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星痕
1
婚禮結束後他到底是怎麼回到家的?阿法完全不記得。
今天過後,屋裡一切又恢復往昔。不再有美黛幫他料理三餐、不再有美黛替他打掃房子、不再有人會在他旁邊跟他說話,即使泰半時間他都沒在聽。
書房的燈被旋亮,他不用花費太多力氣就找到地球儀的藏身之處。心裡僅存不多的理智警告他別去碰它,可是阿法無法拒絕那股衝動,他堅定無比地舉起魔杖,雙眼直盯著牆壁,直到凹洞重新出現。
地球儀就躺在那,有一瞬間時間凝聚在他眼神落下的那刻,最後阿法還是敵不過心中的誘惑,抖著手將它取出。
他撫摸著圓球上的陸塊,耳邊克絲塔貝嗡嗡聲音的幽魂頑固不肯散去,逐漸強化的嗡嗡聲逼迫著他,阿法抖著手,啟動開關。
這不僅僅是個地球儀而已,這是個貯存的容器,貯藏了最黑暗的念頭。
他從來沒忘記怎麼使用它,他是它的製造者之一。
它蠱惑著,威脅著他,而他難以抗拒。
2
經由克絲塔貝的口,阿法知道了更多關於貝許札的事。
貝許札從三歲起就展現出魔法天賦,當他發現他可以低空在房間飛行不用借助任何力量,或者是讓花瓣自由變色,又或者是能讓無風的風鈴叮噹作響時,嗝嗝笑聲便洋溢在他粉嫩的小臉上。
這種情形看在歐德夫婦的眼裡卻是一點都笑不出來。歐德家在他們居住的鎮上是個有名望的家族,富有又尊貴,他們靠著幾代前的祖先賣木材致富,買了個爵位讓歐德家族煥然一新。總之,現今的歐德家可不是什麼小角色。名利多相對也讓包袱多。
歐德夫婦在一九二八年生下長女克絲塔貝後就一直膝下無子,直到十年過去,終於誕下一名男嗣,他就是貝許札。
本來以為有了繼承人後就毋須憂慮的歐德家千算萬算也沒料到兒子身上會發生各種怪事,他們第一個想到的合理解釋就是邪靈附身。
為了幫兒子驅邪歐德先生花了大筆英鎊請來各路人馬:滿口天花亂墜的吉普賽人、有著一口黃牙神祕兮兮的中國道士、膚色黝黑掛滿骨頭項鍊的非洲巫醫,以及宣稱來自梵諦岡的驅魔神父,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要將附身在貝許札身上的「惡靈」驅趕走。
於是在貝許札人生早年的印象中,尖叫、鞭打、嘔吐的時刻往往是家常便飯。那些奇怪的人老是想盡辦法折磨他,他不懂為什麼。貝許札討厭、懼怕那些驅魔的人,他拼命地向爸媽哀求放過他,但歐德夫婦反而躲得更遠,深怕邪靈會趁機移轉到他們身上。
驅魔的過程慘不忍睹,貝許札身體中的魔法本能地對抗著加諸在他身上的折磨,歐德家的玻璃時常爆裂,廚房竄出不應該出現的恐怖蟲子,驅魔的人驚駭地被懸吊在半空中......。家裡的僕人全嚇壞了,歐德夫婦不得不提高三成的薪水外加更有力的恐嚇才沒讓家裡鬧人荒以及把醜事洩漏出去。貝許札被禁止出門,父母不希望街坊鄰居發現自己兒子是個怪物。
全家唯一抱持不同想法的人是貝許札的姐姐克絲塔貝,她從不認為弟弟是邪魔上身或是惡靈轉世,她反而覺得貝許札的魔法天賦讓他成為一個特別的孩子。
她時常在深夜時分偷偷打開貝許札房門的鎖,帶著點心給餓昏頭的小男孩;如果貝許札在哭泣,那她就會把他抱到膝上柔聲安慰。克絲塔貝很難諒解父母的行徑,貝許札明明就是個可愛的小天使,可惜她沒有太大的力量與他們相抗衡,她最多能做的就是盡力給弟弟支持。
冬天下雪的時候,貝許札會為了姐姐在窗前用雪花畫出一個又一個冰晶圖案,深沉夜色下帶點藍紫的雪晶格外漂亮,這種時候都會讓克絲塔貝格外羨慕他的能力。她時常愛憐地摸著他的頭髮,祈禱他未來能有晴天般的人生。
在貝許札七歲時,當所有驅邪儀式都宣告無效後,歐德夫婦竟然決定把他送進精神病院治療,希望兒子可以「恢復正常」,然而這樣的安排卻只是狠狠再刺傷貝許札一次。
在精神病院待的那段日子在貝許札心裡留下永遠的陰影。不論是醫生、護士,還是其他病患,都沒有善意的表現。貝許札的情況太過特殊,以致於在令人痛苦的療程之外,他還飽受歧視的眼光。
精神病醫生將他視為研究對象,漠視他的呼喊,他們擅自下了結論說貝許札認知錯亂,才以為他天生就有魔法。
這比以前在家裡受到的遭遇更讓貝許札難以忍受,他體內的魔法爆發,攻擊那些帶給他傷害的人。精神病院迅速流傳出鬼影幢幢的謠言,每個人都很懼怕那位富家小少爺病人,貝許札成為人們眼中的惡魔。
最後還是精神病院的院長忍無可忍,他的醫院眼看再繼續這樣下去就要被貝許札毀了。他親自致電給歐德家,表明拒絕繼續收留貝許札,要求他們盡快將他們的兒子帶回去。
起先歐德夫妻極力推阻,貝許札如果回家就意味著平靜生活的結束,這不是他們想要的。
但是院長的心意很堅決,再加上克絲塔貝從旁趁勝追擊的勸說,歐德先生和歐德太太逐漸軟了心腸答應讓步。
回家後的貝許札長大了不少,為了這個得來不易逃出牢籠的機會他漸漸懂得收斂自己的魔法力量,也學會了看人臉色。克絲塔貝的心裡卻是湧上一股心疼,她眼見著該屬於弟弟的純真正一點一滴流失,而她什麼也做不了,因為她即將離開這個家嫁給魏弗隆。
相安無事的幾年過去,貝許札努力隱藏自我,怪事不再頻仍,歐德先生和歐德太太還沾沾自喜,以為兒子總算是「治癒」了。
風波在貝許札十一歲那年再度興起,一封由貓頭鷹送來的郵件颳起了一場風暴。風暴的名稱叫做霍格華茲。
頭一回貝許札才知曉原來他不是怪胎,原來世界上還有一個族群和他一樣。在那邊沒有人會對魔法大驚小怪,原來他一直在等待,而今他的世界終於向他投遞了邀請涵。
歐德先生首先就擺明了反對的立場,他信誓旦旦地跟貝許札說這封信是個低劣的鬧劇,歐德太太也隨即答腔勸告兒子要遠離這不良誘惑。但貝許札很清楚,他父母之所以會強烈排斥這封信是因為它揭曉了他們長久不願面對的事實。
貝許札鐵了心要去霍格華茲,不過他也明瞭他必須採取迂迴的方式,要不然他又要重演七歲時的惡夢。於是他偷偷寫信給唯一腦筋清楚的人──克絲塔貝,去請求協助。
姐弟倆通力合作,瞞過父母,克絲塔貝接貝許札去她和她丈夫位於利物浦的家,在那邊貝許札準備好要去學校的用品並滿心期待等著開學。
當做父母的發現貝許札的打算時早為時已晚,歐德太太曾歇斯底里地問貝許札為什麼要這樣做時他的反應卻異常冷靜。
「我離開後,你們就可以當我不存在了。」
3
霞光輕觸一座光禿小山丘,陡峭的斜坡底層是覆蓋著沙塵的黑色石地,荒涼而杳無人跡。
有個人從坡底爬起,看樣子他剛才是從小山丘滑下來,那個人站起來後拍拍長袍上的塵土,仰望山丘頂端,向仍待在上面的人揮手。
「該你了!」貝許札朝著阿法大叫。
阿法斜望山丘底部,貝許札的人影看起來好小,他蹲低身子,紫紅的晚霞襯著他的後方,然後放鬆力氣任意地滑落。
坡面相當陡峭,強勁的下墜力掀起大片碎石,當阿法和剛才的貝許札那樣滾下山丘時一樣,在地上揚起了好大一團灰塵。
貝許札摀住口鼻閃到一邊,阿法見狀便抽出魔杖故意把更多灰塵驅趕到他那。貝許札也不甘示弱,拿出魔杖進行防禦。雙方你來我往玩鬧一陣,最後筋疲力竭在喘氣與笑聲中並肩躺在地上。
寂地的樣貌與前幾次阿法初造訪時相比有著些許的改變,某些地方多了幾個坑洞,有些枯木旁豎立起幾座大石。而在他們剛剛滑下的山丘旁,放置著一具枯骨,那是阿法和貝許札共同創造的怪物骨骸,其實他們也說不清那是什麼生物,大概是龍和蛇妖的綜合體吧。
阿法不清楚該怎麼定義他跟貝許札的關係,在萬應室外面他們兩絕不會走在一起;上課時坐在教室兩端;吃飯時隔著好幾個人。兩人平時都謹慎地避免眼神交會,就連進寂地時也會錯開時間,就是別讓人察覺他們之間的互動。
貝許札是他的朋友嗎?阿法不只一次自問這個問題,他們的情誼是個祕密。有多少次他冷眼旁觀貝許札被欺負?又有多少次他也跟那幫渾蛋同學一樣冷酷無情得如出一轍?有的時候他的確會出手相助,那是在確保不被發現的前提下。
接著阿法又自我辯護的想,貝許札也不是事事都關心他。
「我在想,」貝許札打斷了阿法的自我對話,「在瞭望台那安一個生鏽的矛,我想把它插在石塊裡。」阿法順著他比劃的方向看去,想像著那個畫面。
「你要把矛插在誰身上?」
「崔佛。」貝許札陰鬱地轉身,背對阿法,「狗娘養的傢伙。」
「這世界到處都是狗娘養的。」阿法平靜表示。永恆的晚霞閃著,替他的臉上鍍了層金光。嶙峋的石壁投下分明的暗影。
他待在這,哪都不想去。
在寂地,不需要去費心思去和那些不想相處的人相處,也不用面對複雜險惡的人心。那個隱約的想法或許就是在此時種下的。
「你覺得怎麼樣?讓那些傢伙也瞧見他們幹過的渾蛋事。讓他們也......。」阿法直視著斜陽,靈光一閃。
「你說什麼?」貝許札轉過身子疑惑地盯著阿法。
阿法坐起來,認真地看著貝許札,「我需要一個東西,記下那些折磨我們感覺的東西。」他轉著眼珠,那頻率帶著難以察覺的狂熱,「一個東西......。」
「我聽不懂,你到底想要做什麼?」貝許札也坐起來,他看見阿法眼中的火焰,感到莫名的不安。「你說的『那些傢伙』是誰?你難道想......?」
阿法沒有理會貝許札的疑問,正當他要開始尋思該怎麼實踐心中的計畫時,突兀的晚鐘聲穿透萬應室來到寂地。
貝許札踩踏腳下的沙子,「就寢時間要到了,我們該回去了。」
阿法不勝厭煩地躺回地上,不知道是厭惡貝許札的提醒還是厭惡晚鐘的聲音,「我還不想回去,你先出去吧。」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