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目光會追著那抹紅色的身影跑？

　　火紅的髮絲，稚氣的臉龐，清秀的眉，水汪汪的眼，纖瘦的身子。即使他不斷告訴自己「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少女，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自己便註定要迷失在她溫柔的笑容裡，然後渴望她的引領。


　　思念像雙飛的燕子，在有你的地方築巢。


　　在他的眼裡，少女身著稍微嫌大的漆黑會服，就像隻燕子，身影輕盈地在他身旁飛舞。燕子是春天的信使，為世界帶來愉悅降臨的預告。對他來說，只要是有他的燕子在的地方，就算是嚴冬仍然溫暖。

　　當他與少女都沒有任務的時候，他們在某一條不知名的小路上漫步，手牽著手，交換彼此的體溫。

　　時正逢春，道路兩邊的樹梢上都冒出了新意，粉嫩的青綠顯得格外可愛，路邊有一叢叢他們都不認識的野花，都趁著春天來臨時爭著展現自己的芬芳，紅的、橘的、黃的、綠的、紫的、藍的、白的、粉紅的，爭奇鬥艷，儘管經過的路人都不曉得它們的名字，花兒們仍然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令人不禁駐足讚嘆。

　　紅髮少女也不例外。

　　這天天氣晴朗，陽光充足，澄澈的天似乎比海洋還藍，天上的雲比晴天婦女們拿出來曬的床單還白、還輕。因為天氣太好，連帶的連人的心情也愉悅了起來，況且還是個沒有任務沒有工作的日子。

　　少女睜著雙眼，繁忙地接收著沿路上的美景。一會兒指著哪邊今年長出了一顆小樹，一會兒又停下來讚嘆花朵的美麗，一會兒看見哪隻鳥在哪棵樹上築巢，一會兒發現旁邊的樹上有隻小松鼠竄過。原來在自己出生的季節之後，世界是如此生機盎然。

　　他牽著少女的手，看著她比風景還要精采的表情變化，覺得有趣極了！他面帶微笑的看著少女異常興奮的樣子，「金妮有這麼久沒出來散心嗎？怎麼感覺像是被悶在大宅裡太久的小姐。」他心裡這麼想著。

　　少女有點不滿牽著自己的人什麼話都不說，帶著笑容雖然耀眼，但在自己說「對不對？」或是「你看－」之類期盼對方回答的時候，他老是沉默不語，甚至沒有看向自己所指的地方，這樣的態度讓他有點不太舒服，好像自己被忽略了一樣。少女空著的另一隻手，在他的面前用力揮舞。

　　「跩哥？跩哥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金髮少年終於感覺到視線前揮動的手，給喚回了神。不過對另一個人來說，他的反應還是稍微嫌慢。

　　「唔...怎麼了？」

　　「你果然沒有在聽我說話，只顧著發呆。」金妮不滿地噘起嘴，皺著眉抱怨。跩哥看著眼前人兒生氣的可愛模樣，不禁完爾。

　　「好嘛，對不起是我的錯！」他忍不住捏了一下少女柔軟的臉頰。

　　「誰叫我看你看呆了。」他以輕捏過少女的鼻頭做結。

　　「只會油腔滑調！」少女口中雖然這麼說，臉上卻展露出笑容，高興的心理一覽無疑。金妮決定不再跟跩哥吵下去，反正自己一定辯不過他的。她繼續向前走，嘴裡哼著節拍輕快的曲調。跩哥微笑著趨步跟上，重新握住少女的手。


　　當人擁有了之後，就會開始害怕失去。

　　他害怕少女受傷，不希望他出太多任務；卻又希望自己出任務時，有他陪在身旁。


　　春天是否是燕子要築巢的季節，他不清楚，但至少他發現有一對燕子在金妮房間的窗櫺下築了巢。雖然他懷疑過那個用口水糊起來的巢是否牢靠，以及選在鳳凰會這個隨時充滿危機的地方築巢實在是不怎麼聰明的選擇。但當金妮發現了這件事之後，太善良的她總是在每次開窗都小心翼翼，深怕驚動了窗櫺下的嬌客。

　　她覺得自己和少年像極了那對燕子，夜晚擠在同一個地方，靠對方的體溫取暖，汲取彼此的呼吸維生。

　　「跩哥，為什麼燕子不待在溫暖的南方，卻還要再飛回北方？」一天少女突然對他這麼問著，身子靠著窗，陽光灑在他純真的臉上。

　　「因為北方才是牠最終的歸宿。」他是這麼回答的。

　　「喔，是這樣啊。」少女視線不看著他，目光遙遠的落在天邊，飛舞的燕子身上。


　　假若我們都是是燕子，那我是否是你的歸宿？


　　他永遠記得。那天不怎麼明朗的天氣，一副不適合出任務的天氣，他最初只把這當作自己懶得出任務的理由，直到看見那抹紅色影子在天邊用鮮血畫出優美的一道弧，像是流星隕落一般，他才驚覺偶爾也該相信男人所謂「無聊的第六感」。天真的少女選擇與食死人同歸於盡，待他飛奔至少女的身邊時，少女只能對他露出虛弱的微笑，用他幾乎快聽不見的聲音說：「跩哥，對不起。」

　　直到這一刻，他才真正感到心慌。明明擅長言詞的他，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不斷告訴他：「傻瓜，別說話，等回到鳳凰會他們一定有辦法的。」雖然他也明白這只是連自己都一起欺騙的謊言罷了，少女的生命正隨著冷卻的體溫流失，將少女抱在懷裏的他再清楚不過。

　　然後他們回到了鳳凰會，帶著少女的遺體。

　　依照規定，所有殉職者的遺體都必須火化，這次當然也不例外。當儀式舉行時，意外地他沒有哭，一滴淚都流不出來，反倒是眼被煙燻的很乾澀。其他人有不少都偷偷地拭去眼角的水滴，榮恩哭的最久也最多，雖然他極力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跩哥還是可以聽見微弱的啜泣聲，持續不斷。

　　不是說他不難過，他明白自己非常悲傷，在鳳凰會裡有誰可以比得上他失去少女的痛苦？因為過於悲傷，他反而沒有辦法哭出來，只覺得心似乎被掏空了，魂魄離去了軀殼，追隨少女的餘燼搭著竄高的煙，直上天頂。鳳凰會裡純真的笑聲與屬於少女的活力，在那天都隨風逝去。


　　在少女離開之後，跩哥曾經回去他的房間看過，窗櫺下築巢的燕子，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搬走了，只剩空巢嵌在窗沿木頭與牆壁的夾縫裡，灌滿冷風。明明冬天還很遠不是嗎？還是這裡的妙麗太吵鬧了？又或許是因為房間的主人離去，所以這裡不再溫暖了？跩哥無法回答。

　　少了另一對翅膀，北方的巢太冷，南方沒有可供他棲息的枝椏，何處才是他的歸宿？


　　潘西從他的身上爬起，一絲不掛，姣好的身材一覽無遺。黑髮少女起身穿上衣服，再把柔順的長髮從領後拉出，

　　「別再欺騙你自己，你根本忘不了他吧？」在穿衣服的時候，他這麼說。躺在床上的另一個人沒有答話，手背貼著額頭，漠愣愣地望著些微斑駁的天花板，從什麼時候這雙手變的這麼冰冷，不再溫暖過？

　　潘西心裡很清楚，剛才在床上交纏的時候，明明抱住的是黑髮如雲的自己，他嘴裡卻喊著另一個名字，擁有火紅髮絲，他們彼此都熟悉卻很遙遠的名字。他的心不會在自己身上停留，潘西明白，只是為什麼自己還要跟他在這種地方浪費時間？或許從那個老是掛著太欠扁笑容的傢伙離開之後，他們都變了。

　　潘西這麼自嘲，難得她覺得自己實在是愚蠢的很可笑，目光瞥了一眼躺在床上那個不斷在逃避的人，還是有人比自己更可笑罷。是該放棄，讓他好好清醒的時候了。在踏出房間時，潘西在心裡這麼決定。

　　待腳步聲消失在走廊上的另一端，跩哥一個人在床上喃喃自語。

　　「金妮...你會恨我嗎？」


　　跩哥在淋完浴之後，穿好衣服，步出鳳凰會大門。

　　他走過昔日曾經與金妮同行的一條小道，嘴裡哼著同一首歌，他記得那天的天氣跟今天是不相上下的晴朗，只是少了身旁的人，一切都不再燦爛。他記得少女指過的那株小樹，記得兩旁花圃種植的花朵顏色，記得那天他們碰到了幾隻松鼠、鳥兒又在哪棵樹的哪條枝椏間築巢，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及不上記憶中的那天美麗，是因為春天已經遠了嗎？

　　他驀然停下腳步轉身，期待身後有個熟悉的身影對他綻開陽光般的笑，又伸出一隻手任性地叫他牽著別放開。然後回頭只有一片空蕩蕩的小路向前奔去，地上頂多看的出自己踏過的鞋印，證明了他的孤獨。他明白這一切只是自己過於思念少女的錯覺。

　　他想起老頭逼著他唸一大堆書籍時，讀過這麼一句詩：「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可笑的是，他從來也沒認真注意過桃花是什麼樣子。

　　不知不覺，他已經穿過刻有H的黑色鐵欄，一整片大小石塊整齊的排列著，等著閱兵一般。他幾乎不經思考就可以走到那個自己不小心就熟悉的位置，石塊很新，表面仍然光滑到似乎可以反射今天太熱烈的陽光，邊緣也沒有經風蝕而剝落的缺口，沒多作額外雕飾的石塊上只刻著簡單的幾個字。

　　「G I N N Y˙W E A S L E Y」

　　雖然金妮已經火化了，但教團仍然為他立了墓，一是對殉職者的敬意，二是提供其他人來對他憑弔的處所。

　　跩哥沒有告訴鳳凰會的成員，其實在火化之後，他自己偷偷的留了一點點少女的骨灰，裝在一個小瓶子裡隨身攜帶。只是時間越久，他覺得放瓶子的心口益加沉重，有時候連他也不明白為什麼當時要留這個東西下來，不願承認那是為了迫使自己不要忘記少女的手段。一切都不必要了，就算沒有這個我還是無法忘記你對吧？命中注定得用一輩子的時間懷念你的笑容。他這麼想著，低低的笑裡帶點不甘與無奈。然後他拔開瓶上的軟木塞，將近一百八十度傾斜，決心讓塵歸塵、土歸土還是最好的。等瓶底最後一抹灰塵都倒光，他把手臂拉到身後，再向前畫了一道弧，手中的瓶子在藍色的背景下畫出一撇優美的拋物線，玻璃瓶身反射著陽光閃閃發亮，似一顆流星，載著他的思念消失在遠方。

　　「金妮，如果我去找你的話，你一定會很不高興吧！」嘴角掛上微笑。

　　「我太愚蠢，瘋狂的找尋代替品麻痺自己，然後才醒悟這世上沒有人能夠真正代替你，我卻早已傷了太多靈魂，包括自己。」

　　「你會恨我嗎？會討厭我嗎？」

　　他在嶄新的墳前蹲下，因為來這是臨時起意，所以他沒有準備花束，墓前擺上的是方才經過的小道旁摘折下來的野花，他肯定少女一定和他一樣，都記得那天的晴朗、樹的綠、風的柔、花的香，如果少女不介意，他願意把整個花圃搬給他。

　　指尖輕觸過石塊上才刻不久的刀痕，彷彿可以感受到當時雕刻師傅的勁道，一筆一畫都刻在他的心坎上。好痛。每思念少女一次，就在自己的心上刻一次少女的名字，現在他的心已經殘缺不全，差一步支離破碎，跟眼前嶄新的石碑是天差地別，就像現在他與少女的距離一樣，遙遠。

　　壓抑太久的淚水終於在這一刻崩潰，他跪倒在少女的墓前，石碑上染上了深色的水漬，像那天少年離去時的血跡斑斑。他不敢開口說出期盼少女回到他身邊的字眼，儘管那是他心底深處最真切的渴望，但那對正氣師而言，只是增加身邊敵人的咒文，他明白，他也不希望自己必須破壞少女，必須體驗兩次與少女的死別。傷口撕裂過一次就夠了。

　　他仰頭長嘯，聲音混著風，將他的思念帶到那遙遠、少女所在之處。

　　酸澀的風驚起一團黑影從樹梢竄起，燕子優雅的身影掠過天邊，展翅向南飛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