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3
慘白的月光像探照燈般,透過結了冰的玻璃窗灑進室內,雖然稍稍彌補了壁爐中餘燼的不足,黯淡的光線卻也僅滲透到大廳的中段,其餘的部分陷落在一片悠遠的黑暗中。天蠍瑟縮著身子坐在窗下,目光看似停在自己與月光一同暈開的影子上,但這並非他留心的景象。天蠍的注意力全在他身側一扇幾乎全掩的門上,而門後僅有一絲似有若無的談話聲竄出。
天蠍發覺這次自己的返家,似乎連帶喚醒了某個蟄伏在馬份莊園角落的秘密,就像走入一間荒廢已久的房間,使沉積在地面的灰塵隨著步伐揚起一般。那個秘密不曾逝去,卻也很久沒有被任何人提起,而他毫不懷疑這就是那個有關他的、天蠍始終不明所以的事件。
突然間,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從大廳靠近壁爐的一角響起。天蠍心頭一顫,連忙屈起雙腿,試圖把自己隱沒在窗台下的陰影裡。他戒慎恐懼地望著壁爐,雙手不自覺地握拳,天蠍一時無法適應彼端的黑暗,只能屏息等待來人走到有光線的地方。
只是萊奇罷了。
鬆了一口氣之餘,天蠍對於自己的反應過度不禁啞然失笑。雖然已經回到家裡一段時日,在德姆蘭受的罪偶爾仍讓他精神緊繃,要是母親知道一定又會大驚小怪。他嘆了口氣,目送萊奇整理過炭火後再度離去的背影,然後把注意力轉回原來的地方。
「你難道不認為這對天蠍而言實在太過匆促了嗎?」翠菊拉高了嗓門,話語中有掩藏不住的激動。「這樣怎麼可能會對他比較好!我們已經做過一次錯誤的選擇,為什麼又要在他好不容易得以喘息的時候把他送走?」
「我並不是不希望他留在我們身邊,而是希望讓他遠離這個不健康的環境!」跩哥的火氣似乎也冒了上來。「待在英國他遲早會知道那些事情,不是嗎?而這不就是我們想盡辦法要避免的嗎?或許我們瞞不了一輩子,但我們不需要現在就讓他承受這些!」
「我們沒有理由,更沒有必要讓十五歲的孩子承受這些。沒有人應該在這樣的年紀擁有這樣的記憶,更何況天蠍已經受了那麼多罪。」跩哥的聲音陡然降低,方才傾瀉而出的怒氣瞬間轉化成深沉壓抑的不滿。他口中那件兩人都不願提起的事情似乎太過沉重而讓他無法暢所欲言。「看看那些因此離開的其他孩子,還有那些失去生命的人,幾乎整個魔法界都受到這樁慘劇的影響。事情好不容易沉澱了下來,相信我,我也不希望再次被拿出來炒作。我也希望天蠍能留在我們身邊,但這樣對他並沒有幫助。」
「我知道,我能理解。」翠菊的口氣中帶著妥協。跩哥重重嘆了口氣,站起身走到翠菊身後,雙手按在妻子的肩上。
天蠍往牆邊挪近幾吋,避免讓自己暴露在跩哥視線可及的範圍內,但跩哥鬱悶的眼神落在閃爍著火光的壁爐上,一雙灰眸倒映一抹過於冶豔的紅,他一次也沒有往門的方向望過。
方才話題似乎就將要觸碰到最敏感的中心,但翠菊卻似乎不打算把話挑明了說。天蠍不住蹙眉。他早就知道離開霍格華茲的不只是他一個人,既然還有薩妃兒,那麼難保不會有更多的人。但是為什麼?還有,失去生命的人?
「我會希望天蠍盡快離開,只是因為魔法部現在冒出的那個提案實在荒謬得惹人心煩。或許就如他們說,當事人有得知事實的權利。不過,誰說知道事實會比較好?會對這一切產生任何幫助嗎?」在深夜裡跩哥的話語顯得清晰卻鬱悶,雖然已經較方才和緩許多,但仍重重地落在兩人之間。「所以我才希望我們能盡快再讓天蠍遠離這一切,在我看來誰都還沒準備好。那些官員沒準備好,家長們也沒準備好,更何況是孩子。如果總有一天要讓這些孩子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再怎麼說現在也不是對的時機。」
「就照你說的做吧。」翠菊說,她稍微恢復了自己一向的堅定,在保護天蠍這個領域她自認責無旁貸。房間裡陷入一陣短暫的寂靜,天蠍在門外不安地欠動著,腦中思緒飛快地運轉。
「別生氣,翠菊。」跩哥安撫般地說。「我知道妳一心為了天蠍著想,而我也是一樣。」
「我明白。」
接著房內只剩下翠菊站起身,以及踏在地毯上的模糊足音,中間還夾雜著瓷器輕輕互碰、拖過桌面的窸窣聲響。
天蠍靜悄悄地離開窗下,從壁毯後的捷徑離開,鑽過密道和樓梯後直接從房門外的一扇畫像後出來。他溜進房裡,縮進被窩中,但卻毫無一絲睡意。天蠍只是將雙手枕在腦後,偏過頭望著被月光照亮的地毯,地毯上繁複的紋路彷彿他攪擾的心緒。在聽過父母的這一番談話後,他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仍舊一無所知。天蠍所擁有的資料不僅乏善可陳,甚至零亂且互相矛盾。
他不是沒試過從預言家日報中取得資訊,但顯然事件的後續發展都是在他前往德姆蘭後才發生,最近的預言家日報則似乎在跩哥的吩咐下都移置天蠍找不到的地方。或許父親說得沒錯?他納悶地自問。或許他最好不要知道這一切。然而話雖這麼說,他仍覺得自己有權利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每一件事。
天蠍轉過身,背對照進屋內的月光,忍不住對這一切感到煩躁且困惑。他最討厭的就是被蒙在鼓裡的感覺。據天蠍自己所知,他只不過是即將又被送到一所不同的學校,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一回他終於明白自己是為了什麼而離開德姆蘭。他只希望波巴洞會比那所陰鬱、寒冷且充滿敵意的學校來得好。
一陣刻意壓低的腳步聲在他的門外響起,緊接著是門扉被小心開啟的聲音,天蠍趕忙閉上雙眼假寐,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響跟進。些許冷空氣隨著門的敞開而灌進屋內,但不一會兒,門便再次被關上,卡準扣上的聲音在偌大的房間激起低微的迴響。
天蠍翻身下床,將門打開一條縫往外窺視,只見跩哥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轉角後。他再度回到床上,又輾轉翻側了一會兒,腦中有一句話一直盤旋不去。
「看看那些因此離開的其他孩子,還有那些失去生命的人,幾乎整個魔法界都受到這樁慘劇的影響。」
至少現在他多知道了一件事。
下起雨了。
從天蠍醒過來開始,空氣聞起來就愈發潮濕,天空中的雲層也越來越厚,帶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往馬份莊園的上空籠罩。一直到接近中午的時刻,威爾特郡才終於下起雨,但這雨依舊不是如壓抑已久那般傾瀉而下,只是無聲而含蓄的綿綿細雨。
天蠍拉上大衣的帽子,感受到冰涼的雨水沾上裸露在外的手掌和額頭上,但卻沒有因此回到屋內的打算。相反地,他信步走到花園中微微隆起的一座小丘上,在丘頂坐了下來。
方才早餐時翠菊提起稍晚月桂會帶著薇奧拉來訪的消息,這不知怎麼地讓天蠍感到內心泛起些許莫名的不安。
他用魔杖操縱起草地上四散各處的碎石,心不在焉地把它們從丘頂往下拋。大部分的石子再度隱沒在草地中,但其中一顆砸中了一隻地精。現在會出沒在莊園中的地精都是僥倖地逃過萊奇的魔掌而存活下來的,但這隻卻沒有聰明到能躲過從天而降的石粒,被狠狠地擊中而慘叫一聲。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三年前,天蠍看見地精頭暈目眩的模樣應該會使他不由自主地笑起來。但如今他只是用力將魔杖一揮,把石礫全部引回小丘的頂端。
那隻搖搖晃晃的地精終究不敵暈眩而倒了下來,消失在天蠍的視線外。天蠍正打算步下小丘,去找些別的事情做,卻遠遠望見馬份莊園的大門是敞開的。他將雙手插進大衣口袋,從最方便的捷徑往門口的方向走去,一路越過因雨而產生的小水漥。他看見跩哥站在門旁,和萊奇一同將一株高大的樹木騰空運進莊園內。那株樹木應當已經離開土壤一段不短的時間,但枝椏上的葉片依然蓊鬱,樹幹下緣如狼爪般延伸出去的根上還沾有泥土的痕跡。
「怎麼回事?」
「這是從你爺爺、奶奶那裡運來的樹。」跩哥似乎沒有發現天蠍來到自己身後,看向他的神情帶著驚訝。「西班牙的天氣對它而言太過炎熱,葉子很容易枯黃,所以他們決定要把樹移植到這裡。」
「這是什麼品種?」
「可能是樺樹吧。」跩哥的語氣中流露出不確定。天蠍很清楚就算他對這棵樹的品種毫無頭緒,也不見得會承認。
「這是榆樹,先生。」萊奇尖細的嗓音從濃密的枝葉後頭響起,他整個人被樹給遮住了,也因此才沒見到男主人不悅的瞪視。天蠍忍不住微笑,萊奇一向都這麼不知死活嗎?「我們要把它搬到哪裡呢,先生?」
「前面轉角的地方,翠菊已經等在那裡了。」跩哥說,同時揮著魔杖讓樹能再浮得高一些,才不至於勾到兩側的樹叢。
兩人沿著小徑往前走,天蠍則靜靜地跟在後頭。看見跩哥就讓他想到昨晚他與翠菊的對話,天蠍甚至能感覺到滿腔的疑問在喉間蠢蠢欲動。
「就這裡。」
角落一片原本屬於金縷梅和黑藜蘆的空地被翠菊開了一個大洞,一旁則是高高堆起的土堆,原本應該生長在上方的植栽都被她移置四周,讓環繞這個大洞的植栽多到有些不自然。
「過來這裡。」翠菊對天蠍招招手,示意他隨她站到另一棵樹下觀看。天蠍一面往母親身旁走去,一面觀察著她的神色。翠菊的棕色長髮依舊挽成一個整齊的髻,她的眼神明亮且專注,只是眼底有一抹似乎設法遮掩過的黑眼圈。翠菊沒有注意到天蠍異樣的目光,只是凝視著丈夫和家庭小精靈的動作,同時伸手輕撫他肩胛骨的位置。
兩人看著萊奇一面操控著樹木一面小心翼翼地向後退,跩哥則踏著穩定速度的步伐向前,準備在洞口旁調整方向,好讓樹木能在不損害的根部的狀態下放進洞裡。
「小心──」當天蠍發現萊奇的處境危險時已經來不及了,還來不及出聲提醒,他便一頭栽進翠菊挖好的洞裡。
「梅林的鬍子!」翠菊掩嘴驚呼,趕忙跑到洞旁,伸手要幫助萊奇站起身。而跩哥就在一旁微蹙起眉,控制著仍浮在半空中的樹。
不知道這是不是跩哥學生時期留下來的有仇必報的壞習慣。天蠍瞥了父親一眼。
在意外的插曲結束後,跩哥和萊奇順利將榆樹移植進洞裡,並把挖起來的土填好。隨後萊奇便面無表情地鞠了個躬離開,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記得這棵樹嗎,天蠍?」翠菊微笑著望著已經比自己還要高出一顆頭的兒子。
天蠍的目光從細雨中靜止不動的榆樹移向母親,用眼神提出疑問。
「以前我們到你祖父母在西班牙的家作客時,你經常會坐在這棵樹下或看書、或把玩我的魔杖,就這樣耗去一個下午的時間。」翠菊回憶道。「你爺爺總是覺得身為一個男孩子,你太安靜了。所以常常把你從樹下帶到後院,教你打魁地奇。你和他一隊,對上你爸爸一個人。」
「我對這棵樹沒什麼印象,但我記得魁地奇。」天蠍說,表情變得略微柔和。他沒注意到自己方才一直皺著眉頭。
「我敢說大家都記得。」跩哥說,臉上泛起一抹近來少見的笑容。「你爺爺總是說你學得比我快,信誓旦旦地說你以後一定會是國家代表隊的選手。」
「是嗎?」天蠍挑起眉,他雖然曾代表史萊哲林學院打過幾場比賽,但從未想過要成為職業選手。
「要是你願意的話,這絕非難事。」翠菊抬手溺愛地撥亂天蠍的頭髮,儘管他已經十五歲了,對母親而言,天蠍永遠都是那個一頭細柔金髮、眨著無辜灰色大眼的小男孩。
這場醞釀許久的細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漸漸地打在天蠍肩上的水珠就只剩下從葉緣滴下的殘留積水。他仰望天空,發現烏雲後竟有一絲陽光稍稍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