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s First Wolf
他們要殺死那個狼人。
焚銳去井邊汲水時偷聽到這些談話。村民並沒有因為看見一個孩子在場而停止討論,反而繼續滔滔不絕地交換意見。這些字句像蒼蠅般繞著死亡飛舞,聽起來既興奮又恐懼。興奮,是因為他們抓住了那頭毫無人性的野獸,而且很快就能殺死牠;恐懼,是因為他們竟然一直沒有意識到狼人就住在村裡。
狼人是在四個月前來到這裡的。焚銳見過牠,還跟牠說過話,但那是在牠住下來一陣子之後的事。
起初,村民不喜歡這個外來者。異鄉人總是不可靠。但是一向好心的村長收容了牠。對焚銳來說,牠看起來不像壞人,只是似乎流浪過好一陣子,身上還有不少令人起疑的傷痕。
村長幫牠梳洗整理一番,還找來乾淨的衣服讓牠換上。據說牠眼眶泛淚,感激地輕吻他的手。村長是村裡第一個接納牠的人,其他村民則繼續遠遠觀望,過原本的生活,彷彿村裡沒有多出這麼一個人。
不過,他們終究逐漸習慣了牠的存在。村民們承認牠的教養還算不錯,談吐也很有禮貌。「只是有些害羞,」他們抱怨,「而且幾乎不提他的過去。」
他們發覺這位陌生人孤僻內向,雖然容貌不差、體格強健,但每個月裡總有一段時間看來像是病了、心神不寧。有些較善良的婦人會詢問牠的身體狀況,不過往往被牠有禮卻含糊的解釋勉強說服。大多數的人會私下討論牠的傷疤,他們在酒吧裡替牠編造故事,語氣裡時常帶著戲謔和輕蔑。
但村民不會騷擾牠。他們讓牠在村裡工作,牠總是能把許多活兒做得又快又好,勝過其他強壯的男人。村民認為牠有用,幫得上忙,而且似乎沒帶來什麼壞處,牠這才慢慢融入這裡的生活。
焚銳第一次和牠交談是在玩球的時候。
他的球滾到狼人正在工作的地方。狼人停下手邊的動作,彎下身子撿起腳邊的布球,望向站得遠遠的焚銳。
牠對他露出友善的微笑,但他像被石化般瞪著牠看,不知該作何反應。在他能決定之前,狼人已經走向他,在他面前蹲下,小心翼翼地將球遞還給他。
焚銳注意到那雙黝黑的手上有著傷疤和厚繭。
「這是你的球嗎?」牠的聲音很好聽,不像他想像的那樣。
焚銳點點頭,伸手接過那顆球。
「你叫什麼名字?」牠問,「我知道你是灰背家的孩子。」
「焚銳。」他咕噥道。
「噢!」狼人似乎很驚訝,「這是個好名字。」牠試探著伸出手,摸摸焚銳的黑髮。牠的手就像他想的一樣粗糙厚實。「你知道嗎?在北歐神話裡,有一隻巨狼就叫焚銳。」
儘管焚銳喜歡聽故事,他還是繼續用猜疑的目光回望著牠。狼人看出了他眼裡的不信任(牠似乎很懂得察言觀色),便無奈地笑笑,站直身子。
焚銳的眼角餘光注意到有些路人盯著他們看。他不安地想轉頭離開,又覺得這樣不太禮貌。但狼人只是對他微笑。
「去玩吧。」牠對焚銳輕聲說道,「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
焚銳立刻抱著球跑開。他覺得牠或許正目送著自己離去,不禁感到緊張,便加快了腳步。
那天之後,他總是遠遠地望著狼人。當牠的視線與他接觸時,牠會向他輕輕揮手。焚銳偶爾會趁著旁人不注意時稍稍揮手回應,其他時候則別開目光,假裝什麼也沒看見。
狼人被捕的消息傳來後,焚銳發現自己總是在回想那天的經過。
不知道牠被關在地牢裡是什麼模樣。焚銳記得牠被一群男人又推又扯地拉進地牢。那裡從上個世紀起便不再使用,現在終於又找到了用途。
焚銳的父親告訴他,狼人得被關在牢裡,等待魔法部進一步處置。雖然牠沒有變身,但全村的人都同意囚禁牠。這是為了所有人的安全著想。
小孩子們從大人的談話裡學到不少東西,很快就編出古怪的歌謠,在遊戲中唱著有關狼人的種種。那些孩子肆無忌憚地大聲唱著,焚銳覺得歌聲說不定會傳到地下,讓狼人聽見。
每天,他都在說服自己鼓起勇氣,從密道爬進地牢看看那個狼人。當他聽說今晚是月圓之夜時,他知道這是最佳時機。
焚銳在晚飯後偷溜出門,來到地牢上方的小徑。他一直想看看狼人變身後的樣子,是不是像所有的恐怖故事裡描述的那樣,既野蠻又可怕。
他在一次捉迷藏時找到這狹窄的通道。焚銳得壓低身子,手腳並用爬進去。那些石頭既粗糙又凹凸不平。他在一片黑暗中爬過積水、撥開黏人的蜘蛛網,揣想著今晚將看見的景象。
當他看到微弱的火光時,他壓低自己興奮的喘息,加快速度爬向光源。焚銳在石頭之間找到縫隙,正好能夠看見石砌的牢房內部。
火光是從牢房外的走廊透進來的。牢房裡陰暗又寒冷,如果仔細聽,還能聽見水滴下的細微聲響,以及老鼠竄過的聲音。焚銳很快就找到了那個狼人。牠被幾條堅固的鐵鍊吊在那裡,兩隻強壯卻傷痕累累的手臂被往上拉扯,下面垂著牠的身體,牠的雙腳無法踩到地面。藉著火光,焚銳驚訝地發現牠近乎赤裸,牠的衣服破爛不堪,身上到處佈滿了傷。大部分是舊的疤痕,但有些看起來是新的。牠的頭低垂著,要不是聽得見牠沙啞的呼吸聲,焚銳還以為牠死了。
有那麼一下子,焚銳為牠感到難過。牠看起來絕望又失落,整個人都陷進火光投出的大片陰影裡。
焚銳靜靜跪在那裡,思索著離牠變化還有多少時間。他不禁猜想著狼人是否也正在思考同一件事。牠幾乎一動也不動,偶爾那些鐵鏈會發出微弱的顫抖聲,但僅此而已。週遭是一片死寂。水滴滴落、火把劈啪燃燒、鐵鍊偶而發顫,除了這些,焚銳只能聽見狼人虛弱的呼吸,還有他自己的心跳聲。怦咚,怦咚,怦咚。
就在他以為自己會不小心睡在這裡時,一陣嘈雜的喧鬧人聲嚇得他幾乎彈起來,差點撞到上方的石板。
剛開始,狼人不為所動。但在一瞬間,焚銳發現牠緩緩抬起那張臉,用驚惶和憤怒的眼神望向牢房的門。
那些聲音由遠而近傳來。男人叫罵、嘻笑的聲音中夾雜著一個年輕女孩的哭喊,焚銳只能隱約從男人們的聲音裡辨識出她在說什麼:「求求你們──求求你們──」
這時鐵鍊開始劇烈地顫抖。焚銳聽見狼人嘶喘著、低聲咒罵了一句話。
他的心跳加速,幾乎要撞開他的胸膛。焚銳緊貼在冰冷牆壁的洞口上,目光一刻也不敢移開。
火光閃滅了好幾下,在牢房裡增添了好幾道鬼魅的陰影。緊接著,那些男人解開每一道鎖,打開房門,將那位少女粗魯地丟在牢房的地上。
她很快就掙扎著爬起來,想要躲過他們,往走廊奔去。離門最近的男人將門倏地關上,其他人則死命抓牢了她,將那雙纖弱的手臂扭到她身後。
「你不是想見牠嗎?」其中一個男人湊近她的臉,用怪裡怪氣的語調說道,「你不是求我們放了牠嗎?」
女孩哭了起來,原本佈滿淚水的美麗臉龐上又滑落了幾滴淚。「求求你們,」她乞求道,「別這麼做──他會心碎得發瘋的。」
「他?」男人們大笑了起來,最初說話的那個人緊緊扣住她的下巴,怒目瞪視著她,「是『牠』才對!」他暴力地逼她轉過頭去,強迫她望向狼人,「怎麼樣,小親親?你還是覺得牠很迷人嗎?你還是想要擁抱牠、親吻牠,甚至嫁給牠嗎?」
女孩為眼前所見發出一聲心碎的嗚咽,跪倒在他們腳邊。她望著狼人,最後閉上眼睛。她的雙唇顫動了下,似乎喃喃說了什麼,焚銳聽不清楚,但肯定不是什麼讓那些男人高興的話。其中一個因此伸手打了她一巴掌。
「下賤的女人!」那人啐道,「你和牠一起下地獄去吧!」
女孩痛得瑟縮在地上顫抖。那些鐵鍊也在劇烈地顫抖著,這才提醒賞了女孩耳光的男人。他走向被吊著的狼人,眼裡盡是俾倪。「我從你剛來這裡的第一天就沒看你順眼過。只有像她父親那樣同情心氾濫的人才會可憐你。鬼鬼祟祟,來路不明,身上還帶著這麼多傷疤──」他晃了晃手裡的魔杖,嘴角不懷好意地上揚,「不過我們也讓你多了幾道新傷,不是嗎?」
其他男人輕笑了起來。狼人始終沒有回應他們,牠銳利的目光一直望著女孩,眼神流露出憤怒和哀傷。焚銳猜想牠一定非常虛弱,此刻既無法掙脫鐵鍊,也難以開口說話。
「你得把握時間,」站在門邊的男人提醒道,「別忘了牠會變身。」
「我當然知道!」那人不耐煩地回答。「就這樣吧,全都出去。把這女孩留在這裡──」
「不!」一個像石頭擦撞的粗啞聲音抗議道。焚銳一下子沒意識到那是狼人的聲音。牠連嗓音也變得不太一樣了。「不!你們殺了我吧!殺了我吧!」鐵鍊再度劇烈地顫抖,彷彿要粉碎一般,「帶她離開──求求你們──只要帶她離開,隨你們怎麼處置我!」
牠的聲音在一道酷刑咒之後化成慘叫。狼人再度無力地低垂下頭。
「真是感人。」那個男人收起魔杖,冷冷地評論,「幾乎讓我相信一隻畜牲也會愛人。」
他轉頭看向其他同伴,最後是那個可憐的女孩。「如果牠像你所說的有一顆心的話,我希望親耳聽見牠心碎的聲音。」
男人們抓起女孩顫抖的雪白雙手,讓她坐在離狼人最遠的角落,接著對她施展鎖身咒。他們滿意地看著她被困在那裡動彈不得,最後一個接一個退出牢房。
「你很快就能看到牠的真面目了,親愛的。到那個時候,你再來告訴我,你還愛不愛牠。」話畢,男人用力摔上牢房的門。
重重上鎖的聲響在空盪的牢房裡形成回音。他們退離門前,但焚銳知道他們沒有走,腳步聲大約就停在通往地面的樓梯上。
焚銳迅速將目光從門口移回牢房裡的兩個身影。儘管牢房狹窄,他們還是隔得好遠,根本無法碰觸對方。女孩繼續哭泣著,在她微弱的哭聲以外還有壓抑的嗚咽,那是狼人發出來的。
沒過多久,狼人痛苦的嗚咽開始轉變成另一種聲音。另一種讓焚銳不寒而慄的聲音。焚銳勉強抽開視線,往上方瞄了一眼。上頭的石頭縫隙透進了一絲絲微弱的月光。
他繼續看向牢房裡。鐵鍊此時顫動不已,不斷地被拉扯、發出哀鳴。狼人整個身子弓了起來,幾滴淚水滑下牠因痛苦而扭曲的臉。牠大口地喘氣,似乎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掙扎著望向女孩。
焚銳得要非常注意才能聽見他們的對話。
「我愛你。」女孩用顫抖的聲音對牠說道,「不論發生什麼事,我愛你。」
狼人開口,渴望著回答她,但動物的低吼取代了人類的語言。
一道咒語從牢房房門的窄窗射進來,擊中束縛著狼人的鐵鍊。它們應聲而碎,迅速往下墜落。狼人重重摔在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牠繼續扭曲著身子,緊咬牙關,手腳彎成醜怪的模樣,在人和獸的交界間奮力掙扎。
但焚銳知道牠失敗了。
狼人傷痕累累的身體開始長出獸毛,牠的頭變長,嘴裡的牙齒變得鋒利無比,指甲也成了野獸的長爪。幾乎在那一瞬間,牠從人的形體一下子變成眼前這頭怪物。
焚銳感到一聲尖叫梗在自己的喉嚨裡。他的胃不舒服地翻騰,簡直要讓他當場嘔吐。
施加在女孩身上的咒語也被解除了。焚銳看見她退到牆角,用複雜的眼神看著狼人。那是同情、恐懼、絕望,還有許許多多焚銳說不清楚的情感。但他看得出來,在那些情感之中佔了最多的還是愛。
狼人停下了掙扎。這個向來只出現在故事裡的怪物喘著氣,彷彿剛剛的變化抽乾了牠所有的氣力。牠的眼睛晶亮幽深,不見一絲人性。狼人銳利的雙眼在黑暗中掃視,最後停在女孩身上。
她的背抵著牆,微微發抖,勇敢地和牠對視。
不知道隔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也許只有一秒鐘。狼人發出怒吼,撲向縮在牆角的女孩。焚銳分不清楚此刻聽見的尖叫是她的還是他自己的,他只知道自己要逃離這裡。當狼人開始撕碎那個女孩時,焚銳尖聲哭叫,連滾帶爬地逃出密道。
他一路跑回家,途中撞到了幾個人。當他終於抵達家門口時,他哭著衝進母親溫暖的懷抱。
「焚銳,發生什麼事了?你不該到外面去的,今晚是月圓。」那柔軟的手指關心地梳理他的頭髮。「焚銳?焚銳,親愛的,你還好嗎?」
他在母親懷裡猛力搖頭,任性地將被淚水沾溼的小臉埋進母親的衣裙裡。
那天晚上他僵直地躺在床上,整夜仰望著灰暗的天花板,腦海裡的畫面遲遲揮之不去。他彷彿還能看見飛濺的鮮血,聽見牙齒和利爪摧殘肉體的聲音。小焚銳發著抖,將棉被往脖子上拉。
牠是個怪物。牠根本不配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