我快好了。」
他坐下,緊挨在她身旁。他厚實堅硬的肩膀擦著她的,上衣輕搔著她的皮膚。她的手臂攀上他的脖頸,手指在他頰上來回遊移;他感到說不出的溫暖舒暢。「你還不去唸書嗎?超勞巫測就在三天後喔!」
「總要有個人陪妳被當吧?大考三天前還在作研究小姐?」他笑著眨眨眼,卻被用力賞了一肘。
「不說了。妳卡在哪裡?」
「我是在想,該幫它取什麼名字。」
他哈哈大笑,指間鑽進她的髮。「那要看它是男生還是女生哪。」
「別鬧了!」她又好氣又好笑,乾脆狠狠戳他一下。後者立刻安靜下來,展著大大的笑臉回她一擰。兩人大笑。
「功能是?」
「顯示出使用者內心最深沉的渴望。」她開心地咧開嘴。阿不思點點頭,「那麼,叫它『慾望之鏡(Mirror of Desire)』如何?」
「真不錯,就用這個吧。」她盯著鏡子的眼睛閃閃發亮,像是燃著千百盞霍格華茲的燈火一般。「我可以在上面弄點裝飾,再刻上你我的名字……創造者,伊若莎.嫣、阿不思.鄧不利多……這面鏡子一定會流傳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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