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他從來沒聽見自己的叫喊。原先他根本還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的,直到他母親代替他發聲。
即使精神還有些恍惚,那個他看了五年的熟悉輪廓,確實背對著他消失在森林的一端。
從那天起,他再也沒看過父親,也失去了母親。
下一個月圓,他渾身顫抖,頭也不回地往倒地不起的身軀的反方向逃開,在森林的入口留下他無法握住的幾綹髮絲,和超乎常人大小的腳印。
他從沒將一切兜起來。直到茂密的樹枝在他的狂奔下仍試圖挽留,直到一聲嚎叫向明月宣布了他的來到,他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成了那些傳說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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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銳.灰背聽著赤腳與嫩草磨擦的聲音,步伐堅定地爬上微隆的坡地。雪前幾天剛融了,腳下的土壤還留有著前一季的濕潤,腳底的觸感像來自大地溫柔的撫摸。
他俐落地彎下腰,躲過一棵櫸樹伸長的樹枝。這同樣的一段路,他每個月都將走上一次,十三年來他已經能將每株植物、每棵樹木的位置在心中一一細數。他在這座林子裡成長,這片森林也孕育了他。
還小的時候,在他還不是現在的他的時候,他曾跟父親進到這座森林一次。家裡禁止他獨自前往,終於在他的五歲生日,他得到森林探險做為禮物。
茂密的樹葉遮蔭下,空氣無比涼爽。四周的一草一木都深深吸引著他,斑白的樹幹像是生了病,垂掛著幾片脫落的樹皮;青草挺著身子往上延展,急著向高大的樹木看齊。偶爾穿過樹梢灑落的光芒像仙女在跳舞,他堅信他看見了全世界。
直到這麼多年後,他才靠自己完整地探索,沒想過它是這樣廣大。樹林挺拔地佇立在懸崖邊,冷峻地俯瞰深不見底的岩壁。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森林邊緣那塊光禿平坦的岩石,彷彿連樹木也知道這裡太危險而不敢佔有一席之地。
他冷靜地在如刑場般的石塊上坐下,等待渾圓的滿月侵蝕他的身體。
每個月,他都渴望能就這麼跌落世界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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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個年頭以來,焚銳只回過家一次,因為身上的衣服已經破爛不堪,發揮不了一丁點衣料應有的作用。雖然,夏天的時候,林間的沁涼薰風會輕盈地溜進他的毛細孔,但前幾年老是被一道道傷痕攀住皮膚;冬季到來,他可以藉由身上的鬆軟毛髮禦寒,卻仍有好幾個夜晚瑟縮著驚醒,一覺難眠。
可是他怕死了。他害怕那個讓這一切開始的地方,他懼怕看見自己所犯下的罪行。
好不容易踏上出森林的小徑,溫煦的陽光照在他的身上,他不知道那個碎裂聲是肌膚的反抗,還是預期與現實間斷層的擦撞。
原先他以為,門前會倒著一具他過去熟悉的身影。但是那裡什麼也沒有,乾淨地像在嘲笑他。
他鬆了一口氣。或許他終究沒有害死他母親,或許他終究沒親口留下傷害。
但同一時間,什麼都沒有也代表什麼都有可能。
推開家門的那刻,那個刺耳又不自然的吱札聲仍讓他驚得抽動一下。那是在森林裡不會有的聲音。
憑著散落腦海各處的記憶,他踩著鬆厚灰塵織成的地毯轉上二樓。一時之間,他下意識要往右彎,目光已經落在走廊底端的門板上。但他隨後想起,他早已不是五歲的那個自己了。
他往左彎,踏入父母的臥房。
撲鼻而來的味道出乎意料地熟悉。在森林闖蕩的幾年,他清楚感受到嗅覺靈敏度的變化。他聞得出什麼樣的草能夠消炎,他嗅得出站在四、五哩外的是松鼠或是雄鹿。
可是房裡的味道不一樣。那是他自己的味道。
他跪坐在衣櫥前,隨意抓了幾件上衣和褲子,股股傳來的味道像夏天的汗水緊貼著他全身的感官不放,使得他不禁開始反胃,只能憋住氣息衝出他過去的歸屬。
那股氣味是個殘酷的提醒,嘻笑著訴說他也不再是個人類的事實。
像避難似的,他回到濃蔭下,雜亂的心跳才逐漸平息。
父親的衣服對他而言,襯衫大了點,褲頭也有些寬鬆。但隨著時間流逝,衣服變得合身,好像從一開始就屬於他。一如他這個身分,命中注定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