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懲罰
在他打開寢室大門之前,有人叫住了他。
聲音不難辨認,是魯休思。但他仍遲疑了一下。
「是的。」他聽見有聲音在喉嚨裡回盪,低沉且模糊。他不確定魯休思是否接收到了。但很快他就發現其實有無回應沒人在乎。魯休思很快地打量了一下他——眼睛浮腫而被黑圈層層包裹、除了左頰一大片紫黑全身皮膚染上一層鬼魅的慘白——賽佛勒斯確信自己看到他的頭左右偏了偏。他想說什麼,卻被級長的微微按低的聲調堵住:「六點到校長室,校長找你。」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別問我。」
但他知道。賽佛勒斯感謝他沒有再說下去。他知道火車若繼續行進會有什麼下場——失控,然後登上頭條。這他也知道。他不敢再進一步投注任何信任在這顆腦袋上,而他也一樣。
大家都一樣。他任由黏膩的髮絲蓋住視線。這不是第一次他想逃跑,但每次當他興起這個念頭,他仍會像那天一樣,被疼痛沖刷、啃食,然後無力抵擋。有時他甚至懷疑下手的人是他,是他自己趨向死亡。乍聽沒錯,但他知道那不是他。有部份的他是受害者,無辜卻又慚愧、懦弱。
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他逃不了。
「小愛…」他低低地叫道。手指終於弄開門把。他走了進去。房間一如往常地安靜,今夜卻多了一片漆黑。室友們都已經走了,艾福瑞和莫賽博也是,他們是唯二喜歡在羊排中夾些怪東西騙他吃下肚的人。他下意識地抬頭迎向那唯一的光源。在稀疏的月光下依偎在床沿,想像頂在後腦杓下的軟墊是一隻手,溫柔且無害。她梳開他的黑髮,手指緊緊嵌進頭蓋骨,他原本以為頭殼會被拔開,但手掌卻只是牢牢附在頭皮上。他可以感受到,她像一塊磁鐵一樣緊緊吸附著他,一邊慢慢地、穩定地捏揉著他的太陽穴。
先是少少地,有東西流了出來,流向他的頭頂——流向她的手。她徐緩卻有力地吮食著他的腦漿或某種液體,他輕輕呻吟了一聲,一股溫暖的感覺從胸口湧出,開始漫溢到全身。他感到頭腦上方的液體已經減少許多,冰涼的感覺也已消失無蹤。手掌開始抽離,他有點不捨卻心滿意足地陷入棉被裡。一股柔和的風擁罩著他的臉。該睡了。他想或許自己還沒閉上眼睛,於是輕輕眨動眼皮。
銀金色的光線灑進瞳孔,他困惑地望向四周。
他醒了。接著他意識到自己在寢室裡。他左顧右盼著,依序辨識出那是艾福瑞、那是莫賽博、還有其他兩位室友的床鋪。他發現自己也占據著一張。他知道那是他的。他凝視著覆蓋著腹部的毯子,一成不變的灰黑往旁邊延伸,直到碰觸到另一雙腿。
一個女孩坐在他旁邊。她碩大而清澈的眸子溺在黑暗中,看不出瞳色。蛋形的臉兩側被瀑布般的頭髮覆蓋,不斷往下沖刷。她正對他露出笑容。
「小愛?」他驚訝,困惑,占了絕大部份的卻是興奮,「是妳嗎?」
「小勒。」她把臉湊近,臉上的陰影一陣攪動,在離他十公分前停住,「好點沒?」
「所以剛才…」
她點點頭。
「是妳?」
她又點點頭,手指在他左頰上來回摩擦。他聞到一陣幽香,一股說不上來的氣味柔軟著他的每一條肌肉、每一根神經、每一分思緒。他幾乎要闔上眼皮。
「快六點了。」
他直起身子,感覺全身上下都在抱怨著,但並無感到不快。他知道前一秒的他還在想著逃跑,而事實是他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是愛華紗救了他。她說過他不是一個人,而往後也將是如此。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我走了。」
他可以感覺到她的視線一直跟著他。
※
他敲敲門。
「請進。」
他聽過這個聲音。在開學日、分類儀式前,他在走廊上撞到他,他結結巴巴道歉,他只說了聲「噢,沒事就好」…。他也記得那雙瞳,兩者都散發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神祕而遙遠,他沒有分析過它們。
他開了門,走進去。
阿不思.鄧不利多校長坐在堆滿東西的桌子後面,低著頭閱讀著什麼;另外還有一張細腳桌,賽佛勒斯仔細一看發現那上面擺的原來是各種奇形怪狀的儀器,它們和鄧不利多的鬍子各自在房間兩端閃耀著銀白光輝;整潔的牆壁從他腦後長出,圈出一個寬敞的圓形空間,並垂下許多畫像。賽佛勒斯聽說過,那些是歷任的霍格華茲校長,他們正在打盹,要不就是慵懶而小聲地交談。
「晚安。」
賽佛勒斯猛地震了一下,視線又回歸到校長身上。他沒變,從上次面對面到這一刻,他的臉上還留有那天的神情——但沒了笑意。從他的表情看不出情緒,賽佛勒斯只看見外顯的彬彬有禮,再往內是一片漆黑,被一塊黑布遮得嚴嚴實實的。他放棄。總之既然他沒有露出任何慍色,那他也不必費神去滲透他的心思了。
他眨眨眼,發現自己仍然保持沉默。「晚安,校長。」他希望自己沒讓他等得太久。
「石內卜先生吧?」他點點頭。「請坐。」他指向一張椅子。
賽佛勒斯坐下來,試著壓抑自己不要一直緊張地搓著手。他看向校長,老人只是坐在高背椅上,安靜地讀著一張紙——精確一點來說,是盯著它不放。賽佛勒斯再次打量起校長室,沒發現什麼,一切就和第一眼看到時一樣乾淨明亮。
他轉頭,觀察起校長。他很高大,穿著一席寶藍色長袍,袖口鑲著白邊,縱使滿頭白髮也沒有露出任何老態。他驚訝於他散發的精力與朝氣。和他比起來或許他才像個老人家,賽佛勒斯想。
「請問…要開始了嗎?」
他沒有回答。賽佛勒斯覺得自己真是愚蠢至極,這麼說好像他迫不及待想接受處罰似的。
門口響起急促的敲打聲。
「請進。」鄧不利多說。
門打開,露出大口喘著氣的莉莉.伊凡。她的臉像燙傷一樣紅,紅髮蓬亂,胸口劇烈起伏,同時帶動全身搖擺。他知道她去了哪裡。海格一定很失望,但也沒辦法。他也是。
「伊凡小姐。」
「是、是的,」她努力按著胸口想要平靜下來,「對不起,鄧不利多校長,我、我跑去通知別人取消見面。我…」
「妳沒有遲到。」鄧不利多溫和地說,示意她坐下。賽佛勒斯瞄瞄手錶。一分鐘,他想。她忙不迭跑向他身旁的椅子,一屁股撞了進去。
「對不起,教授。」她小聲地說。
鄧不利多搖搖頭,同時看著他們兩個,「你們被叫到校長室的原因,是因為石內卜先生在霍格華茲特快車上攻擊——嗯,這麼說好了——咬了天狼星.布萊克先生一口。」
聽得出他想把氣氛弄得和緩一點,但賽佛勒斯和莉莉依然只能發出僵硬的「是的,校長」。
鄧不利多來來回回看著他們,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那麼,還有什麼需要補充嗎?」
「沒有,教授。」他聽到莉莉很快地說。他深吸一口氣。
「是的,教授。」
他瞥見莉莉倏地轉頭,眼睛瞪大,嘴巴微張。鄧不利多示意他說下去。
「這不關莉莉的事。」他用餘光偷看她,她搖著頭,輕呼著「小勒…」。他正視鄧不利多,依舊是一片漆黑。「完全是我的問題。呃,我做了一個夢,我以為有人要威脅我,所以…所以就對他咬了一口,我…」他知道這理由很牽強,但他決不能拖莉莉下水。
「這純粹是我的問題,和她無關。」他迫切地盯著鄧不利多,又重覆一次。
『只要她沒事,我願意接受一整年勞動服務。』賽佛勒斯只希望他有聽見。
「好吧。那麼,伊凡小姐,」他看向她,「妳怎麼說?」
她遲疑了一下,眼神飛快地移動,賽佛勒斯確信有幾秒它們飄落到他身上。
「我也有錯,」她輕聲說,「是我嚇到了他。我那時想要叫他,我不知道他會被嚇
這麼大一跳。事後我像那男孩道歉,他說他原諒我,他…」
「…也原諒他。」
賽佛勒斯眨眨眼。詹姆?波特?原諒?他?怎麼可能?他狐疑地看著莉莉,她的臉頰乃至鼻樑早已被一片嫣紅淹沒。她緊抿著唇,兩手捏著椅子邊緣,只是一勁兒看著鄧不利多。
賽佛勒斯忽然感到一股熱氣噴湧而出,燃燒著雙眸;一大塊硬物頂著鼻腔,直衝腦門。他趕緊低頭。
『莉莉。』他叫。
「是的,」鄧不利多說。他抖了一下,差點忘了有這個。「石內卜先生、莉莉小姐,我要罰你們兩位各兩個星期勞動服務。並且,各扣學院分數十分。原因是(他停頓一下)讓同學受傷。明天的這個時候請向飛七先生報到,他會跟你們說明詳情。」
莉莉.伊凡動了一下。
「石內卜先生,」
他猛地抬頭。
「我要另外請你和奎若教授上課。每晚五點,為期兩周。」
他的心沉了下去。「是的,教授。」
驀地,鄧不利多露出微笑。「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謝謝教授。」話還沒說完莉莉已經衝了出去。
「謝謝教授。」他緩緩起身,屁股痛得像是已經在椅子上坐了一世紀。他強迫自己向鄧不利多點點頭,然後儘量平靜的走出去。
大門關上的那一刻他開始狂奔。他無法思考,不知道這樣算好算壞。唯一清楚的一點是,他獲得了比進門之前所能預想到的更多的東西。
※
愛華紗站起來。
六點半。她知道小勒已經回到交誼廳。
她走向窗子。銀白的月光灑了她一身,把頭髮染成一片雪白,也把長袍洗得褪了色。她的眸子直指面前碩大的白玉盤,腹部抵著窗框,雙手擱在外頭,任它們融入黑夜。她看著今晚的天空僅存的光源。星星們沒有履行承諾,她想。過了今晚月亮將會暗淡。她閉上眼睛。
遠方開始出現一個小點。是隻紅金色大鳥。隨著它越飛越近,周圍的空氣也被抹上一股猩紅。愛華紗沒有睜眼,任憑佛客使挾來的颶風摩擦雙頰,肌膚卻未沾上一丁點鮮紅,反而愈顯晦暗。她閉著眼,直至大鳥停在窗前。
大鳥垂下半邊身子。她皺起眉頭。
校園裡散著零星的學生,但沒有一位看見天文塔上有位女孩輕巧地越過接近兩公尺的空隙,跳上一隻鳳凰的背。
一陣風颳過,伴隨著兩點猩紅。
「我變重了,我知道。」遠山的天空有女孩低低地耳語。「對不起。」
第六章完103.03.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