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小精靈過了一陣才發現在樹林裡昏倒的她。雪地的低溫讓她發了兩個禮拜的燒,即便在暖爐旁,芙蘿菈依舊覺得冷,彷彿冰霜已經進入她的血液、侵蝕她的骨頭。
她在高燒中也失去了和文森的第一個孩子。
治療師說這並不奇怪,懷孕初期本來就比較不穩定。不過文森還是不敢大意,他要芙蘿菈待在屋內休養,不要再去寒冷的花園。
芙蘿菈不在乎。她躺在床上,窗簾緊閉,不讓任何一絲陽光有機會碰到她。她在一片黑暗中哭泣,直至她睡著,然後當她睜開眼時,又繼續哭泣。文森對她的悲傷束手無策,他告訴芙蘿菈時間會治癒一切,可是芙蘿菈看著他的眼神充滿質疑。你不是還沒忘記她嗎?
她的家人來探望她,哥哥與媽媽坐在她床邊許久,可是鼓勵的言詞無法讓眼淚消退。束手無策的他們甚至提議要芙蘿菈回綠茵莊園休息一陣子,卻被芙蘿菈拒絕了。她不再是綠茵家的人了,從前那座溫暖的莊園如今已沒有她的容身之處。芙蘿菈只想一直這麼躺著,直到她體內再也沒有水分、再也沒有哀傷。
在哀悼中,時間的流逝不再如往常一樣。芙蘿菈覺得自己彷彿在幾天內老了十歲,但心上的傷口卻如同剛開始一樣疼。
一天,當她睜開眼時,坐在她身旁的不是文森、不是哥哥,而是薇柳。跟她們上次見面的時候比,她瘦了許多,略微凌亂的紅髮隨意地披在肩上,眼神看起來很憔悴。芙蘿菈幾乎認不出她來。
「薇柳?」她輕喚,不敢相信自己會在這裡看到園丁。薇柳從不離開花園的。從不。看見她待在陰暗的諾特莊園裡讓芙蘿菈好不習慣,她不自覺地伸出手,而薇柳用雙手握住。細長的手指交織,薇柳的手掌溫暖了她冰冷的指尖。
「你瘦了。」薇柳的聲音如往常一樣沈穩,綠眼睛裡的關愛一點都沒變。「看來花園整理得不順利?」她抬起頭,視線彷彿能穿透窗簾,觸及窗外的花園。
想到花園,芙蘿菈眼裡又盈滿淚水。「我盡力了。」她說,嗓子因為許久沒說話而嘶啞。「我真的盡力了。可是這座花園永遠不會是我的,花園只承認上一任主人,裡面沒有我的位置。」
薇柳溫柔地將她的淚水拭去,她不需言語,只是握緊她的手,用眼神傳遞已然太深的溫情。
「芙蘿菈,你用錯方法了。」她的聲音像海浪一般,親切又平穩,芙蘿菈這才發現自己有多想念薇柳,想念她像港灣一樣的花園。「要將土地裡的根去除是不可能的事,我們只能在舊的根之上種新的花。」
芙蘿菈眨了眨眼,試圖忍住淚水,可是斗大的淚珠還是停不下來。「可是這樣花園依舊不是我的。」她委屈地說。
薇柳像以前一樣,揉了揉芙蘿菈的頭髮。「會是你的,只是需要時間。」她說,眼神裡充滿驕傲。「你是我所遇過最有天份的學生,我相信你。」
芙蘿菈覺得自己又成了孩子,在薇柳的教導與鼓勵下成長。她閉上眼,任憑薇柳梳理她糾結的髮絲。薇柳口中哼著不成調的歌曲,她還記得以前在花園工作時,薇柳總是會唱起這首緩慢而憂傷的歌曲,像是專為花草而譜寫的搖籃曲。
自從在雪地裡的那一天開始,芙蘿菈第一次陷入深沉的睡眠。
當芙蘿菈醒來時,已經是隔天早晨。薇柳不在她身旁,不過她的床頭櫃上放著一個包裹。光看著破舊的牛皮紙,芙蘿菈便知道這是薇柳留給她的禮物。
包裹裡是萬壽菊的乾燥花瓣,幾片金黃色的花瓣落在她腿上,撲鼻而來的香氣帶著熟悉的味道。薇柳的紙條如浮木般躺在花海上,綠色墨水勾勒出日後將印鑿在芙蘿菈心上的字句。
有些人說花語是我的家族創造的語言,以讓我們彼此溝通。不過傳說終究只是傳說罷了,我想我們只是善於找出花草的個性。
萬壽菊有許多種意義。有的哀傷、有的醜惡,有時我認為它就像人一樣,有著各種面向。
我最愛的意義是「日升的美與溫暖」。
或許這些花瓣無法取代太陽的熱度,可是我想它也足夠接近了。
薇柳
芙蘿菈用花瓣泡了一壺茶。
在等茶泡好的空檔,她有些吃力地起身,走到窗戶旁邊將窗簾拉開。她沒看到藍天——天空上飄滿了烏雲,似乎隨時會下雨。不過在層層烏雲背後,芙蘿菈看見了一絲陽光。她有預感下午就會放晴了。
芙蘿菈在窗邊找了張沙發坐下,手裡捧著那杯熱茶,決定慢慢等陽光的到來。
薇柳的茶讓她心裡暖呼呼的。她覺得自己彷彿回到兒時,在薇柳的安慰下恢復氣力。
但薇柳不在她身旁了,而一整包花草茶也會有用罄的一天。在那之前,芙蘿菈得創造出屬於她的花園。
***
事後,芙蘿菈猜薇柳的茶八成摻了魔藥,因為在薇柳來探望芙蘿菈的幾天之後,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已經好多了。當她覺得自己的體力充足時,便跟文森說想去花園透透氣。
起先,文森不願意讓芙蘿菈出門。外面還太冷,他這麼說,而你的身體還沒完全恢復。他沒想到的是,芙蘿菈的執拗可不是浪得虛名。最終,他只得妥協,跟著芙蘿菈一起來到仍覆滿雪的花園。
雪將花園染得潔白,無人走過的小徑一點塵土都沒有。芙蘿菈和文森在雪地上印上一個個腳印,一個步履輕快而堅定,另一個則顯得沈重。芙蘿菈帶著他們往花園後方走去,走進樹林之中,來到那座少女雕像前。
少女的表情靜謐,微微勾起的嘴角讓人覺得她在做著美夢。可芙蘿菈沒忘記她之前的遭遇。花園還在反抗著她,芙蘿菈能感覺得到,她覺得積雪之下的土地正在搏動,抵抗著芙蘿菈的入侵。
她小心翼翼地接近雕像,近到她能分清雕像的每根髮絲。大理石的刻紋流暢優美,女孩的容貌完美得不像真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與眼角上,比淚滴更晶瑩剔透。芙蘿菈取出放在口袋裡的包裹,拿出一片乾燥花瓣,施了咒語後輕輕放上雕像的秀髮上。
萬壽菊花瓣雖然早已褪色,不過與白色雕像相比依舊明顯,芙蘿菈退了一步,仔細欣賞自己剛為雕像放上的髮飾。
「為什麼?」文森問,聲音在澄淨的空氣中格外響亮。他的語氣裡沒有任何責怪,只有滿滿的好奇。
芙蘿菈猶豫了一會,她知道自己將說出口的話一點也不成熟。但年齡的差距恐怕會讓她無論向文森說了什麼,都顯得天真幼稚。「我覺得這是她。」她說,「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腦海中的她就是這個樣子。」
即使背對文森,芙蘿菈還是能感受到她丈夫正在微笑。「這座雕像是她的作品,靈感來在於一則她很喜愛的故事。」他說,「可是在這天之前,我從沒覺得雕像長得像她。」
「這是她的作品?」芙蘿菈驚呼。
「是的。她以前總是一直在創作。」笑意染上文森的嗓音,奇怪的是,芙蘿菈並不覺得討厭。她想再多聽聽他第一任妻子的故事。「也是她堅持要把雕像放在這裡的,她說這座雕像應該要多照照陽光。」
芙蘿菈發現自己也在微笑。她轉頭走到文森身旁,在逆光之中,她覺得自己彷彿看到文森年輕時的影子——一位高大英挺的青年,黑髮裡沒有一絲灰白,正疼愛地看著他妻子的睡顏。他的眼神裡盈滿著對未來的期望,苦痛和歲月於他來說仍只是遙遠而抽象的概念。
她不想打斷這一刻,還不想。
他們夫妻倆站在雕像前,心思卻活在不同年代之中。芙蘿菈想起的是兒時去墓園的記憶,哥哥會站在墓碑前許久,向已逝之人傳達心裡的思緒。但芙蘿菈該跟她說些什麼呢?無論是道歉還是宣示主權的句子似乎都不合適,於是芙蘿菈決定給她沈默。或許未來她能坦然面對這位前任女主人,可是不是現在。
掠過天空的雲朵來了又去,悄悄將暮色帶來了。冬日的黃昏總是悄然無聲,當芙蘿菈回過神來,天空已經是一片深紫。
文森深深吸了口氣,他呼出來的白霧在夜色中格外明顯。聚集起來的水霧只存在片刻,便又消融到愈見昏暗的天色中。「回去吧。」他說完便轉身離去,沒有再看雕像第二眼。
「如果你希望的話,我能把雕像拆除。」再走回莊園的路上,文森一派輕鬆地說,可是芙蘿菈聽出了話語底下的重量。
「不用。我覺得這座雕像很美。」她幾乎想也沒想地回答,話語說出口後,芙蘿菈知道她是真心這麼想的。
***
自那之後,只要狀況允許,芙蘿菈都會去探望永遠沉睡著的她。每一次會面,她都會在雕像的髮上留下一枚花瓣,當春天來臨時,雕像髮絲上摻了點點金黃,而恢復體力的芙蘿菈也再度到花園裡工作。
她聽從薇柳的話,不再試著將雜草去除,而是仔細去觀察、研究。她發現,雜草並不全然是無用的,它們看似毫髮無章,但其實像地圖一樣,雜草根愈深的地方,土地的養分早就被雜草跟用光了,代表這區域更不適合栽種。那些她原以為必須全部根除的草,其實也能是指引她方向的針。
芙蘿菈在野草略為稀疏的地方施肥,希望終有一天土壤能再度變得肥沃。同時,她開始在腦海裡構想著自己的花園,最初,她本想像綠茵花園那樣,打造出一座既有花草,也有蔬果的花園。可是當她逐漸習慣雕像上的金黃色花瓣後,她又有了別的想法。
薇柳的信上說萬壽菊代表日出的溫暖,但芙蘿菈在諾特莊園裡一本厚重的書上讀到,這株簡單的花朵的意義不只如此。它能是朵緬懷死者的花,能代表辛勤,可它也是嫉妒的象徵。
單單這麼一朵花,就有這樣多層的意義,何不用它來裝飾整座花園呢?
這想法的種子在芙蘿菈心裡發芽、成長茁壯,最後就這麼成了芙蘿菈心目中的理想花園。她開始研究起不同萬壽菊的品種(幸運的是,諾特莊園的圖書室果真包羅萬象,芙蘿菈從不缺乏資料),在一張又一張的紙上畫出花圃的排列方式,思考要怎麼樣安排才能讓花園的色調繽紛卻不刺眼。
即使花園依舊荒涼,芙蘿菈卻能在腦中勾勒出花園未來的樣子——各種顏色的萬壽菊互相交織,像火焰又像太陽,即便是英格蘭陰雨的天氣也無法阻擋花園裡的晴天。
***
文森並不常去書房。他的工作不需要鑽研太多書籍,何況,書房裡陰暗又不透風,像地牢一樣讓人難受。這天,他本來只是想去書房取個東西——黑魔王的任務有時得動用到諾特家的珍貴收藏,可當他踏入書房時,驚訝地發現裡頭的氛圍和他印象中一點也不一樣。
兩邊的窗簾被大大拉開,窗戶開了一小條縫隙,微風撫著書皮,像是等不急要閱讀的小孩。陽光灑落在書房中央的書桌上,初春的陽光依舊帶著冬天的銳利,將書房斜切成兩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
他的妻子坐在窗邊,倚著厚重的窗簾閉著眼休息,陽光就是她的棉被。
如果是一年前的文森,看到這樣的畫面大概會忍不住嘆口氣,默默將窗簾拉上,畢竟有些古書並不適合一直照著陽光。
可這天,他只是緩緩地走到芙蘿菈身邊,蹲在她面前,完全忘了自己原本的任務。她的腿上有一本攤開的書,書頁上有各式各樣的植物圖樣,幾張羊皮紙散落在地上,芙蘿菈凌亂地圖畫佔據了紙上大部分的空間。文森拿起其中一張紙細細地研究了起來,他知道芙蘿菈想要一座全是萬壽菊的花園,而神奇的是,當他看著芙蘿菈的設計稿時,覺得自己能想像出芙蘿菈的花園是什麼模樣。
以前的花園是怎麼樣的呢?文森試著想,可是時間讓他忘記了大部分的細節,只記得大致的輪廓。他記得以前的花園是舒適且讓人放鬆的。
那一包乾燥的萬壽菊花瓣也在芙蘿菈身旁,幾片花瓣被風吹到地上。
芙蘿菈跟他說過萬壽菊有好幾種不同的花語,唯一讓他印象深刻的花語是「失去愛情的悲傷」。直至今日,他仍能清楚地回想起第一任妻子與世長辭的那一刻。可是在這之後呢?他記得他曾痛哭過、笑過,甚至怨恨著命運的無情。他曾以為自己會保持如此強烈的悲傷直到死去,沒想到時間久了,悲傷的情緒早已像乾燥花一樣被風乾,失去了原有的色澤。
文森拾起掉落的花瓣——它們好脆弱,好像隨時都會在他掌中化成碎片,隨風而逝。
他知道自己得去哪,是時候換他弔念已逝之人了。那座雕像上已經有許多花瓣了,但都是芙蘿菈放的。
他像來時一樣輕巧地離開書房,沒驚動午睡中的芙蘿菈。在踏出書房之前,文森施了個保暖咒,確保即便陽光消逝了,書房依舊溫暖。
***
春末夏初時,花園裡的第一株萬壽菊開花了。
那一小株花朵棲身在花園中央,緊鄰著早已沒有泉水的噴水池旁。芙蘿菈幾乎快忘了她曾在那裡種過花,以至於當她看到那朵花時,還以為自己將幻想與現實搞混了。
那是株有著橘紅色花瓣,可是花芯是黃色的萬壽菊,在一片綠之中,花特別顯眼,卻也格外孤單。
芙蘿菈一開始很怕萬壽菊很快就謝了,因此小心翼翼地照料著它。可幾天後她就發現,萬壽菊比她想像的還要倔強,說不定能熬過整個夏天。
第一朵花出現之後,第二朵花很快就跟隨著它的腳步。
不久之後,在廢棄的噴水池邊,就出現了一小片萬壽菊花圃。它們都有著相同的橘紅色,在荒蕪的花園中向世界宣告著堅強的力量。
花開了之後,芙蘿菈幾乎天天都去水池邊。在她來到諾特莊園之後,她終於有了一小塊屬於自己的地方。
她本想等花圃更大時再跟文森提起,可芙蘿菈不知道的是,她的丈夫比她想得還要更常來花園。
某個夏日午後,她頂著陽光來到花園,卻發現文森也在。
不,她第一眼看到的不是文森,而是那座噴泉。
芙蘿菈早已習慣了那座廢棄的噴水池,甚至覺得爬滿池邊的苔蘚愈看愈順眼。她還記得前一天離開花園時,噴泉依舊像被時間遺忘一般,佇立在花園中央。此刻,她才剛踏上前往花園的小徑,就發覺周遭有什麼不對勁。
潺潺的流水聲驚動了週遭的空氣,縱使聲音很細小,卻為整座花園帶來了生機。清澈的水在空氣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還為花園消除了些暑氣。噴水池邊的苔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嶄新的大理石,在豔陽中白色看來格外刺眼,與穿著一身黑的文森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坐在池緣,盯著在他腳邊的萬壽菊。文森看起來似乎有些不自在,像怕自己不小心傷到了花朵。芙蘿菈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曾意外弄傷了一朵花,想起薇柳是如何將破碎的花瓣變成一壺茶,讓花朵的香氣以另一種樣子出現。她走到丈夫面前,輕聲開口:「花比我們想像的要堅強。」
文森抬起頭,他臉上的皺紋比他們初見時多了一些,白髮也愈來愈多。他的表情依然不多,不過芙蘿菈漸漸了解該怎麼讀懂她的丈夫。像現在,當他的眉心舒緩,嘴角勾起,芙蘿菈知道他是開心的。
文森伸出手,而芙蘿菈握住那比她的手大很多的手,指尖描繪著他的掌紋,感受她已逐漸熟悉的手掌。
在他們都還不確定誰要先開口時,不受控制的水柱忽然朝他們襲來,唰啦一聲,將他們的衣服、頭髮都淋濕了。
她和文森互看了一眼。芙蘿菈大笑出聲,文森看起來則有點困窘。「我會再請人來修理——」他開口。
可是芙蘿菈沒讓他說完,她俯身給文森一個濕淋淋的擁抱。烈陽與水讓他們的擁抱溫暖但不至於燥熱,像是冬天的爐火。
他們在噴泉旁的吻帶著甜味。也許是芙蘿菈的錯覺,但她覺得自己彷彿能聞到萬壽菊的花香。莫名地,她知道她離理想中的花園不遠了,彷彿伸出指尖就能碰到。
我的花園,芙蘿菈欣喜地想,再等一會,等根再深一點,我的萬壽菊將能點燃整片花園。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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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後記)
關於文中提到的雕像,是有參考對象的。參考的是羅丹1894年的雕塑《睡眠》(Le Sommeil),此雕像現存於巴黎的羅丹博物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