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上篇】
老一輩的人總說,在我們前往梅林的世界前,還有一條長路要走。靈魂的長廊,他們如此說。有些靈魂堅定不移,他們一直走下去;有些靈魂留了下來,為了那些生前未完成的遺憾。而還有,還有些靈魂,他們在這條長廊上徘徊,他們沒有留下也沒有往前,他們只是在等待,等待某樣謎題解開,等待某個回覆被帶來.
或者,等待某個人。
當我隨著其他一群靈魂來到長廊的入口時,守衛面無表情地警告了我們幾聲:「這條長廊很長,有些記憶和情感在經過時被留了下來,化為各種顏色的碎片。那色彩絢爛得會迷惑人,秘訣就是不要拾起也不要停留,最好閉著眼往前,不然到了出口你會不想離開。」
才歷經死亡的靈魂,還遺留著人類的性格,有些安分守己,有些桀驁不馴。碰巧,我是比較接近後者的那一群。我們沒有遵從守衛的指示,反而睜大了眼,放慢了腳步。
我注意到在入口不遠處,有個靈魂倚著牆靠著。她想必生前是個美麗的女人,細緻的五官、偏淡的髮色,和一雙心事重重的眼睛。這沒有迷住我。途中我也看到了守衛先前提到的碎片。那看起來並不銳利,彷彿像聚攏的一小攤水一樣,讓人不禁猜測,或許一經碰觸便會分散開來化為各式顏色的水滴。這還不足以吸引我停留。
當我走到長廊的中間時,有一小團灰色的光在牆邊閃爍著,無聲無息,像顆心臟在跳動著。我看著週遭一個又一個的靈魂從我身邊飄過,心想:『我不會被迷惑,我只想碰觸一下那奇怪的光芒,然後我就繼續往前走。』我這麼做了,一瞬間,那離我既貼近又遙遠、屬於人類的情感充斥著我已缺少了身軀的透明靈魂中。
那不是我,不是我的記憶。--有一個女人,曾經那麼用盡心機去愛一個男人,最後卻還是得不到他的心。
※
喬治安娜(Georgiana)在畢業前就從姊姊寄來的信件得知關於她的求婚者的消息。文字畢竟經過修飾,若不是喬治安娜熟悉姊姊的個性,她怕是不會察覺出字裡行間隱約透露的不安和不情願。
回家後,她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她無法為姊姊向父母親說情,再怎麼說,這樣的婚事是他們家族高攀了。儘管還知道別過於喜形於色,但雙親確實是高興都來不及了,如何還能去關心女兒的情緒?
太過細膩的神經--母親總這麼評論女孩多愁善感的性格。在他們家,連女孩都沒有用眼淚換取同情的權利。
頭一次見著求婚者的真面目時,她是刻意在前院裡等待、卻裝做不知道未來的姊夫那天會來。他逕自推開了矮柵欄,在敲門之前,他瞧見了她的身影,戴著黑皮手套的右手暫停了原先預計的動作。
她沒有說話,只是快速利用幾秒的時間觀察。同樣被黑皮手套包覆的左手握著手杖的銀色蛇頭,銀金色的長髮則以綠色緞帶束好。銀與綠,標準的史萊哲林。
「想必妳是喬治安娜?」他甚至沒有轉過身正對著自己,只是站在原地側過頭打量她。
「是的,」她揚起無可挑剔的淑女笑容,「馬份先生。」
他點點頭,落下一句「妳很美麗。就像妳父母和兄姊說的。」這語氣中充滿了應酬味道的恭維,右手同時在面前的大門敲響了兩聲有力道的通知。
馬份家不讚美人的,而當他們這麼做時,是一點真誠都感受不到的。喬治安娜心想,輕易地感受到一個男人打發一個小女孩的手法。當然了,他年長自己十歲,想必在對方眼中她只是個小姑娘,不需浪費多少力氣。
她旋過身子,聽見家庭小精靈來開門的腳步聲。算準時間,她回過頭,維持著一貫的笑意,說:「您也很英俊。就像我父母和兄姊說的。」
若她觀察得沒錯,他和她一樣,對於人們針對自己外表的讚美是抱持著不屑的心情,懶得接受。膚淺的人們。對這世界瞭解得越深,她越覺得不會有那麼一個人值得她花心思。她總這麼想。
她曾那麼想。
那幾天,當阿不拉薩·馬份前來與父母親和姊姊商討婚禮事宜時,她偶爾會在一旁。看著父母親略帶討好、姊姊略帶畏懼的表情,她沒有表現出心裡意興闌珊的真實感受。但是每每當她看向他時,會發現他臉上的神情就像是反映她心底情緒的鏡子。
她的心情有點複雜。既盼望姊姊有一個好歸屬,卻嫉妒起姊姊是要將雙手交給與自己那麼相似的一個人。面對自己心中的起伏,她就像某個故事裡女巫對追求她的魔法師的感受一樣,既著迷又排斥。
每當喬治安娜看著阿不拉薩·馬份看著自己的姊姊,卻希望他看的是自己時,她會起身離開現場,責怪自己怎麼能有這樣邪惡的思想。可每每在她準備離開,她又會忍不住為他對她說的「再見,喬治安娜。」感到欣喜,甚至開始為了他的這句道別,期待下一次他的到來。
她討厭自己被這世人所謂的“戀愛”控制,於是她特意避開他。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她不願做失去理智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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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兩個兄長,一個姊姊,和一個弟弟。在純種家族間多多少少顯得特別,尤其她的父母不是因為相愛而結合的,即便在婚後,愛情並沒有在他們兩人之間滋長。頭兩胎已經比許多人幸運,產下的是能傳宗接代的兒子,但這沒有滿足她的雙親。他們要的更多。女兒在她的家族,比兒子更有利用價值,因為能讓他們並不算高貴的血統藉由聯姻留存在更有地位的家族的後代身上。
喬治安娜知道阿不拉薩·馬份會看上姊姊的原因。他希望姊姊能為馬份家生下個兒子,而且照著前一代的情況來講,這可能性是很大的。
喬治安娜的姊姊跟她長得很像,除了身材較圓潤一些,或該說,喬治安娜的體型偏向纖細瘦弱。她無法克制的想著,姊姊跟他的孩子,一定也是個漂亮的金髮男孩。那麼會有著他的灰眸呢?還是她跟姊姊相同的棕色眼睛?
她告訴自己不能再想了,甚至牢牢地封鎖起一切不該有的思想,做好了萬全的心理預備,決心要帶著誠心的祝福送姊姊出嫁。
在婚禮的前一週,某天晚上喬治安娜去到姊姊房間,卻發現她在整理許久不曾拿出的行李箱,好奇地問:「姊夫會請人將妳的物品都整理好搬到馬份莊園吧?」她注意到姊姊因為她對阿不拉薩·馬份的稱謂而皺起眉頭,有個不合時宜且大膽的思想閃過她腦海,但她仍沉聲說:「妳不用自己動手啊。」
喬治安娜瞧見姊姊咬著脣,摺衣服的雙手有些顫抖,知道方才的想法得到了八分證實。
「姊姊,」她放慢速度,不願打草驚蛇,「妳不想嫁給姊⋯⋯妳不想嫁給馬份先生嗎?」
雖然姊姊沒有回應,但喬治安娜察覺了她左手無名指隱隱發亮的戒指。那不是她原來戴在右手的訂婚戒。
「是他嗎?姊姊?我以為母親已經斷絕一切妳跟他聯繫的可能性。」她記得姊姊在霍格華茲時就有一、兩年的時間跟一位不知名男士通信。她曾經問及一次,姊姊只是略帶嬌羞地說是一位在「華麗與污痕」工作的男生。
姊姊最終仍敵不過她的詢問,只能點頭承認:她已私自與對方互許終身,並計畫在婚禮前一晚,所有人最鬆懈的時候,與對方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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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樣的場景,又在喬治安娜和阿不拉薩之間上演一次。她在他敲門前阻止了他,雙手負在身後,向他宣布他的未婚妻失蹤了的消息。
他瞇起眼,顯然對於這意外的通知不甚滿意。當然囉,這不只是兩個家族的約定;一個馬份的未婚妻在婚禮前夕被拐走了,天曉得預言家日報明天的頭版會刊登多麼不堪的標題和內容,更不用說那些小報社了。
「她在哪裡?」
對於他的問題,喬治安娜只是搖搖頭,「不知道。」她不畏懼他的怒火,仍舊笑盈盈且大膽地說:「就算我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
「保護妳親愛的姊姊?」他嘲諷地哼笑一聲。「不管如何她的名譽都毀了,妳的家族也是。」他盯著她,懶洋洋地道:「我以為妳比她聰明,應該會阻止她犯下愚蠢甚至會毀掉她一生的錯誤。」他抓起手杖,夾在腋下,轉身準備離開,「享受這最後的安寧吧,妳的家族很難在魔法界有立足之地了。」
「何以見得?」喬治安娜滿意地看見他如預期地停下腳步。她則眨著眼,相信他看得出她的眼神中透露著什麼--一場交易。他在等她主動開口。
如阿不拉薩所想,她怕是這家族裡最有見識的一位。
「我可以嫁給您,馬份先生。如此兩方的名聲都保全了,畢竟,外界並不知道您將迎娶的是哪一個女孩。」
而他也沒見過哪一個女孩在提出這樣的要求時神情是一點都不害臊。
「而且,我會為您生一個兒子。」
喬治安娜身後的雙手緊張地重覆一鬆一握的動作,但她感覺得到,她的笑意不用盡全身的力氣是無法止住的。是的,一個兒子,不管是棕色或灰色的眼睛,她都可以好好疼愛的兒子。
她同時也知道,這是多麼危險的一個提議。這是一封給自己下的戰帖。她陷入了,也並不羞於承認,只是,她要他跟她陷得一樣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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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險些不能呼吸,在脫離這女人的回憶時。喬治安娜,她應該就是那在入口處有著憂愁的雙眼的女人吧?
好勝心如此重的女人,如此有自信的女人,為何卻有一副如此空虛的靈魂?我好奇著。她最終沒有贏得她丈夫的心嗎?或者,那個馬份沒有接受她的提議呢?她不像會如此輕易放棄的人,她究竟嘗試了多少次、花費了多少時間卻換得這樣的結局?
我發現對面的牆邊也有同樣的一團灰色光芒在閃爍。我還想知道;等我瞭解得透徹後,我就離開。我對自己說。我想獲得解答。為何當那記憶藉著我的靈魂又活了一遍時,會那麼沉重?我彷彿已經知道了結局。或許那個女人就是在這長廊上不斷地回憶,如今那些對未來充滿盼望、挑戰的曾經,已被現實磨得殆盡。但那究竟是怎樣的現實?怎樣的兩人間的遊戲?導致一個靈魂連死亡也無法帶給她重生?
我必須獲得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