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邁的維斯頓家族前任家主在午後時分醒來,厚重的深色窗簾將屬於佛羅倫斯的明媚陽光阻擋在寢室之外,布滿皺紋的大手探出,在空中揮了揮,寢室瞬間明亮起來。
這個房間的裝潢似乎還留在一百、或是兩百年前,以維多利亞風格為基調的暖色繁複家具,牆上掛著21世紀時期的攝影作品,偌大的寢室內沒有一張人像。
過度消瘦的修長身軀緩緩撐起,褪色的長髮隨意披散,面容嚴肅,但那雙湛藍的眼眸空洞無神,除此之外,以幾乎一百一十歲的年紀而言,他的身體被照顧得很好。
伊瑞.維斯頓,全名是艾里歐.托尼奧.維斯頓,曾經在商場呼風喚雨,為維斯頓家族帶來巨大利益與地位,而這位令族人尊敬的前任家主,已經有將近二十年神智不清。
在家庭小精靈幫助下穿上長袍,機械式咀嚼遲來的午餐,搭配一大杯白蘭地,然後進入漫長的放空。
已經忘了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他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彷彿只是依照本能呼吸、進食、然後讓自己的意識彌留在成癮性物質創造出來的虛幻世界中。
就算是短暫起床的幾個鐘頭,他記得的也只有酒精與尼古丁的味道。
沒有人會來打擾他,沒有人會來找他,就連自己都不確定是否還活著,多年前剛長大成人的孫子似乎對著他發了好一通脾氣,也是幾乎唯一會來找他說話的人類,如果沒有那個孩子,伊瑞簡直成為維斯頓家活著的幽靈。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寧願在昏睡與半昏睡之間游離,也不肯面對醒來後的世界。
點燃煙斗,熟稔熄掉火柴,向後靠坐在柔軟的腥紅色沙發,吐出一口煙,天藍色雙眼失神望著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他花了好一陣子才想起來,這裡是他在維斯頓家族托斯卡尼本家的寢室,昏暗的光線從落地窗隱隱透進房間,掛鍾顯示著已到黃昏。
記憶每天都在流失,那些剩下來的東西破碎又零散,就像現在的他一樣……在偶爾運作的思考裡,他總是覺得自己活得太長。
但是也快結束了。
或許出自生物本能,伊瑞感受到生命力在快速倒數,他甚至可以說出自己還剩下多少時間。
即使這對他而言,就像這個世界其他所有事物一樣沒有意義。
又朝空中吐了一口煙,白色煙霧交織融合成另一種形狀,然後消散。
抽完這管菸,他剛好用完一盒菸草,機械式地緩緩起身,走到菸草櫃前,尋找適合他現在慾望的調味。
《意義》這個標籤突兀地進入視野,這格抽屜好像本來就在這個位置,卻從來沒有被他注意到,唯一的解釋就是有人對它下了忽視咒……好啊,就讓他看看,《意義》是什麼樣的味道。
拉開抽屜,裡頭不是施加了保存咒語的調味菸草,只有一份泛黃樂譜,標題寫著:
《安魂曲:致我存在的理由(tu sei la mia ragione per essere)》
伊瑞不記得自己寫過安魂曲,但這確實是他的字跡與他的譜曲風格……可是這是在什麼時候寫的?……為誰?他自己嗎?他一點點記憶也沒有。
拿著這份樂譜,來房間裡被閒置多年,卻仍被保養得很好的鋼琴前,掀開鍵盤蓋,不再靈活的指尖滑過黑白琴鍵,溫柔而悲傷的旋律,不夠流暢地迴盪在許久沒有其他聲音的寢室當中。
顫抖著雙手勉強彈奏完第一個部分,視線已模糊得看不清樂譜,狼狽得像個年輕人一樣用衣袖隨意抹去淚水繼續彈奏,每彈奏一個音符都讓他感覺心臟被撥動,有些畫面快速閃過,又消縱即逝,按著抽痛的太陽穴離開鋼琴。
接下來幾個小時,這位前任家主瘋魔似地翻出所有過往的信件與照片……他確實忽略了什麼,原本就連遺忘本身都被他給遺忘,而現在他遲來地、緊揪著僅剩的時間,尋找記憶中那些違和的斷層。
……被藏起來了,而他已經幾乎要觸及那個「意義」,種種線索都指向一切都是由他本人所做,也只有他能如此隱藏一個存在,就連對他自己都能瞞得如此天衣無縫。
不過就這樣吧。
即使仍然什麼都想不起來,對伊瑞而言也已經足夠了,在羊皮紙留下幾行字,伊瑞.維斯頓在這個晚上進入他近二十年來難得的安靜沉眠。
『給還活著的你們:
我這輩子做過最愚蠢的事,就是親手埋葬自己的回憶。
至少在最後知曉了自己曾經有過至寶,
能讓我保有未知的意義離開。
僅 此 道 別
艾里歐.托尼奧.維斯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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