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牆上的鐘孤獨地響了四下，時針上的陽光震顫，停在四點。
一室的喧鬧一瞬間靜止。陽光穿過玻璃，在桌上折射出一道足印，一路攀上斑剝泛黃的牆面，最終在指針尖端留下一個微溫的光點。下一刻，秒針跨過寂靜。
「喀啦」。
小麥和橄欖的氣味浮起，在杯盤間，在一盤盤五顏六色的菜餚間，從一張餐桌飄往一張餐桌。人們彷彿從永恆的睡眠中醒轉，陣陣歡聲笑語冉冉升起如蒸氣，模糊了一張張燦爛的臉龐。
一隻手極輕微地動了一下。
那是一隻紋著歲月的手，在陽光下呈現寧靜深沉的金褐色，古老的皺褶細密地纏繞在肌膚的丘壑間。它緩緩移動著，試圖將壓在身上的重量卸下，卻不巧驚動了自己的主人。老人的頭從手背滑下，受到驚嚇的眼皮猛地跳開。他抬起頭，視線落在牆上的鐘。
「四點了……」
空氣重複著低喃，在周遭迴盪。老人的視線隨著頭從左掃到右，在室內巡了一圈後落在面前的酒杯，喝了口，默不作聲地輕蹙眉頭。
一陣清脆的鈴聲從門的方向傳來。他轉頭，捕捉到一團暗沉的色塊，閃入人群中消失。老人眨了眨眼，剩下的卻只有門鈴顫動的影子。他直起背，在人叢間來回搜尋，試圖用混濁的眼辨識一張張面孔。最後，在吧檯旁找到她。
黑色的頭髮覆著黑色的外套，黑色的墨鏡遮著黑色的神情。她把一張鈔票放在桌上，垂首等待酒保忙碌，然後抬起頭接過遞來的飲料，轉身朝他的方向走來。
「久等了。」
她的面容被巨大的墨鏡截去一半，僅管嘴角上揚，他無法確定那是否是笑。他欲起身為她拉開椅子，後者婉謝後逕自坐下。她把外套脫下對摺披在椅背，包包擱在腿上，一雙手抱在胸前。老人靠在椅子上，瞇著眼，盯著她一連串的動作，直到她抬起頭注視著他。
「對不起？」
她取下墨鏡，彎起一雙湛藍的雙眼——海的顏色，形狀狹長如同灣澳，周圍細細密密綴滿了睫毛，如同生長在淺色岩盤上的海藻。老人像是從夢中驚醒般，失焦的眼神回溫，碰觸到她的視線立刻尷尬地撇開，侷促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妳不確定一下我是不是——」
「我知道是您，賽文先生(Mr. Selven)。」
她抿唇一笑，舉杯輕啜，任由老人的視線怔在原處。
接著她低下頭，在包包中翻找著。他靜默了一會，目光離開女孩身上，悄悄自玻璃杯後升起，拋往窗外。
蜿蜒的海岸上，藍與白或站或坐地擠在一起，被陽光晒得微黃。紅與橘等色彩零碎地點綴，彷彿鵝黃樹叢中綻放的小花。一帶細長的沙灘將房屋圈在岩地上，阻止它們步入海洋。沙灘的外邊織著一圈白色碎浪，像少女裙擺的蕾絲，隨著水波輕輕起伏。白色之後是淺淺的綠，而後逐漸變深並轉成藍色，一直擴張到天邊。
海面上散落的點點金陽刺著老人的眼，一會兒後他將焦距拉回桌前，發現多出一副紙筆，而她正盯著他。兩人視線相接，她拋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淺笑，讓他忍不住多停留了一眼。
「……卡倫小姐(Mrs. Charen)。」
他生澀地咀嚼著這個名字，感受她投來的疑問眼神。
「……我們見過嗎？」
這樣問實在很失禮，他露出懊悔的神色，看著她雙眼倏地睜大，微笑凝結。但有必要確認一下這種熟悉感，畢竟再也不能相信記性了，他想，一邊豎起耳朵，留心等待她吐露任何一個字。
「不。」
過了幾秒後她開口，低低地。
「我從沒見過您。」
「噢，是嗎……」他有些不安地搔了搔頭，小心翼翼地看向她，發現她臉上漾著笑意。
不是靦腆，不是嘲諷。那雙眼睛閃著精光，她像是洞悉一切般，不動聲色地笑著。
他皺了皺眉。
「那麼……」
他驚訝地發現她的聲調揚起，微微顫抖著。他知道要開始了。但在那之前——
「……在開始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在開始之前，我想問妳一個問題。」
他們幾乎是同時開口，彼此都愣了一下，然後開始互相推讓。最後老人深吸了一口氣。
「妳確定要採訪我？」
音量出乎意料的宏亮，他乾咳了一聲，舉起杯子喝了口酒，雙目卻未從她臉上移開。
「雖然妳是羅伯介紹來的，我也在信上問過了，但我還是必須再確認一次。妳真的想聽我的故事？」
她回望那雙有年歲的眸子。瞳孔是灰藍色，嵌在半月形的眼眶哩，外頭裹著歲月的蝕痕。終年沉鬱的積水的顏色，意味他並不屬於地中海。她盯著那雙眼睛遁入沉思，幾秒後回神，發現自己還未發一語。他看起來很堅決，於是她用堅定的口吻回答。
「當然。」
他點點頭，眼神垂下，從她身上離開。「很好。」他咕噥著，又喝了口酒。
換她深吸一口氣。
「為什麼你……」
彷彿知道她的下一句話，他抬起眼，與她四目相交。
「……願意讓我採訪呢？」
他們之間刮過一陣奇異的風，風中帶著海的氣味。
一種古老的潮濕輕輕覆住女孩全身。隔著一層模糊，她看見老人的身子向前，聽見從他喉嚨深處湧起的聲音，像魚類在水中發出的咕嚕聲，化成泡泡緩慢浮起，在空中爆裂。她豎耳諦聽，卻只聽見一句細微的低語，彷彿嘆息。她眨了眨眼，再度睜開時一切又歸於靜止。她看著他，他也看著她，神態彷彿說出了什麼，又像什麼也沒說過。
女孩深吸了一口氣，停止了注視。低頭，在紙上寫下一行字。
半島回憶錄
「那麼，我們開始吧。」
<序>完010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