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開頭: A Story for a Lifetime
即便長大後,我還是不會忘記,因為身體仍然偶爾會自動回憶起那坐在簡陋的貨運馬車
(註1)後晃動的感覺。坐飛機或搭火車時,任何一點在交通工具上的小晃動,讓我彷彿閉起雙眼就能感受到那雙腳騰空,微風吹拂過小腿,青草的香味朝面頰襲來的回憶。還有,一隻骨瘦如柴、皮膚卻意外好摸的手輕拍著我的肩頸。還有,那似乎喉嚨中存在太多故事而形成了繭的沙啞聲音。
她每句話的開頭,總是喊著我的名字。
卡塔麗娜(Cȃtȃlina)。
·卡塔麗娜聽到的第一個故事: 騎士、龍與少女
大多數西方人一個禮拜上一次教堂,我們則是一個月有一次馬市。孩子們一個月就期待這天,因為父母允許他們用自家的一樣貨物去換取別家等值的物品。
我們家代代都以手工掛毯為業。每個月的馬市,母親會給我一件杯墊去換我已經思考了一個月要換的小玩意兒,有時候是玩偶、木雕、二手繪本,或者零食。當我到了十一~二歲的年記,我換的通常是零食,雖然大家都知道以亞塔(Aţă)
(註2)家的技術和聲譽,即便是杯墊也有相當的價值。我能換取要價更高的貨品,可是我喜歡抱著換來的零嘴,跑回馬車後坐下,聽曾祖母說故事。
曾祖母有許多故事。她總說,她這一輩子不知道織了幾件掛毯,但她擁抱過多少件自己花了幾個日夜坐在織布機前、甚或一針一線織出的成品,她的懷中就有多少故事。而有些故事,永遠不會有聽膩的一日。
在我們家中有一幅家傳的掛毯,出多少價錢也不出售的非賣品。那背後的故事,就是聽不膩的其中一則。
『
卡塔麗娜。』曾祖母說。『
這是比我的曾祖母還老的掛毯,而我現在要講的故事,比這掛毯還久遠。』
那掛毯是偏長方形的,垂直掛在客廳的牆上。上頭編織的圖案以由下蜿蜒向上的陡壁帶領觀賞者的視線。底部躺著一位奄奄一息、身穿盔甲的騎士,他的頭盔在他的腳下。因方才的爭鬥而被泥土染髒的頭髮要很仔細看才能察覺原先的髮色是灰色的,他手中仍握著劍柄鑲著一顆棕色寶石的劍,可是他的藍眼卻緊緊盯著跪在最高處懸崖邊的女子。女子的一頭金髮被崖邊的強風吹亂,雙手覆蓋住自己的臉龐。儘管看不見她的容貌,卻能感受到她幾近崩潰的情緒,因為有好幾滴在掛毯中以寶石隱喻的淚水落下。她裙上的皺褶彷彿在收集那些暗紅接近褐色的寶石。在她面前,是一頭龍麟上沾著鮮血、受傷的巨龍。掛毯上只看得到牠的一隻橄欖綠眼睛,那隻眼睛有的不是憤怒、驚慌,只是哀傷。有灰色的、如龍眼睛的橄欖綠的寶石流下那堅硬如盔甲的黑色皮膚。牠的右爪舉起,彷彿想安慰哭泣的少女,但這畢竟只是幅靜止的掛毯,在這一針一線中,龍永遠碰觸不到近在咫尺的少女。
『在我的曾祖母像妳這般年歲時,卡塔麗娜,』曾祖母又說,『
有一群吉普賽人經過此地,停留了幾天。其中有一個隨著他們流浪的羅馬尼亞人。我的曾祖母告訴我,這幅掛毯圖案的原稿,就在那羅馬尼亞詩人的手中。卡塔麗娜,龍,這虛構的生物,幾個世紀以來卻一直振翅在人們心中盤旋。人為牠們的神秘著迷,為牠們的美麗陶醉……』
·吟遊詩人的故事: 伊萊莎貝塔與龍
很久很久以前,當人類還與龍和平共處的時候,沒有馴龍師,也沒有屠龍師。他們井水不犯河水,誰也不傷害誰。但人類都是不知感恩的動物,他們遠比龍還要貪心。
一個驕傲且法力高強的年輕人用計擄獲了一頭龍,並帶著牠到處炫耀自己的坐騎是一頭龍。他總是要求著旅店中最寬敞、最好的房間、最豐富的膳食,並不吝惜花大筆錢請裁縫師製作最華美的服飾。但這些滿足不了他,他心想,他既然是第一個制伏龍的巫師,他理當有一個不論外貌和內心都與他匹配的妻子。於是他開始四處尋找,誓言要找到最完美的妻子。
他經過的每一處,都有女孩為他癡迷、為他的離開心碎。他告訴自己,不是這些膚淺的女孩。她們還不夠格當他的妻子,不足以讓他交出自己的身心。
他終究還是找到了心目中完美的妻子。她有個美麗的名字,伊萊莎貝塔。巫師開始追求她,有著十足的把握能贏得女孩的心,一如當時捕獲龍的信心。但伊萊莎告訴巫師,他可以用計困住一頭龍,她在那頭龍的眼中卻看見了時刻預備逃離的決心;她說,她的心是無法用魔法馴服的。
巫師覺得受了屈辱,他沒有如此認真追求過一個女孩,而惟一的那個卻不為他傾心。他隱藏起了怒氣,仍然每天送禮物、鮮花給伊萊莎,並且不論在她面前或與他人交談,他都說著甜蜜的情話和對伊萊莎的讚美。他心想,既然這些討不了女孩的歡心,至少可以讓她父母認為他是個值得將女兒交付的男人。
但他沒有料到的是,伊萊莎愛上了他的龍。
那頭龍被巫師養在附近小山山頂的懸崖邊上,而那兒原本就是伊萊莎貝塔每日散步的地方。其他人懼怕離開巫師的龍,再也不敢靠近那裡;伊萊莎卻打從心底喜愛這眼裡燃燒著火焰的龍。
龍沒有拒絕她的親近,總是用那富有靈性的瞳孔注視著她移動的姿態。牠的雙眼是不同顏色的,一隻橄欖綠,一隻灰色。
伊萊莎將自己的理想和不甘一輩子受困於這地的想法通通說給了龍聽,有一天,龍居然回應了她的聲音。伊萊莎睜著她那雙棕色眼睛,驚訝又歡喜地抱住了龍的前爪。她聽著龍敘說牠的身世:牠已經活了千年,時間教會牠人類的各個語言,牠也學會了強大的魔法。年輕巫師趁牠熟睡時給牠套上了鑲滿華麗寶石的頸圈,那侷限了牠的法力,使牠動彈不得,只能屈服。說到這裡,牠抬高了瘦長的頸子,指著其中少了寶石而顯得突兀的一處。牠說,巫師身上有一顆始終不離身的鮮紅色寶石,惟有那顆寶石被放回原位,牠才能脫困。
伊萊莎聽完這故事,棕眼裡閃耀著與雙色眼眸中相同的火焰。她親吻了龍的臉頰,輕聲說:『
你是龍,你天生就該在天空中,一個讓你的翅膀自由伸展的地方。萬物就該臣服在你的烈焰下。』
隔天,龍沒有在太陽照耀到轉角那棵大樹最頂端的葉子時看到伊萊莎的身影。後天也沒有。之後的一個星期都沒有。牠只能看到山下的城鎮越來越熱鬧,彷彿在預備著慶典的來到。
又過了一個星期的某一晚,有歡樂的樂聲從山下傳入龍的耳中,整晚沒有停歇;街道的火光也直到將近午夜才熄滅。
當午夜的鐘聲敲響第七下時,月光灑在轉角那顆大樹最頂端的葉子上,龍看見了伊萊莎身著純白色洋裝朝自己奔跑過來。她調整著氣息,高舉著握在手中的鮮紅寶石,眼裡盡是興奮及驕傲的神情。
龍的眼中,多了些千年來都沒出現過的溫柔。
伊萊莎將寶石放回缺口中,頸圈瞬間脫落了。龍拍動著翅膀,噴出一口鼻息,仰頭朝天空吐出一聲怒吼和火焰,震驚了原本在樹中安歇的飛鳥,使牠們慌亂的逃離,而火焰也染紅了夜色。
山下傳來混亂的聲響,許多小紅點開始朝著山頂移動。那些是拿著火把的男人們。隨著火點愈來愈靠近,伊萊莎看向龍,催促著牠趕緊離開。龍卻是伸出了前爪,無需言語,牠已經遞給了她邀請函,也許是橄欖綠的,也許是灰色的。
當地的吟遊詩人歷代都有不同的詮釋,我最喜歡的一個也是最古老的一個。當年輕巫師發現自己被新婚妻子迷昏、那從一位法力高強的黑巫師手中贏來的寶石也被偷走時,他召集了許多人,往山頂直奔。眾人抵達山頂卻不見龍和伊萊莎,只有一個掉落在地上的頸圈。此時,一團烈焰從崖下朝天空噴射,眾人驚訝抬頭的同時只瞧見龍的翅膀巨大到足以遮蓋天空,穿著純白洋裝的伊萊莎則坐在龍的背上。吟遊詩人如此說:月光照在她的金髮上,彷彿為她罩上一層她結婚時戴著的金色頭紗。
伊萊莎貝塔,一個嫁給龍的女孩。
·吟遊詩人與馴龍師
『所以,伊萊莎貝塔嫁給的不是異鄉的王子,也不是受詛咒成為龍的王子,而是"真的"一頭龍?』吟遊詩人雙手環胸,挑眉問著馴龍師。他的灰色長髮被綁為一條辮子拉至胸前,尾端彷彿是小馬的尾巴輕掃著他的手背。
『我們家族流傳的版本。沒錯。』馴龍師有著鮮紅如火焰的長髮。吟遊詩人知道,馴龍師對這一切與她血統有關的象徵充滿著自豪。她是一頭精力旺盛的母龍,人們追不上她的腳步,對她的印象永遠是燃燒著的背影。她從不將那團火焰束縛住。『而且是一頭法力高強、可以化身為人的龍。』她補充。
『整個故事中只有伊萊莎貝塔的名字被提及,甚至連她的姓氏也沒有透露。』吟遊詩人的藍眼陷入沉思。這個故事在羅馬尼亞不論是巫師或麻瓜都相當熟悉,儘管有無數的版本,追根究底本質都是一樣的。只是最接近事實的版本已無從稽考。
『你知道,這並不重要。重點是龍。』馴龍師皺著眉,糾正吟遊詩人。她擁有一雙漂亮的淡灰色眼眸,像是她披風上繡著的紅龍一樣的眼睛顏色。吟遊詩人曾第一次看見那新製的披風時曾寵溺地笑稱,馴龍師生著一顆女人的心,卻有著龍的靈魂。
『喔?』吟遊詩人抬頭,看向馴龍師。他差點忘了馴龍師還沒說出這次話題的重點,但想必她也習慣了自己總是會被其它故事拉走心神的缺點。
『我們是龍的後裔。嫁給龍的女孩是誰並不重要,不管她的名字或家族姓氏是什麼,重點是她孕育了龍的子嗣--
我們。』她的紅髮在陽光的照射下,讓人容易產生一種若碰觸了就會燙傷的錯覺。
『瞭解了,』吟遊詩人輕笑出聲。『所以妳只是又再一次地想向我炫耀妳的血統。』
『不是。這次不是。』馴龍師嘴邊揚起一道吟遊詩人從沒看過的弧度,如此勉強、如此無奈。『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為了保護我的血統我願意付出一切。』
吟遊詩人領首,為馴龍師接下那因為咬著牙、忍著淚水而說不出的下一句:『即便是愛情。即便妳要嫁給妳的堂哥。』
『黑暗王子正在大肆屠龍,我們必須團結一氣。我不能在這時候背叛我的家族。』
『我說過我瞭解。妳不用解釋這麼多。』吟遊詩人摸著馴龍師肩膀上的紅髮,輕柔地讓他誤以為自己在憐惜她了。他曾經認為,他點燃了她的熱情,也願意為了她將生命燃燒殆盡。『我們只是很不巧地生在這個時代。』
『你還記得你的承諾,對吧?』
『嗯,我答應妳。(You have my word.)』
他以為他永遠不會有需要兌現承諾的一日。
在他抱著她的屍首時,他回想起那個半帶玩笑許下的諾言。
『
若這就是馴龍師時代的結束,你願意將我們的歷史傳承下去嗎?』
『
放心,你們會被記載在史書上的。馴龍師是傳奇,不管如何都會佔有一席之地。』
『
也許吧。但我害怕黑暗王子會將一切都吞噬。而且,一個世紀的歷史會佔有多少頁數呢?』
他那時心裡只是充斥著對情人的憐愛,欲用言語消去她眼中的不安,『
那麼,天涯海角,我也願意去,我會將你們的故事以各種形態留在世界上。』那時他的意思是,天涯海角,他也願意帶著她去。
他放下她的屍首,最後看了一眼他發誓永遠對其忠誠的火焰。他抓緊那殘餘的溫熱,下定決心要讓這餘溫重新燃燒起熊熊烈火。
『好好休息吧,我的母龍。
我答應妳。』
·History became legend; legend became myth...
當我按照跟父母親約定的在太陽落下前回到我們家的馬車時,看見了一對男女的背影。男人的紅色長髮隨意地用緞帶綁著,女人則是任黑髮披肩。男人的髮色勾起了我的回憶。已經好幾年了,曾祖母過世後我就再也沒有聽過那個故事了。
我走向前,主動開口:「已經快要收攤了,喜歡哪一樣可以算你們便宜一些。」雖然到了父親這一代,亞塔家已經在布加勒斯特有了實體店面,但每個月來參加馬市已經成為一項家族傳統。
女人微笑地指著兩人方才看的掛毯,說:「這幅掛毯很精緻。」
「啊,對。」我吐吐舌,不好意思地說:「不過這是非賣品。今天只是從家裡拿出來讓它曬曬太陽而已。」我張望著四周,尋找父母的身影,好奇他們怎麼會沒留下一個人顧著這裡。
「妳父母--那應該是妳父母?--他們說要將其他商家預定的商品先搬給他們,讓我們自己先看看。」男人似乎查覺我的動作,視線從掛毯移開,抬起頭解釋道。
「這頭龍,有名字嗎?」女人手指輕柔地摸著掛毯上受傷巨龍的位置。
「沒有。」微風吹拂過我腳下的青草,我彷彿又聽見那沙啞卻也溫柔的嗓音。「但這少女的名字是伊萊莎貝塔。」
男人略帶驚訝地與女人對望了一眼。
曾祖母說過:『
故事之於亞塔家的女孩有著無法抗拒的魅力。』我總覺得愧疚,我選擇不參與家族事業,我的手中沒有織出一幅帶有故事性的掛毯。我不想被困在這裡,我想跟那個告訴我世界多寬闊、多美麗的男人離開家鄉。事實上,我今晚就打算告訴父母親我的決定。或許,現在湧上心頭的衝動,只是一種變相安慰自己的贖罪方式--「你們想聽這故事嗎?」
這是比我的曾曾曾祖母還老的掛毯,而這背後的故事比這幅掛毯還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