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霧氣伴隨一聲無奈的嘆息沉重地貼上玻璃門,慢慢才被熱氣吞噬。時序進入夏天,白天的溫度算是柏林最穩定也最暖和的季節,同時也是生意最好的兩個月份。
幾天前剛有一些德姆蘭的新生挑走了他們人生中第一根魔杖,直到現在,他們那股傲慢的氣息都彷彿仍在空氣中竄流,好像他們擁有可以摧毀整個世界的能力。
但那的確是事實。他苦澀地在心中承認,一手翻開顯示營業的吊牌。
已經有無數次了,他在內心與自己搏鬥,想就這麼收掉這間魔杖店。如果這意味著那些德姆蘭的學生必須去找奧立凡德──那個他曾經多麼想打敗的對手──使他的生意扶搖直上,他也絲毫不在乎。
但現實就是,他仍須要靠加隆過活。
一個清脆的鈴聲宣告今天的第一個客人上門了。穆齊夫難以查覺地吐了口氣,收拾好精神,回頭面對──不意外的,又一個眼中裝滿抱負的德姆蘭新生。
「少爺,早安。」穆齊夫微微鞠躬。與其說這是他幾年下來養成的習慣,不如說是時勢所逼:德姆蘭的名聲眾所皆知,何況他曾被徹底修理過一頓。從此以後,他把這些人全當梅林般款待。
「請問哪隻是您的──」
眼前這一臉陰鬱的客人重重把左手放上櫃檯,震動了擺在上頭的幾盒魔杖。穆齊夫微微頷首,蹲下櫃檯找出一根梣木魔杖,
跟你太合適了,他暗自嘀咕。
事實上,他對於話被打斷並不在意,反正他也不願意講出那個像被詛咒過的字眼。
穆齊夫畢恭畢敬地將魔杖盒送上這個年輕學生面前,萬分肯定沒多久就能打發他走。果不其然,魔杖被他的手握住後,發出不可思議的亮光。
找到了魔杖,這個客人露出一記冷笑,把錢放在櫃台後便一語不發地走出商店。
穆齊夫又嘆了口氣,閉上眼睛,揉起太陽穴。
如果在斜角巷,會多歡樂、多麼有生氣啊!但一個地方是塞不下三個魔杖師的,即使那個奇多(Kiddell)幾乎不算有在營業。但他早就發誓再也不會回去了。
這一切的鞠躬哈腰,也只是他所背負的罪孽應受的懲罰而已。
***
那時候的他,只是個剛學習完怎麼製造魔杖、身無分文的小子。他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好運,居然可以遇上薛弗(Schäfer)夫婦;可是他確信,如果薛弗夫婦知道事情的真相,他們肯定會咒罵他們自己當年的好意。
穆齊夫是在英格蘭北部遇上他們的。正如他們的姓氏,他們在這裡擁有一片牧場,家庭收支全靠他們養的幾十隻羊。當薛弗夫婦發現穆齊夫也是德國人時,他們熱情地請他喝茶,一陣寒暄問暖後,他們便把閣樓的空房間借給他,直到他找到工作能夠自力更生為止。
同遊異鄉,彼此間的情誼幾乎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建立起來了。
薛弗夫婦育有一女,在穆齊夫闖入他們生活之時,她正值十七歲芳齡。她有著親切的氣質,嘴邊總是掛著柔和的笑容;她很害羞,極少說話,只是睜著湛藍的雙眼觀察身邊的一切。
起先,穆齊夫將她當妹妹看待;但情感就如牧場的青草,一發不可收拾。
他不是沒有注意到,每晚十點,她總會在牧場下的小丘等他回來。倘若可以,那晚他絕不會跟利維亞斯(Livius)起爭執──噢不,他甚至不會建議兩人可以一起離開酒吧。
穆齊夫每天會在沒人注意到的地方消影到斜角巷。所幸薛弗夫婦的牧場幅員夠遼闊,鄰居也沒幾個,使得他很容易就能在不引起麻瓜注意的情況下離開。
那時的斜角巷正邁入繁榮的時代。除了歷代相傳的奧立凡德魔杖店外,大多數的生意都才剛開始起步,這也意味著各種的可能性。
德國人的血液中流著堅韌不拔與遵守紀律的性格,這使他很快就受到破釜酒吧所青睞,一個月起碼能夠賺上十加隆,生意好時甚至可以上看十五加隆。
看著自己累積起來的財富,他逐漸構築起擁有自己一間店的夢想,一天比一天清晰。只消五年,他會帶著一枚戒指在薛弗一家人面前,向他們的女兒立下互許終生的約定。
利維亞斯是跟他同時進入破釜工作的,兩人也順其自然地相互合作、鼓勵著。說起利維亞斯,他有著很爽闊的一面、很容易與人攀談,但同時也相當魯莽,穆齊夫總得在他差點和顧客起衝突前拉住他。
就在穆齊夫要離開破釜酒吧的最後一晚,利維亞斯提議今晚不醉不歸。
誰會拒絕這個怎麼看都無害的建議呢?這是男人之間的餞別。
那晚,在遠處飄來十聲鐘響,他們搭著對方的肩,踩著蹣跚的步履,左搖右晃地離開了酒吧。入夜的微風總是更有存在感,每個吹動都像拋來幾根釘子,扎得穆齊夫的醉意漸漸褪去。
但利維亞斯顯然喝多了。
「你知道,老闆很不夠意思。」利維亞斯突然湊上穆齊夫的臉龐,朝他吐出濃厚的龍舌蘭酒味,一隻手懸在空中胡亂比劃,宛如他正握著一根魔杖。
「老闆人很好。」穆齊夫使勁地撐著利維亞斯的體重,艱難地帶著他一步步往薛弗牧場前進。
「他是對你好!」神智恍惚的利維亞斯衝著夜空喊,「不管怎麼樣,我一個月最多才賺八加隆。這連買酒都不夠!」
穆齊夫咬著嘴唇,奮力將利維亞斯靠上一旁的柵欄好活動一下自己僵硬的雙臂。利維亞斯順從地倚著柵欄,眼皮不停張開又閉上,嘴巴斷續地咕噥著。
「不過沒關係,」穆齊夫揉著肩膀,在黑暗中看見一個握著一根細枝條的輪廓。「我有這個──」
他慌了起來,一度以為利維亞斯要對他下咒。即便學習魔杖製造,他不肯定自己的法力能否相匹敵,何況人們不都說嗎?喝醉的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世界上最強大的魔杖──接骨木魔杖!」
那個名字劃破寂靜的夜空,用力地撞上穆齊夫的胸膛,迅雷不及掩耳地竄進他的心,盪起一波波激烈的漣漪。他瞇起眼,想藉著月光看清楚利維亞斯手中之物的模樣──他作夢也沒想過此生能一睹傳說中的死神魔杖!可是它確實在那兒,穩固地握在一個站也站不穩的人手中。
霎時,他內心湧上了一個念頭。穆齊夫悶哼一聲,用鼻息吹散那可笑的想法,但它彷彿一縷幽魂,回過頭又重新糾纏著他。
穆齊夫的腦海浮現握著接骨木魔杖的自己,魔杖與他的手掌緊密地貼合,而他只要一個揮動,全世界的人都會不顧千里之遙,慕名來跟他購買魔杖……
他很快就曉得機不可失。
正當利維亞斯仍高舉著魔杖時,穆齊夫快速地朝天空射出一記繳械咒。出乎他意料之外,利維亞斯像會預知似的,巧妙地躲開了他的咒語。
而那抹幽魂親暱地在穆齊夫耳畔吐著氣,持續鼓舞著他的雄心。他再度舉起魔杖,看準了利維亞斯的魔杖,連續投出繳械咒。他心知肚明,就算不小心打中了利維亞斯,也不會對他造成什麼傷害。
此刻的利維亞斯終於清醒了,卻為時已晚。他好不容易揮起魔杖,一道燦爛的紅光從魔杖頂端投奔天際,卻在半途消失了蹤影。
就在接骨木魔杖飛入穆齊夫的手裡同時,利維亞斯失去渾身的力量,意識再度寫上休止符,就這麼倒在草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不過數秒,穆齊夫又聽見相同的聲音,還有一個微弱的嬌喊。
他猛然轉身,一頭如瀑布般的金銀長髮在地面輝映著溫柔得殘酷的月色。
***
自那晚起,穆齊夫再也沒施過魔法。
離開的時候,他只帶著這幾年賺來的積蓄和兩根魔杖,買了兩張前往德國的船票。他的英語仍然不算流利,而他在英國認識的人一隻手數得出來──何況在他做過那樣的事情後,他根本沒有臉待在這片土地上。
回到家鄉,即使他從沒用過,接骨木魔杖卻宛如他的幸運符。他很順利地在柏林的魔法商店街租了一間店面,在招牌掛上沒多久後,鄰近國家的學生歡呼著不必再渡海買魔杖,他的名聲迅速地傳播出去。
但穆齊夫這輩子沒有如此茫然過。
白天,他硬撐著雙頰的弧度迎接每一個客人;夜晚,他翻遍所有符咒與醫療書籍,卻怎麼也找不出來讓薛弗家的女兒昏迷不醒的原因,更不用說治療方式了。
若真要探究他這些日子裡悟出了什麼結論,那就是魔杖只會帶來毀滅。不是一道傷痕、不是一個爪印,而是整個世界的崩解。
諷刺的是,他卻製造、兜售著這些罪過。
當時間來到十點,過去那個她痴痴等待的時刻,穆齊夫會拖著沉重的步伐上樓,凝視床上那張日漸枯槁的面容。他痛恨自己什麼也不能做,只能不熟練地用左手觸摸她失去光澤的秀髮,憋扭地撫過她的臉頰,感覺像遭遺棄多年而脆弱不堪的羊皮紙。
有許多次,他渴望能捧起她的臉,期待一個深刻的吻或許能喚回她被囚禁在某處的生氣。但他從來沒這麼做,因為他拒絕用那隻可能犯下罪愆的手再度玷汙這純淨的靈魂。
穆齊夫從來不知道等待是這麼的難熬。而它現在像個套索,緊緊勒住他的生命歲月,跟著恍如只是一具軀體的她一天天斑駁凋零。
──
多年後的一個晚上,穆齊夫被一陣清脆的玻璃碎裂聲驚醒。他慌忙抓起床頭的油燈衝下樓梯,希望能一把將竊賊抓住。
但一樓的店面安靜無聲,皎潔的月光穿過完整的玻璃窗灑落地面,在他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他旋過身子,思索著年老是否終於找上了他,在神經埋下幻聽的種子。他回到二樓,眼角卻飄過一抹混雜著金銀與漆黑的影子站在走廊的窗櫺上。
穆齊夫差點沒跪在地上。他的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經過這麼多年的等待,她終於醒了,她終於回應了他每晚的呼喚!
可是定眼一看,那道影子太過堅毅又結實,而且頭髮短了許多。那個人影快速地回首一瞥,朝他的方向射出一道猩紅的光芒。
穆齊夫的視線出現無數個疊影。他跪倒,掙扎著想擊退充斥腦門的刺痛。他爬進房間,右手探進已經拉開的床頭抽屜。
他突然停下動作,一個清晰無比的答案在他腦中的混亂挺立而出。
他的嘴扭成了一個苦澀的形狀,差一點要失聲大笑。
從他的位置,隱約可以看見被打破的窗戶。細雨陣陣,浸濕了木製的窗框和地板。如果他還有力氣,他會趕上那個年輕人的腳步;他會揪住他的衣領,狠狠地臭罵他一頓。
你怎麼晚了這麼多年?
***
回到德國的這些年,穆齊夫只接過一種郵件:英國的《預言家日報》。
就快踏入二十一世紀的魔法世界又跌入另一個黑暗期。令人聞之喪膽的黑魔王又重新聚集起他的黑魔法勢力,在魔法界佈下天羅地網。每天,不論頭條或其餘內頁,瀰漫的都是大戰將臨的氣息。
穆齊夫翻閱著最新的《預言家日報》,心裡滿滿的不安與惆悵。他十分確定戰爭不會延燒出英吉利海峽,但薛弗夫婦……
他猛然一怔。
過了良久,他往後靠上牆壁,身體一寸寸向下滑,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語。
他把自己的視野鎖在報紙角落。
死亡也不過就這麼微不足道,不是嗎?
一陣陰風拂面而來,像長了爪子般攀住他的皮膚不放。他不斷打起哆嗦,覺得剛剛那陣風捲走了房間僅存的一絲生機。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穆齊夫眼前出現一個披著黑色斗篷的巨大身影。他仰著頭,希望能看清楚來者何人,卻只看見一顆像漂浮在空中的蒼白頭顱。
那一刻,他知道這就是結束了。
「我要那根魔杖,葛果羅威。」那人的嗓音令人膽寒,一根指頭輕扶起穆齊夫的下巴。那個觸碰像把全世界的冰冷都匯聚了起來。
「我早就沒有那個東西了。」穆齊夫有氣無力地回答,但目光卻堅定地瞪著來人手中的魔杖,眼中閃動著渴望的火焰。
黑魔王沉默了片刻,穆齊夫可以想像一道電流竄入他敞開的心防。他暗自瞄了黑魔王一眼,捕捉到他冷酷的瞳孔中燃起的不悅。
穆齊夫又深又慢地吐了口氣,向前撲上床鋪,粗魯地將床上纖薄的人兒擁入懷中,左手指卻異常輕柔地劃過她的側臉。
他回過頭,佈滿房間的刺眼綠光強烈得令他睜不開眼。他下意識地伸出右手,想藉此抵擋那股痛楚,眼睛卻直盯著他臂彎中的臉龐,靜靜淌下一滴淚水。
一個龐大的力量撞上他的背脊,爆裂開來傳遍全身。他感覺不到了;他無法移動他的右臂,連呼吸也不再那麼重要。
穆齊夫閉上雙眼,勾起嘴角,滿足地卸下他積欠一生的罪行。
Fin.
*奇多(Kiddell),在斜角巷開業的另一位魔杖製造師,但顯然生意全被奧立凡德所攬了下來。
*Schäfer,德語中是牧羊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