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幻人生】( 02 . 03更新至第二十五章 )

「來啊哈哈，再來一杯……！別跟我說你喝不下去了……是男人就給我再來一杯……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似乎已經是完全喝醉了，醉醺醺地舉起一杯白蘭地，直往坐在他面前的酒保送去。

翠斯特冷冷道：「我是女的。」

那人愣了愣，似乎是沒意識到這句話是甚麼意思，忽地倒了下去，臉重重撞上了桌面，但拿著酒的手卻仍然舉起。翠斯特板起臉，臉色變得更難看，她看看四周，沒有人看這邊，於是伸手在那人額上輕點一下，男人馬上睜開雙眼，迷迷糊糊的坐直身子，面露困惑之情。

「欸……？不是說不醉不歸嗎？怎麼……」他看著裝滿白蘭地的杯子，沉思了兩秒。「對！好酒量！就不喝了不喝了——多少錢？」他每說一句話都噴出濃厚的酒氣，過了兩秒，他又再次變得醉醺醺的，話也說不清。

「兩先令酒錢，」翠斯特冷淡乾脆道，湊到那人面前，完全無視了那人身上濃烈的酒氣，她不需要呼吸。男人根本就沒反應過來，只是含糊地點頭稱是。「抱歉算錯了，應該是三先令才對，你剛才喝了一杯龍舌蘭，忘了算上。」

「我，我有喝嗎……呃……」男人放下杯子，見翠斯特一挑眉，又掏出錢包喃喃抱怨：「該死……一不小心就喝了這麼多……」

「有一段時間不能來了——哈！」男人抱怨道，扔下三先令揚長而去。翠斯特不動聲色地將錢掃走，轉身回去廚房查看，卻見到阿米克斯將哈迪抬高，好讓他抓到放在櫃子裏的銀制餐具。

翠斯特無奈地輕咳一聲，一鳥一獸轉頭望她，她有點無奈。玻璃獸馬上再次露出無辜的表情，她只能憑空變出一個籠子將他們都關起來，然後無視阿米克斯的抗議轉身出去。

外面幾乎沒有人，只剩下一對情侶悠閒地喝完最後一杯飲料。她盯著他們，久遠的記憶突然出現在她眼前，但那情景跟這完全不同，一幫人興奮地舉杯暢飲慶祝勝利，克萊德一人坐在一旁，沒辦法融入這些人當中，即使這些人跟他的關係良好。這時，忽然有一隻手搭上他的肩……

「你好？」一把嬌柔的女聲將她拉回現實，她才發現那對情侶已喝完手中的飲料，打算結帳，翠斯特一時發呆，早已出了一身冷汗。「你還好嗎……」

「抱歉……這幾天有點累，」翠斯特隨便拿個藉口搪塞過去，收了錢，待那對戀人離去之後，她重重關上門，鎖好，便直接背對著門坐下。她用力抹去額上的冷汗，用力拉扯長髮，原本就淩亂的頭髮看起來更是不堪。

剛才她只看見一雙眼睛，藍中帶灰，灰中帶藍，冷酷，卻有一種致命的魅力。她強迫自己冷靜，於是緩緩起身，嘗試去收拾一片狼藉的酒吧。這裏一如既往地亂，她渾身難受，掏出魔杖胡亂揮舞幾下，地上桌上的東西紛紛飛起，飛往它們應該待着的地方。

這時，卻有別的東西引起她的注意。

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她。她猛然轉頭，卻甚麼都沒看到，但她感覺到附近有人，而且有一種強烈的魔法氣息。這感覺很熟悉……彷彿是在甚麼地方見過。她再轉身，只看到一抹黑影在窗外閃過。

她大吃一驚，連忙推門出去叫道：「喂！」黑影神奇地停了下來，雖然她看不清他的樣子，但她能感受到他的虛弱和飢餓。慌亂中，空氣忽然像是凝結了似的，翠絲特努力地在繁多混亂的回憶中尋找這個人的身影，最終定格在一個男孩身上……

「路易？」她不確定地問，見黑影微微瑟縮着，她肯定她已經找到了答案。「你為甚麼會在這？你為甚麼要……找我？」她慢慢靠近他，月光之下她還是沒能看清楚他整張臉，很明顯披着斗篷，只能勉強看到他唇和鼻子，還有蒼白的半張臉。

沒有任何血色，白得像是一具屍體。

路易盯着她看了很久，脫下斗篷的帽子，語帶疑惑：「珍？」珍？那是她很久以前用過的一個名字，太常見了，沒有人會覺得奇怪。在她意外遇到路易跟薩拉札．史萊哲林的時候，她用的就是這個名字。她記得她被質疑過她的血統，她只能冷笑着回答：「你為甚麼覺得我會知道？」還有一句她不大記得有沒有真的說出來：「我比你更想知道！老傢伙！」

這個叫路易的少年當時就跟在他身邊。他看起來跟一千年前一模一樣，全因吸血鬼不老不死，跟她好像差不多。不，才不一樣，要是他想死的話可以一刀下去，痛快地作個了斷，她只能看着血一直流，直到她沒有血可以再流了，她的身體又會恢復如初。想着想着，她很不是滋味，偏偏這個少年活着還有可以期盼的人和事，她沒有。

她從來不知道她活這麼久是為了甚麼。

路易跌跌撞撞地走向翠絲特，她知道他要做甚麼，只冷聲道：「你確定？」他茫然地看着她，眼神空洞，不知已經餓了多少天。「珍……我求你了……我快餓死了……」路易的聲音像是在苦苦哀求，大抵是出於飢餓的折磨。

「你再想一下——」翠絲特想要出聲制止，但路易已經腳步不穩，撲到她身上，本能令他失控，尖利的牙齒刺穿她的脖子。翠絲特咬緊牙關，看見阿米克斯就站在不遠處的窗台上，困惑地看着她。

她朝他豎起食指：不要出聲！

路易沒來得及吸多少血，忽然猛地放開她，一雙眼睛睜得很大，滿臉都寫滿了驚訝和惶恐，他的手開始發抖。「珍……珍？為甚麼會……為甚麼會……」

翠絲特拍拍他的臉頰，輕聲道：「這麼多年還不長點記性啊，死小孩。」

路易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他幾乎沒有任何力氣，過不了幾秒就頹然倒下。翠絲特看着他倒在地上，思考要怎麼將他運進去。

「我的血有毒嘛，這件事你早就知道了。」

當躺在沙發上的路易抽搐了一下時，翠絲特忍不住拍手，她衝過去想要給他幾個巴掌。在路易因為吸她的血而昏迷之後，她迫不得已將他搬進了自己的屋子，又怕他醒來的時候會餓到失控，守了大半個晚上。到路易醒來時，她生無可戀地看看時鐘，已經過了凌晨一點。她雖然不需要睡眠，但對此仍然耿耿於懷。

「醒了嗎？」她湊過去用手指翻開他的眼臉，又很不自然地撫摸自己的脖子，傷口已經完全消失了，只有光滑的皮膚。路易的眼睛閉上之後，眼臉跳動着，過不了兩秒，他自己緩緩睜開雙眼，困惑地觀察他身邊的環境，摸上他躺着的沙發，然後他看到翠絲特，眼睛又睜得很大。

「珍？」出於不確定，也許更多是因為不知道要怎麼開口，他僅僅叫了她以前的名字，然後結結巴巴地，沒有再說更多的話。

「老實說，我比較樂意讓你叫我翠絲特，珍這個名字我沒用很久了，」翠絲特說，將手上的毛巾扔向一個架子，毛巾不偏不倚掛在上面。阿米克斯仍然站在窗台上，只是這一次，他牢牢地盯着房子裏面的二人。月光透過大開的窗戶灑進來，但是虛弱得消失在燈光之下，除了窗台上，甚麼地方也看不見。

路易掙扎着，緩緩地坐起來，他的視線和阿米克斯對上了，但看不出有甚麼變化。「鳳凰？」他含糊問道，翠絲特點頭回應，她的雙手無事可做，只有叉着腰，無所事事地在附近轉着。「你養了一隻很棒的寵物啊？」

阿米克斯討厭被認定為寵物，翠絲特漫不經心地掃向阿米克斯的方向一眼，果然沒錯，他雖然沒有攻擊任何人，但他眼中一瞬而逝的異樣神色，很明顯是怒意。她本來沒有想要糾正路易，但看到這個情景真叫人好氣又好笑，她從沒想過要向人介紹阿米克斯，認認真真地，而不是隨便說那是她馴養的鳳凰。

「他不是寵物，」她保持着她淡漠的口氣，轉身倚到窗台上。

「家人？戀人？」

「他連人都不是，」翠絲特打斷他的猜測，她從沒認真想過阿米克斯對她來說是怎樣的存在，他們只是待在一起很久，久到她早已習慣他待在自己身邊了。「這麼說吧，他算是一個特別的存在，跟我待在一起也有幾千年了。」

路易吃驚地眨動雙眼，即使他可以猜想，和他一樣不老不死的翠絲特應該已經活了上千年了，可是她活得比他想像的更久：「幾千年？」

「對，所以在我看來你就是個小孩子而已，我已經老了呢……」翠絲特對路易的驚訝置之不理，既然都是同一類人，她不用擔心向他吐露出自己的祕密會有甚麼嚴重的後果，那也是他需要保守的祕密。「我更想知道你怎麼來了？你不是一直都在找他嗎？」

這個問題挑動了路易的神經，他的眼睛閃過異樣的色彩，她可以看出他的沮喪和無力感。

「那就是沒找到了？離上次見到他是甚麼時候？」她不以為然地隨口問，心底裏不怎麼關心。她仔細看着路易蒼白的臉容，雖然身為吸血鬼，但他的臉色比一般的更加病態。「還是說你把自己關起來了？餓到飢不擇食？」

路易的雙手因為長時間支撐他的身體而微微顫抖着，他選擇放開，重重地掉到沙發上。「好像有兩三個月了，我完全不知道要怎麼打發時間，」他舉起手，沒有目的地看，很快他的手又掉下去。「魔藥的一點研究，這是我的毛病，但是我改不掉……每次這麼做的時候我都覺得很棒……感覺好像回到了過去。」

他的眼睛茫然地盯着空氣，大概是在回憶。

「那可不關我的事，」翠絲特說罷開始揮舞魔杖，廚房裏傳來詭異的聲響，她和路易同時望向廚房。「喔，應該是有東西快壞了，我晚點會去修修——比起這個，我不想再被一隻餓壞的吸血鬼咬了，你應該要餓死了吧？你走運了，我這裏有很多食物。」

路易還是躺着，也沒有甚麼要坐直身子的意願，沉着地回答：「哦，真是感謝。」不能再明顯的如釋重負，還有無盡的疲累。

「上一次見到他是甚麼時候？在哪裏？」神奇地，她沒有作出任何嘗試來壓制自己的好奇心，即使這件事與她毫無關係，可是知道也無妨。她的內心有個無形的聲音在大叫，但她聽不清楚。「我已經有快一千年沒有見他了。」

「法國，上世紀二十年代左右吧，」翠絲特一時沒有接話，就算這些事沒有需要隱瞞，路易這麼順從地吐出所有事實，多多少少叫她驚訝。「一個叫安祖的男人，還是那個他，只是……這次很快，才六年。」

「哦，英年早逝。」

「對……最奇怪的是，自從他死後，我已經有九十年沒再看到他了，」路易轉頭望着她，最後乾脆側着身子躺在沙發上。「我現在有點絕望了……他會不會選擇了一直走下去？」

「我為甚麼會知道？」翠絲特反問，路易愣了愣，就像她剛才那樣一時沒有接話。「其實像我們這種人，早就該學會遺忘和失去才是，可是你似乎還沒有。」她故意避開了她自己的問題，說了個天大的謊言，她自己也沒完全學會。生離死別的時候，她還是會感到難過，原本以為可以麻痺人的戰場反而更叫她失落。

真叫人懊惱。

一陣食物的香氣從廚房裏飄出來，翠絲特一彈手指，看着一碟炸魚薯條緩緩飛向他們，最後落到沙發前的小茶几上沒有再動彈。

她看着虛弱的路易，將那碟食物推向他：「你吃點吧，這附近可沒有人可以給你吸血。」路易看着那一碟炸魚薯條，沉默了很久，忽然又問：「你要是見到他的話，或者可能是他的人的話，可以跟我說一聲嗎？用貓頭鷹？」

翠絲特沒想到他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看着路易真誠的眼神，她最終冷淡地回答：「我儘量。」

十二月的博布里奇真是冷得出奇。翠絲特想着，走進擁擠不堪的火車站。列台上的人太多，即使已經是冬天，差不多是最冷的時節，人走在裏面只會覺得越來越熱，恨不得走出去再次感受猛烈的寒風。

她四處張望，眼下所能看到的人，都穿着皮大衣，戴上差不多樣式的毛帽，大多都是半舊的，但將人包裹得嚴嚴實實。眾人與彼此擦身而過，很少交談，都是差不多的面貌，又各有不同，只是沒有人能記住。人群如流水般走向自己的目的地，偶爾也有一兩個人，不知目標，只能被人群推擠向前。

她當然不是其中一員，好不容易買到車票之後，她趕向火車，還有十分鐘就要開出了。

現在是1918年12月22日，世界大戰結束不久，俄羅斯的蘇維埃政權成立了一年有多，前帝國的沙皇一家被殺害，也過去一段時間了。博布里奇是俄羅斯東部的一座村莊，它還不夠格叫城鎮，更不夠格叫市。聽說大約20年前住在這裏的人有一萬三千個左右，但最近幾年，人口急跌，只剩下幾千人。

火車站很小，只能容納幾百個人，經常人滿為患。翠絲特不動聲色，只是下意識更好地保護自己的行李，一個普通的皮箱。她撥開人群，快步走向火車，偶爾不慎撞上一個陌生人，只是低頭用俄語說一聲「抱歉」，不等對方還以顏色，又匆匆向前。有一個女孩跟她撞了個滿懷，特別狠，兩個人的箱子都從手中飛脫。女孩頻頻向她道歉，她自然不在乎，提起箱子，終於踏上了火車。

火車上就跟火車站一樣擁擠，很多人連車票都沒有買，趁火車快開出了，檢票員根本擠不過人群逐個檢查時，跟在火車後面，然後跳上去，掛在車外，跟着火車去下一條村落。結果就是火車更擠了，人待在其中，說不定侷促非常，意外頻生……

翠絲特怎樣也沒想到意外發生在她身上。她看看錶：還有五分鐘……安生與其他人一起站着，但是心裏不安，於是低頭查看行李。一開始她還以為沒事，可以安心等火車開出，但越想越不安，乾脆咬咬牙，打開了箱子。

她差點沒有驚叫，這個箱子跟她的一樣，但根本不是她的。

時間根本不容許她多想，她猛然起身，顧不上那麼多了，乾脆地推開其他人走到火車門前，走下了兩級階梯。她探頭望向車站，這麼多人，既相似又相異的人，要怎麼找？鐵定是剛才的那個女孩，可是翠絲特只模糊地記得她的紅髮，帶點金的那種，其他一概不知。

她急了起來，直到與一雙眼睛對上。那是一個年輕女孩，她手裏提着一個一模一樣的皮箱，翠絲特提起箱子朝她揮手。她嚇了一跳，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也顧不得身邊的人直接擠到火車門前。

「我……我很抱歉……」女孩低聲用俄語說着，翠絲特連忙接過她遞過來的箱子，聽到一聲響亮的笛嗚，她不由得更加慌張。要是火車開出了，她要怎麼把行李還回去？難不成要直接扔到地上？

她剛剛將女孩的箱子放到她手上，感受到火車開動了，正要鬆一口氣之際，身後的人群忽然躁動着，至於原因為何，她當下沒有細心去想，也沒有機會找出來了。就在她身後的一個人，透過眼角的餘光可以看到是一個男人，看不清樣貌衣着，由於被人推擠一不小心撞到她身上，正好她腳下不穩，幾乎是用滾的掉出火車。

掉下去時她下意識想要用手臂護住頭，勉強轉了轉身，右臂撞上堅硬的地面。雖然沒撞到頭，但她迷迷糊糊了一陣子，應該有兩秒，或者三秒，但已經夠致命了。直到火車刺耳的笛嗚又一次響起，她才清醒過來，看見火車緩緩駛去。

「不……等等……等等！」她本能地大叫，可能是因為恐慌突然湧上她的腦海，右臂和大腿上的痛已經被慌亂掩蓋。追不上的，一定追不上，她於事無補地跑了一小段路，一直跑到月台的邊緣，最後只能無助地看着火車離車站越來越遠。她沒有再大叫了，確切地說她沒辦法發出一丁點聲音，只能張大嘴看着遠去的火車。

那個女孩已經被嚇壞了，她本能地抓着她自己的行李箱，彷彿那是她唯一可以自主的動作。

翠絲特只能茫然地靠在月台邊緣的欄杆，茫然若失，腦中一片空白。接下來要怎麼辦？她是真的怕了，先不說錢和麻瓜護照，還有所有的衣服，阿米克斯他們全部都在箱子裏。茫然之後又是沒來由的生氣。

真是全天下的倒楣事都讓她遇上了，這次更是離奇。

她的腿再也站不直了，強撐了幾秒，居然倒了下去，她軟弱的雙腿令她跪在冰冷的火車站裏。原本擁擠的火車站忽然變得很空曠，她沒有目標地打量四周，幾乎只剩下剛才的那個女孩了。翠絲特第一次看清楚她——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孩，有點太瘦了，感覺就是那種長期飄泊的人，不只是因為她那頭失去光澤的金紅髮，還有她整個人都是那樣沮喪無力。只有她那雙海藍的眼睛還在閃耀着。

她略微有些膽怯，走過來的時候腳步很小，也很慢，彷彿是在害怕翠絲特會突然撲過去咬她似的。翠絲特沒有動彈，只是看着她一步一步接近。

「小姐……你——你還好嗎？」女孩結結巴巴地問，聽得出很努力保持她的溫柔和禮貌，翠絲特覺得手腳前所未有的冷，鑽心的冷，她張嘴的瞬間才發現自己沒法出聲。

良久，她才緩緩道：「我差不多所有的東西都在箱子裏。」說着她解開大衣上的皮帶，從外套裏翻出她僅有的東西，一本筆記本，一枝筆，還有一點錢，不多不少。能怎麼辦？自己一個在雪地裏走，去找，不知要找到甚麼時候，只是她不會出事。

「我有甚麼能幫你的嗎？畢竟……畢竟要不是我……你也不會這樣，」她又上前了一兩步，翠絲特搖搖頭，掙扎着站起來，邊走邊數她手上剩餘的錢，足夠買一張車票了。「小姐，你買不到票的，火車不會來了……」

「為甚麼？」

「上一個火車站附近的路軌發生了雪崩，我不知道他們要清理到甚麼時候……小姐？」

翠絲特看着車站的工作人員剛剛釘好的通知，她絕望地以手掩面，這下該怎麼辦？還是她應該相信阿米克斯有能力帶着箱子回來？應該可以的，只要他察覺了……

火車站外飄起了雪，雖然只有五點左右，但天色已經漸暗。翠絲特無助地看着陰暗的天空，她別無他法，只能回去博布里奇，看看有哪個地方可以讓她暫住一個晚上，或者說是一段時間，她不知道她需要等多久，或者要獨自一個找多久。俄羅斯這麼大，萬一箱子跟着火車去了遠東……她不禁感到一絲絕望。

她不是第一次遇到類似的困境，但每次來到的時候總是令她措手不及。

女孩鼓足了勇氣，又開口道：「那個，或者我可以幫你？」語氣還是那麼小心翼翼，夾雜了幾分害怕，雖說不明顯。翠絲特一時間狐疑，她能幫她甚麼？不聞不問並不大好，她順勢竟將她的想法說了出來。她看着對方錯愕的表情，也不知接下來要怎樣做。

「或者這樣說吧，我現在最迫切的問題就是要怎樣取回箱子，就算加上你，也只是大海撈針而已，」翠絲特攤開雙手，刻意加重了她無奈的語氣。

「那——那你打算怎麼辦？」女孩問着，不自覺地又抓緊了箱子。

「自認倒楣，」翠絲特想也沒想就回答，女孩低垂着頭，沒有去看她的眼睛。她不以為意，怎麼說也不是她的錯，無謂在這找她麻煩，還不如先去解決住宿的問題，她不想睡在外面，在雪地裏待一整個晚上。那種感覺絕對不好受。她想了想，還是向火車站的出口走去，怎麼說博布里奇也會有地方容身的。

她才走了幾步，身後便有一把聲音叫道：「請慢走！」她停下來，沒有轉身，只是用對方能聽到的聲量問：「是的？」

「請問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嗎？」女孩的聲音突然尖了不少，翠絲特愣住，她緩緩地轉身望向那個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的少女，像是麻木了一般，既說不出話，也沒辦法點頭搖頭。到最後，她也只能複述她自己剛才的話：「是的？」聲音呆版又平實。

女孩顫聲繼續問：「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幫你付這個晚上的所有費用，真的很抱歉讓你弄丟了行李……總之，請問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嗎？」

翠絲特滿臉不可思議，她的思緒一片空白，既沒有不理會對方馬上走人，也沒有任何表示，彷彿突然失去了說話的能力。女孩侷促不安起來，可能是意識到自己這樣說很唐突，尤其是對方只是一個剛丟了行李的陌生人。

「好吧，」翠絲特過了很久很久才回答，女孩不禁偷偷地鬆了口氣。「隨便你，不過不用替我付錢了，我身上還有。」

女孩匆匆忙忙地追上來。「我叫尤莉亞。」

「我是伊莎貝爾。」

兩個人一路並肩走回博布里奇。路上雪很明顯越下越大，不過幸好沒風，翠絲特暗暗地想，風雪總會把她的眼睛弄得很痛，有時候連前面的路都看不清楚。尤莉亞跟她一樣走得飛快，期望在日落之前找到一個合適的住處，她看起來身上沒帶多少錢，行李箱有些破舊，應該不沉。

翠絲特暗自算了算，她手上有的只有大約一百盧布、一本筆記本、一枝羽毛筆和她的魔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帶筆記本。這不算是個好消息，說不定以後她還得在雪地裏走，連火車票也買不到。天色很快暗下來，幸而已經來到了博布里奇的村莊裏，不怎麼賞心悅目，即使這裏離首都聖彼得堡不算太遠，住在這裏的人普遍都是窮人，有更多人是農民。沿路可以看到的幾乎都是簡陋的農舍和木屋，屋裏點了燈，微弱的燈光穿透窗戶，外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翠絲特在這的時間不長，跟這些村民雖然略有交流，但又不知底細。她在他們之間十分不自然，很明顯她不是屬於這裏的，她也不知道她該屬於甚麼地方，她甚麼都沒有，沒有太多人值得她依戀或者關心。

而僅剩的少數人很多都死了，不然已經因為很多原因，忘記了她的存在。

她們走的時候幾乎沒有說話，除了尤莉亞因為太難受而不住地問了幾個問題，當她發現跟翠絲特根本沒辦法打開話題時，她選擇不再出聲。翠絲特尷尬地沒有看她，她開始四處張望，尋找她之前見過的那間小旅店，那是這裏唯一一家旅店。

跟其他房屋一樣不怎麼漂亮，但它比較乾淨，看得出被人刻意打理過，房子的主人也比較富有，至少在想法子填飽肚子之後，還有多餘的精力和錢修理自己的屋子。

她沒有猶猶豫豫，也沒有這樣做的時間，於是她飛快地走進去，尤莉亞緊跟在她身後。裏面跟外面一樣，不是很漂亮的地方，但是歡欣起舞的火將整個房子照得很光亮。翠絲特環顧四周，跟她上次偶爾路過這裏時簡直一模一樣。她記得壁爐上精緻的木雕，聽說都是老闆親手做的，包括一隻黑熊——這是老闆自豪地跟她說的。

尤莉亞一直都是沉默的，她甚至沒有抬頭去看屋子裏的裝飾。翠絲特走到櫃台前，輕輕拍了兩下按鈴，過不了幾秒的時間，老闆風風火火地出來招待他的客人。高高瘦瘦的身影跟她印象中的一樣，只是頭頂上的幾根髮絲全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光溜溜的腦袋。

他睜大他那雙平靜的藍眼——她想起海，一望無際、風平浪靜的大海——打量她們兩個，很快地目光定格在翠絲特身上。「嗯……我們有見過吧？」

「見過，就一次。」

「你不屬於這裏，為甚麼要再來？」老闆的說話令她匪夷所思，但她很快想起，俄羅斯現在有了新的政府，全新的人，跟以前完全不同。

「我想我不屬於甚麼地方，從來也不，」翠絲特淡然，老闆正要帶她們上樓，這昤停了下來，回頭望她一眼，喃喃道：「你走運，再過一兩個月我也要走了，去更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