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對麻瓜而言,素描或許就只是一種單純的繪圖方式;而對巫師來說,無論是靜物素描或是人物的刻畫,每一幅作品都等著被注入靈魂、被賦予生命。藝術家手中的鉛筆劃過紙上的不只是墨跡,還有那些人事物們的故事,也隨著一筆一畫的舞動而躍然於紙。
不只是素描,所有類型的繪畫都一樣。而玫瑰總是認為,身為一個巫師藝術家更應該秉持著這樣的理念作畫。一種創造生命的理念。
只因為玫瑰熱愛藝術。無論是畫作本身、畫中的靈魂、畫作背後的故事到那作畫者的故事,無一不深深的吸引著她。
清晨的城市靜靜地展現它的古老面貌,而本茵街(Byng Street)的一幢屋子中,玫瑰坐在敞開的窗前,手中握著2B素描鉛筆的尾端,迅速勾勒出窗台上知更鳥的輪廓──在這個寂寥清晨造訪玫瑰窗外的不速之客。
這對於玫瑰來說莫過於一個最好的速寫練習機會,那知更鳥隨時可能振翅而去,牠不屬於哪個人類家中的寵物,牠自由自在,只是暫時駐足於她的窗前。玫瑰將之視為一種緣分。
從尖長的黑色鳥喙到胸部細微的羽毛──尤其是那雙靈動的雙眼──玫瑰都絲毫不漏的努力把那些細節描繪下來。知更鳥竟站在那窗台上足足有五分鐘之久,玫瑰早已把牠大部分的外型都記錄下,只差一點需要修正的小細節。而她也已經將牠的樣子記在腦海中,並不擔心要是不即時畫下,那鳥兒會離去。
玫瑰放下筆,靜靜地看著知更鳥在窗緣上跳動,時不時發出幾聲悅耳的啁啾。她微微笑著,往後倚在窗前的椅背上,雙腿向前伸直。
早晨冰涼的空氣肆無忌憚的撫上玫瑰的面頰,她不禁感到有些寒冷,便在襯衫外套上一件與髮色十分相稱的赭色毛衣禦寒。玫瑰看看手錶,他遲到了。
他在上週她剛回到英國時寄來的一封信提到他今天會過來,清晨五點。然而現在已經將近七點,玫瑰卻連個人影也沒見著。
她啜了一口已經冷掉的咖啡,在需要早起時玫瑰總是會為自己泡一杯。但要是她早知道他會遲到,她也用不著犧牲自己的睡眠。不過換個角度想,要是他沒遲到,玫瑰也不會遇見這隻可愛的知更鳥,更沒機會畫下牠。
玫瑰凝神望著自己大腿上的素描本,大致完成的圖畫展現在她的眼前,不過感覺似乎就還缺少了一點什麼──
「砰!」一聲巨響在玫瑰身後響起,嚇得知更鳥驚惶地飛去。她立即轉過頭,只見一個男人氣喘吁吁地站在房間的正中央。
雨果‧衛斯理撥撥散亂在眼前的紅髮,與姊姊四目相交。
「梅林的褲子!雨果!」玫瑰刻意壓低嗓音,以免吵醒還沉睡著的父母,不過語氣中難掩驚訝。「你遲到了兩個小時,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又出了一點小問題。海爾醫生恐怕是要人格分裂了,我正要消影來找妳的時候他才突然出現,看起來和中了惡咒的精神病患相差無幾。」雨果嘆了口氣。
「那他說了什麼?」
「他說我們研發的新型龍火燒傷藥水會使病患全身起紅疹。為了檢驗是哪幾種藥材出了問題,我們又耗掉了兩個小時。他叫我對他的病患負責任。」雨果翻了個白眼。
「好吧。」玫瑰起身關上窗戶,示意雨果在她的床沿坐下。「我想我也幫不上忙,不過你是該休息一下了。」
「天知道我多想。」雨果沒好氣地說,頹然倒在玫瑰的床上,閉起雙眼。
「那你至少該去跟爸媽打個招呼。他們一直問我關於你的消息。」玫瑰雙手抱胸,看著癱成大字形的雨果。「讓他們擔心可不是什麼孝順的行為。」
「但打完招呼就走也不算是啊。」雨果說。「我跟同事說我要去廁所,除非我摔進馬桶裡還被沖下去,否則我該回去了。我會寄信跟爸媽說我很好,一定會。」
他有氣無力地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實驗袍,準備離去。又似乎突然想起什麼事而回過頭來。
「對了,姊。妳什麼時候要比賽啊?」
「喔,明天啊。」玫瑰說,一面將紙張上的橡皮擦屑清理乾淨。知更鳥畫像的細節已經修飾完畢,現在牠看上去更加栩栩如生。玫瑰溫柔地將手掌覆蓋在紙面,用手指感受著鳥兒的生命。而當她再次移開手,知更鳥已經快樂地飛翔,那雙眸子也活潑地轉動著。
*
「妳覺得她真的沒事嗎?」榮恩悶悶的聲音從枕頭下傳來。剛剛從玫瑰房裡傳來的巨響驚醒了他和身旁的妻子。
「別指望我相信她。這怎麼可能?」妙麗蹙著眉,翻過身看著榮恩的一頭紅髮。「明天就要比賽了,那個叫馬克的還真會選時間。」
「但莉莉說她看起來很好,連一滴眼淚都沒掉。」榮恩說。
「玫瑰是個倔強的女孩,她不會讓人看見她的脆弱。」妙麗嘆了口氣,起身把床邊椅背上的睡袍披在身上。「連雨果都不太了解他姊姊,她應該根本沒告訴他。」
「我想也是。」榮恩咕噥著,翻了個身。「有雨果的消息了嗎?」
「沒有,上週他說他很好之後就沒有來信了。」妙麗說。「你覺得我們該去看看他嗎?」
妙麗等著榮恩的回應,不過只得到一聲響亮的鼾聲。
*
國際巫師藝術大賽每四年便會舉辦一次,是所有熱愛繪畫的巫師所憧憬的最高榮譽。而玫瑰年幼時便得知這項比賽,總是關注著每一屆的大賽,而她的指導老師阿利卡姆(Aliquam)教授便是第一百六十三屆的冠軍得主,而今年已經是第一百六十八屆了。
這次玫瑰終於鼓起勇氣來參加比賽,阿利卡姆教授對她信心十足,為了不辜負教授的期望,玫瑰也只好硬著頭皮報名了,儘管她總認為自己根本不夠格。
參賽者排成一列,從會場的正門進入。穿著隨性的年輕男子、戴著貝雷帽和粗框眼鏡的女孩、如家庭主婦般的中年婦人。,一共二十個人,全都神情嚴肅地──或者該說是緊張地──準備面對待會的比賽。而他們的親友或單純只是來欣賞藝術的巫師們便早已坐在比賽會場後方的觀眾席上,靜靜等候著比賽開始。
比賽會場的前方設著一座高檯,檯面上架設的評審桌後坐了三位評審,皆是些國際知名的巫師藝術家。而評審桌旁站著一位身形矮小、蓄著鬍鬚的男人,他穿著酒紅色巫師長袍,雙手交握在背後,不停焦躁地踱步著。那是英國巫師藝術中心的執行長。
在經過執行長簡短的演講後,比賽正式開始,此次英國區預賽的繪畫題目也呈現在評審桌前。
主題是「夜」。
玫瑰把長髮攏到耳後時發現自己緊張地不停冒汗,而這只不過是英國區的預賽而已,她不敢想像接下來的比賽自己該如何面對──前提是沒有在這一關遭受淘汰。
這個主題非常籠統。可以很簡單也可以很困難。在這樣的大範圍下你的題材不受拘束,也因為如此,要使評審印象深刻就更不容易了。
玫瑰的腦海閃過無數個有關夜晚的畫面,霍格華茲的天文塔、躺在藝術中心的頂樓向上看、西敏寺橋上的景色...。畫面在最近的一個夜色中停了下來。一個和英國有八小時時差的地方,那個有些模糊的夜晚,玫瑰為她當時竟然沒嗅到風雨欲來的氣息而驚訝。
傷痛就像一不小心上錯的色彩,再怎麼修復都一樣難看。
她靜靜地將暗藍色的油彩顏料擠到調色盤上,用水稍微和勻後豪邁的畫滿整張畫布。玫瑰思索了一陣,而突然間,一股電流似乎穿過她的身體。這象徵著靈感的到來。
原本應當是純白色的調色盤早已因為玫瑰經年累月的擠上顏料而留下洗不去的痕跡,它一次次的被色彩淹沒,一次次為玫瑰孕育她腦海中的畫面。這次也不例外。
很快地,夜空中多了一些灰和綠,那是建築物和遠方山巒的顏色。而一些細小的白金色線條也點綴的恰如其分。玫瑰無暇思考自己接下來該如何修飾,她的手指已經停不下,狂亂的在畫筆及顏料間搜索,有那麼一秒鐘,她幾乎失去理智。有那麼一秒鐘,玫瑰又回到了那夜。
「那些線有什麼含意?」坐在觀眾席的榮恩納悶地問。
「有點耐心,」妙麗拍了一下他的大腿。「等她完成你就會懂的。現在我也不知道。」
思緒又被這樣的夜帶回那段回憶。不過那也僅僅是回憶,如今她和他毫無關聯。
玫瑰深吸了一口氣,顏料的氣味雖然刺鼻,卻也讓她安心。存在感。她如此形容這種安定的感覺。
有時候,不在那些色彩上斟酌太久反倒會使作品更容易完成,跟人面對感情是一樣的道理。玫瑰在設法使夜空更深邃後放下畫筆及調色盤,端詳著自己的畫作,她其實不甚滿意,但卻又不知從何修改。
那夜色的明暗沒有問題,遠方山巒的輪廓也還算自然,問題到底出在哪?玫瑰知道那和她當晚看到的夜不一樣。
「你看玫瑰左邊那個男人的畫,那幾隻金絲雀真是逼真。」妙麗說,一邊伸手指著一幅有著滿天星斗和金絲雀站在枝頭的圖畫。「不過玫瑰畫得更好。」
「我一點也不喜歡金絲雀。」榮恩皺著眉。「好吧,我還是沒看懂那些線條,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妙麗嘆了口氣。「你沒有天賦,再想想吧。」
榮恩向妙麗投以疑惑的目光。「難道妳就看出來了嗎?」
鈴聲響起,表示比賽已經結束。畫布立刻如雪片般漫天飛舞,最後整齊的疊在評審桌前。執行長宣布參賽者們可以離座休息,評審們將會從二十位參賽者當中選出一位參加世界巡迴賽。
玫瑰走到觀眾席,坐在榮恩和妙麗的旁邊。「終於。」她重重呼出一口氣。
「很好。女兒,我問你────哎唷!」榮恩傾身,一臉茫然地望著玫瑰。但卻被妙麗重重的踩了一下。
「什麼事?」
「妳很棒,親愛的。別理妳爸。」妙麗溫柔地說,偷偷瞪了榮恩一眼。「妳還滿意嗎?剛剛的作品?」
「還可以吧。」玫瑰微笑,事實並不是如此,她覺得很糟。
時間很快地過去,鈴聲再度響起,玫瑰跟隨其他參賽者回會場中央,全場安靜了下來。評審已經做出他們的決定。
「這次我們有兩位參賽者的分數相同,請各位稍後,我們正在重新進行評分。」其中一位戴著金邊眼鏡的評審起身說道。這個消息讓全場一片譁然。
「誰都好,就是不要那個畫金絲雀的入選。」榮恩咬牙切齒地說,妙麗則是泛起了一絲微笑。
玫瑰的心更加忐忑,她的手心直冒汗,腦海中一直有個聲音告訴她別緊張,可是她就是做不到。這怎麼可能呢?她才二十五歲,而這裡經驗老道的職業畫家多的是。
評審再度起身,全場都安靜了下來。「入選的參賽者是──」評審稍作停頓,推了一下金邊眼鏡,全場屏息以待。「玫瑰‧衛斯理。」
這怎麼可能呢?
玫瑰只覺得耳邊響起一陣嗡鳴,她茫然無語地看著評審,深怕是自己聽錯了。而事實上她沒有。
全場響起如雷的掌聲,而在玫瑰起身示意時,周圍的其他參賽者也無一不投出羨慕與崇拜的眼光。榮恩激動地衝下觀眾席來擁抱女兒,他又叫又跳,直到被工作人員請了回去。
「親愛的,妳真的很厲害。」妙麗在三人一起步出會場時欣慰地握住玫瑰的手。
「謝了,媽。」玫瑰說,發現自己有點哽咽。「我真不敢相信。」
*
「打包。」玫瑰輕聲說,衣櫃裡的衣物和鞋子全都自動移進敞開的行李箱中,接著一些書、繪畫用具幾幅小巧的畫作也跟著整齊地排列在箱子裡。距離世界巡迴賽還有三天。
普遍來說,「世界巡迴」這種方式除了音樂會及展覽外很少出現在大型活動當中,不過這也是國際巫師藝術大賽的特別之處。能夠繪畫,又能夠遊覽各地的風光,這對玫瑰來說莫過於一個最好的機會。
不過期待歸期待,玫瑰心裡還是有些許的緊張。畢竟這是國際性的比賽,甚至連預言家日報都來採訪她──麗塔‧史譏堅稱她的畫作能夠使人產生幻覺──要玫瑰抱持著觀光客般的輕鬆心情幾乎是天方夜譚。
「玫瑰?」妙麗輕輕地敲了門後進到玫瑰的房內,她望著女兒幾乎快裝滿的行李箱,微微蹙起眉心。「這麼快就要打包啦?比賽不是還有三天嗎?」
「只剩三天了,媽。」玫瑰微笑,跟著母親坐在床邊。
「我只是捨不得。」妙麗抬頭望著早已比自己還要高的女兒,她有一雙她父親的藍眼,不過那眸子裡承載的靈魂卻和年輕時的自己更為相似。
「噢。」玫瑰苦笑著,然後傾身擁抱母親。「以前我要去霍格華茲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嗎?別擔心,我會很好的。」
「我知道,親愛的。」妙麗說,輕輕鬆開玫瑰的懷抱。「不過,妳真的沒事了嗎?妳比賽時畫的那幅畫,那些細線──本來該是一盞盞燈。」
「喔,妳看出來了。」玫瑰垂下眼,看著自己的大腿。「那時我的確無法忍受,不過現在沒事了。他是隻黏巴蟲,媽。」
「我同意。」妙麗笑著說。「哈利姑丈一家人等等要來吃晚餐,準備一下吧。」
她或許真的長大了。緩緩踏出玫瑰的房間後,妙麗心想。
晚餐過後,金妮和妙麗一起收拾碗盤,而榮恩和哈利則與詹姆、阿不思一起到客廳用亞瑟送他們的「顛視」看魁地奇現場轉播。玫瑰正想到廚房幫忙母親和姑姑,但莉莉卻突然喚她的名字。玫瑰轉過頭,迎面而來的是一個擁抱。
「恭喜妳,玫瑰。」莉莉遞給她一個精美的小盒子,露出燦爛的笑容。「打開來看看吧。」
玫瑰接過盒子,打開後發現裡面裝著一個袖珍的銅製畫架及畫布,此時畫布上呈現的是傍晚的景色。
「畫布上的風景會隨著時間改變。」莉莉說。「不過那似乎不能克服時差的問題,只能在與英國同時區的地方使用。所以它可以讓妳在國外的時候知道我們這裡的時間。記得寫信回來。」
「沒錯,否則妳母親一定會擔心得睡不著。」金妮從廚房走出來,搭上玫瑰的肩。「至於妳爸嘛,應該是沒什麼問題。」她用下巴點向坐在客廳的榮恩,他正因查德利砲彈隊射門得分而興奮地又叫又跳。
玫瑰忽然感到愧疚。她是何其幸運,有如此支持她、愛她的家人,又何必去苛求那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