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遇見你時,你只有七歲。
那個夏天,我站在窗戶邊往下看,看見你從布萊克夫人寬大的裙襬後探出頭,柔順的黑髮被風吹得飛揚,一雙灰色的眼眸裡盡是好奇。
儘管倫敦總是大霧瀰漫,那個夏天,我就知道你的特別有如曙光,穿透了我心那些陰暗的角落,那也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似從漫長的睡眠中甦醒,不再與宅院裡死氣沉沉的規矩共舞。
剛開始,我十分畏懼改變,尤其害怕你的到來會再次於我的生命掀起驚滔駭浪。
沒錯,儘管我看起來年輕,但我已經老了,嚮往的是從過往那些腐敗的回憶裡獲得平靜,而不是再有人對我造成任何衝擊。
因此,我會扔下任何能砸中你的東西,有時,你會感覺到有人倚著二樓的欄杆看著你,可一次也沒讓你逮著。你跑到人行道玩耍的時候,我躲在樹後朝你丟擲小石頭,大力搖晃枝幹好嚇嚇你。我尤其討厭你靠近閣樓--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於是我把你推下樓,讓你摔得鼻青臉腫,等著你哭著去找母親,就像其他布萊克家的小笨蛋。
畫像裡的其他老頑固對我的行為則是搖頭和不贊成,充滿負面批評的意味,就像他們活著時對我做的事情一樣,可他們再也無法傷害我。
但你不在乎發生在你生上的那些怪事(該說你是大膽還是神經大條呢?),反而把闖進閣樓裡當成另外一種挑戰,一次次挑戰我的底線,而我也一次次將你阻擋在外。除此之外,你會在雨天裡偷溜到外面踩踏一個個淺水坑、爬上前門的那棵老橡樹,惹來麻瓜的注目禮、探索於古老的宅邸(除了閣樓)的每一寸,彷彿一點都不害怕隱藏在黑暗裡的事物......
我想,你的到來並不只是喚醒我過往的記憶而已。
你抓到機會就逃開那些布萊克夫人精挑細選的家庭教師,翹掉那些禮儀課程。你很聰明,也很有天賦,知道如何用魔法掩飾自己貪玩的痕跡,雖然偶爾還是有被抓包的時候。
後來小獅子阿爾發也跟著你的父親搬來這裡,你們兄弟倆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時期。
我看著你們總是形影不離,甚至鑿穿了彼此房間的牆,留下一個餅乾盒大小的洞,只為了在父母入睡後,能夠用盒子裡的紙條互傳暗語。你的弟弟似乎成了小一號的你--但我必須在此坦承,他比起你就無趣多了。就像你說的,他是個乖乖牌,而且越是長大越無趣。過了幾年,他不再跟著你身後轉,反而更希望扮演父母眼中的乖兒子。再後來,他覺得你吵,便把你們互傳紙條的洞給堵起來了。
他終究不是你。
你挑戰大人的底線,你衝撞那些墨守成規。你和家族裡的人都不一樣。當所有人不論是自願或被迫著遵守這個家族的規定,戴著虛偽的面具時,你卻不願意戴上這些偽裝,因為你認為這不是你。
你的母親老嫌棄你,總說這樣不符合布萊克家繼承人該有的高貴優雅。
就看在你是繼承人這點上,她對你又愛又恨。
但我和她有不一樣的看法,我很快就發現,你是天生的探險家,骨子裡有種不受拘束的特質,你能無視一切危險,勇往直前,那是專屬於你的活力,更讓我羨慕的是,你似乎比這個家族裡的任何人都要自由。
我真心覺得你並不只喚醒我過往的記憶而已。
於是我開始慢慢喜歡你,日日期盼你能再次打破什麼規矩或傳統。
然而,我卻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麼突然。
十一歲,你收到了霍格華茲的入學信。我注意到你的快樂和擔憂,就和很多即將進行分類的家族孩子一樣,擔心著自己能不能維持家族傳統,分進史萊哲林。
但我看到更多是你已經認為自己不可能維持家族傳統。
你是對的。
引信是由一隻貓頭鷹點燃的,具體來說,是它腳上的一封只有一行字的信箋。消息如宅邸曾經歷過的麻瓜二戰的猛烈砲火,轟炸著布萊克家的早晨。聽著布萊克夫人宛如世界末日的歇斯底里,高聲咒罵,我忍不住笑了,為你終究是你,但也忍不住擔心起來,也是因為你是你,而你生在布萊克家族。
那年聖誕節肯定不是什麼溫馨的節日。
嚴刑體罰,人格侮辱,似乎是家族長年糾正孩子的傳統,他們似乎認為只要一頓毒打就能將我們身上所流著的那些糟糕血液糾正過來一樣。
但也許你是幸運的,至少比我幸運些--你沒有遭到失控父母的毒打。
就算情緒不穩定甚至暴力因子是家族遺傳,你的母親還是有著自己的自制力。
你被布萊克夫人關在房間好幾天,哪時認錯,哪時就能出來。
你不認錯,你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有錯。
眼看著你就要被這個家給遺忘,眼看著就要重蹈我當年的覆轍,我多麼想幫你,多麼想抱起你、多麼想告訴你不要放棄。即便如此,我仍知自己不該干涉。直到小獅子阿爾發找到方法偷偷將食物在半夜偷渡給你,你才度過了這次危機。每個晚上,等到布萊克夫婦入睡後,獅子阿爾發便偷偷把怪角給他的水和點心從你們之前挖的密道遞給你。
那段你們曾經遺忘的短暫時光似乎又再次重現,而我始終只能在一旁觀看。
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不確定曾經的你還會不會回來,因為你似乎變的安分了。
直到假期結束,回到霍格華茲前,你都沒有再惹是生非。
隔年暑假回到家,你仍像聖誕節時那般沉默,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乍看之下,你已經放棄反抗,但我卻從沒想過自己能如此安心。
你眼裡的神采露了餡,我認出了你,你和難得一見的歡快的陽光一同歸來了。
你在學院裡交到了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另一群能共患難的兄弟。你終究不像我那樣愚蠢,你沒有試圖融入不屬於自己的圈子,最終搞得自己遍體鱗傷。
就在暑假的最後一天,閣樓再次吸引了你。
我想也是時候跟你分享我的過往,為此我沒有再阻止你。
對你而言,閣樓只是另一個冒險之地,對七歲的你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對現在的你也是;但對我卻不只如此。
那是所有黑暗深埋之地。
然而就在你即將觸及門把時,獅子阿爾發在樓下喚你,晚點就趕不上火車了,你也就將這件事拋之腦後。
畢竟學校裡,有更多比探索一個破敗的閣樓更重要的人事物。
當夏天再次來臨--我度過了沒有你相伴的一年,獅子阿爾發也在今年收到了入學信--我發現你常望著天空發呆。
回到這裡後,你似乎很容易憂慮,我也跟著焦慮起來。
你和家裡的關係越來越糟糕,布萊克夫人怎麼看你怎麼不滿意。
無非就是因為彼此間的觀念差距越來越大,你們時常因為意見不合而吵起來。
除卻這點,我感覺到她對兒子的耐心和愛意正被家族的眼光和非議一點點消磨殆盡。
你也察覺到了,但你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裝出不在乎的模樣。
望著你,悲傷刺痛我的心,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你回到學校後,秋天接踵而至,而後冬天也如期到來。
眼看聖誕節將近,我已好幾個月沒再看見你,因為自一年級之後,你從不在布萊克家過聖誕節。
一開始布萊克夫人還會寄去咆嘯信,後來她也懶得管了。再加上,小獅子阿爾發如布萊克夫人所願進入史萊哲林學院,從此她的重心就漸漸偏向了這個小兒子,好像真的認為布萊克家只剩下小獅子一個兒子一般。
至於你,你繼續維持原先的策略,總說著你不在乎母親怎麼想,可能還加上了一些不以為意的聳肩動作,但我知道你私下還是會因此偷偷難過。
就這樣度過了三年,每當你在暑假歸來時,我會發現在你身上,有些什麼也跟著變了--往好的方向。
也許你在學校的那些朋友不只是能和你一同嬉鬧的夥伴。他們讓你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他們讓你肯定了自己的價值,而非認為自己沒了家族支持後就無處立足。
五年級的暑假,你留著一頭被布萊克夫人稱為傷風敗俗的黑色長髮,一身筆挺校服,變得更加英氣逼人。你似乎在等待什麼,當你從窗戶向外望時,眼底是掩飾不住對於未來的期待;然而當你轉身回望著這幢房子,眼底卻對這裡毫無期望。
隨著你花更多時間在朋友與課業上,我再次孤寂起來。
有時候,我想起你在學校比待在家裡安全;想著你現在和朋友在一起很快樂,你的雙眸會因為友誼而變得何等閃耀,而你的微笑會是何等廣闊,我的心便也隨之飛舞起來。
冬季,隨著白雪落下,你突然在十六歲那年的聖誕節回到了布萊克家。
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一種決絕,好像已經為某事下了很大的決心,可我只覺得那是你面對布萊克家的一種少年叛逆。
那是你和布萊克夫人爭吵最激烈的一次。
你向父母攤牌了你關於麻瓜的所有觀點,自然不出所料的,他們無法接受。
在爭執的進行到最為白熱化的階段,布萊克夫人朝你舉起魔杖,就如同每次爭吵的結尾一樣,厲聲威脅你回到房間好好反省,否則就要將你趕出家門--
但此時的你已經不是那個任憑母親威逼利誘,把自己關進房間裡的男孩了。
你反抗了她,繳械了她手裡的魔杖。
那也是你第一次對她嘶吼出心裡的話。
「你恨我!你甚至想殺死我!」
也許你說對了布萊克夫人心裡最隱密的想法。
為此,她狠狠打了你一個耳光。
血液充斥鼻腔,滴至地毯上。
一時間宅子裡鴉雀無聲。
下一刻,你衝出家門,途中撞倒不少東西。
小獅子慢了好幾拍才想到要追在你身後,可他是追不上你的。
永遠追不上。
我站在窗邊想著你在倫敦的麻瓜街頭遊蕩,感受著寒意正削弱你骨子裡的溫熱。
但你是那麼一個能打從心裡讓人溫暖起來的人啊。
你難道不明白嗎?你仍是你,只是他們無法理解。
那個陽光暖不起來的冬日早晨,你回來了,但遲遲沒走進屋內。
你流露出恐懼、傷悲與痛苦,但沒有絕望。
你站在門口,低著頭,雙手顫抖,思緒亂成一團。
最終還是推門走了進去。
又一次,我感覺到你心中下了一個不可動搖的決定。
第一次,我悄悄來到你身邊,將手輕輕放到你肩上,站在玄關的你環顧四周想看見我,卻只能透視。
你跟我很像,在這個家族裡,一樣沒人能看見。
「我要離開了。」聖誕節假期的最後一天,你手裡拿著行李,背對著我這麼說。
我知道你不是在和我說話,卻知道這次道別和往常都不一樣。
當你毅然走出布萊克大宅的門,將門關上後,我算是徹底明白了。
我看到的並不是你的少年叛逆,而是你的選擇。
那是你鼓起勇氣對抗整個家族的堅決信念。
*
你離開這個地方後,不出幾年,獅子阿爾發也跟著離開了。
我這才發現我居然跟你一樣,從未真正了解過他。
他的消失非常突然,布萊克夫人簡直心碎了。
那段時間,這幢房子一直籠罩在愁雲慘霧中。
六年過去,我看著這個家族除了金庫以外的地方皆逐漸衰敗。
我一直想著會有這麼一天,這也是我一直詛咒著這個害死我的家族、一直希望能見證的目標。
但為什麼我還是無法快樂起來呢?
*
雖然從不數日子,但我感覺又經過了好長一段時間。
某天,我從當年看見你的窗口看到你站在房子外頭。
我甚至從沒想過會再見到你回到這裡。
隨著你的歸來,整棟宅子又開始充滿了生氣。
也許你不會將它稱之為生氣勃勃,對你來說,不過又一次困在牢籠裡。
可對我來說卻是不一樣的。
因為你回來了。
現在的你老多了。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經歷過什麼。
儘管依舊看得出英俊的輪廓,但已經憔悴許多。
過了這麼多年,我相信你對我的印象已然模糊,你也開始深信二十幾年前在宅子裡遇到的那些事情,不過是你的錯覺罷了。
這表示你應當有所成長,這是值得慶賀的,同時也讓我恐懼你的改變,我害怕看到那些無法讓我辨認你的部分。
然而,今天我看見你和你的教子坐在樓梯間,就像你曾和小獅子坐在那兒一樣。
聽著他發言時,你很專注,你的眼眸閃閃發光。
我站在那兒看了許久。
--幸與不幸,即便出走多年,你仍是當初的那個少年。
*
被困在大宅裡的你百般無聊,再次想起了童年時期一直想探索的閣樓。
當你終於來到閣樓的那刻,我也終於明白它不過是百年家族史的另一個痕跡。
經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閣樓老早被翻修了好幾次,早就和我當初身處的景象完全不同了。
而在這麼長時間,唯一留下的事物--
我推落了一個相框,那是我母親在我死後留下的,我訝異於她竟會想留下關於我的事物。
你拾起相框,相片上女孩的面龐早已模糊。
你望著上面的女孩,凝視良久,忽然像是感受到什麼一般抬起頭,望著我的方向,我以為你真正的看見我了--你只是輕輕把相框放回櫃子上,然後離去。
然而我卻已眼眶泛淚。
我恨這個家族和這幢房子,但不可否認,在這個地方,我曾活過,渴望被愛過也為此執著過。
身為一個爆竹,我的存在是家族的恥辱;從出生開始,感受到異樣的我的母親就極力掩飾我的存在,我連被登上族譜的機會都沒有。
直到後來,我的父母決定完全消除我的存在--在十一歲那年,我因為沒收到入學信而遭到殺害。
再次醒來時,我已經被困在這幢屋子裡。
我以為我和你一樣,不被世界所接納。
但我只是把我的世界定義得太狹隘了。
不知道為什麼,當你淡然地重新將相框放回去時,我釋然了。
我就知道,你的到來並不只是喚醒我過往的記憶而已。
*
這幢房子裡的人來來去去。儘管你在人前總是努力想活躍氣氛,想顯出一派輕鬆的樣子。
但每當人群散去了,你就會陰鬱地沉下臉,看來心事重重的模樣。
你母親的畫像照常發揮,動不動出來發神經,擾得屋子不得安寧,不過我已經習慣了。我知道你努力不把布萊克夫人的話往心裡去,但似乎隨著時間推移,你就越是無法對那些辱罵的話聽而不聞。尤其怪角在那碎念你如何傷了布萊克夫人的心的時候,我總感覺到你對怪角的勃然大怒是為了掩飾其他的情緒。
有天,等到鳳凰會的人都離開後,我看到你獨自站在那面族譜的掛幔前,眼裡竟難得沒有往日的厭惡和不屑。
你只是伸出手輕輕觸碰了幾個名字:你的父親、你的母親,最後是獅子阿爾發。
你的手停在小獅子的名字上好久,久到就連我也感覺時間又再次凝固了。
最後,你垂下手,眼中帶著我無法辨認的情緒離去。
之後過了幾個月,你變得越來越焦躁。
白天,你被困住了,什麼都做不成,哪都不能去,童年所有的一切排山倒海朝你而來,壓得你喘不過氣。
晚上,你則得忍受噩夢的侵擾。有時你大喊著朋友的名字醒來,有時則流著淚直至天明。
朋友的亡故讓你深感愧疚,而從此之後,守護那個有著綠眼睛的男孩便成為你這輩子最重要的事。
即使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而我早認清這一天一定會到來的--
當你聽到消息而趕到魔法部救援的那天,我知道有你在這棟房子相伴的時光已經結束了。
你從來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
當你有機會保護那個與你朋友極為相似,有著綠色眼眸的男孩,不讓當年的悲劇在他身上重現,你是絕對不會退縮,更不會有所遲疑。或許在別人眼中,他是那個被選中的男孩,但是我知道在你眼中,他是你的家人,而這就是你會為家人而採取的行動。
望著你離開的背影,我感覺又見到十六歲那年的你--你是那麼堅定,而且不計任何代價。
也許布萊克是最黑暗的姓氏,但你擁有最明亮的名字。
而你,一直都是你自己。
那些看的見、看不見的包袱,都不能阻止你走出這棟房子的步伐。
如今,布萊克大宅的大廳已不見故人,我想這是我最後一次站在此地。
我放手了那些束縛我、逼迫我留下的理由,我笑著離去。
但我相信,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眼中閃爍著好奇的男孩、
不會忘記那個對朋友忠誠不二的少年,以及如何做出重大選擇,拯救了自己的你--
天狼星.布萊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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