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特家族的宅第座落在英格蘭南部,在如此陽光明媚的鄉間,這棟建築反倒帶著古老沉悶的氣息,跟馬份莊園極其相似,只是裝飾較為收斂,規模也比較小。
水仙敲了敲門。
令她詫異的是,前來應門的不是家庭小精靈,而是一個冷漠的中年男子。高瘦的身材使得他看來難以親近,但仔細端倪他的相貌,還是能感覺到那不苟言笑的男人年輕時的獨特魅力。
「馬份夫人?」出乎意料之外,他的聲音既沉穩又年輕。
「是的。」水仙回答。不知道對方是從她的穿著打扮,還是因為熟悉她的面孔才認出她來。
「文森‧諾特。」他簡短地自我介紹後,便退到一旁,示意水仙進門。
「艾格蕾雅邀請我來的。」水仙解釋道。
諾特先生輕關上門。「我知道。」
一看見艾格蕾雅,水仙立刻放鬆許多。在陌生的地方看到熟悉的身影,艾格蕾雅彷彿使這地方變得親切可愛。諾特先生走到艾格蕾雅旁,傾身在她耳邊說了段話,艾格蕾雅隨即露出微笑,兩人互瞄了一眼。這也是水仙進門以來,第一次看到諾特的表情變得溫柔許多。
「水仙,來這邊坐。」艾格蕾雅指指一旁的扶手椅,她正試著調整窗簾,使室內更為明亮些。
水仙照著指示坐下,饒富興趣地觀察著諾特夫婦的互動。諾特顯然不希望艾格蕾雅過於忙碌,頻頻用眼神示意她坐下,與朋友好好聊天,由他接手窗簾的事。
「喝茶嗎?」艾格蕾雅才剛坐下便開口問道。
「可以的話,謝謝。」水仙說。
艾格蕾雅又要起身,諾特先生立刻回過頭來,使得他的小妻子頗不甘願地坐了回去。
「你們的家庭小精靈呢?」水仙壓低聲音問道。
「前幾天沒有了。」艾格蕾雅回答。
「你們放他自由?」
「不,他只是去我父母家幫忙。我老家的小精靈最近死了,在他們找到新的一個之前,我很樂意借出我們的。」話音剛落,艾格蕾雅又轉頭看向她丈夫,「文森,你能幫忙嗎?」
他嘆了口氣。「只要你別再攬工作。」說完,他快步離去。
他們倆夫妻都有著相似的蒼白皮膚,還有一頭棕髮加上一雙深邃的棕眼。如果說別人會認為他們是父女,水仙覺得他們更像是兄妹。
「好吧,說說你的好消息。」水仙一見到在場的男士離去,立刻傾身向前。儘管她已經從那雀躍的筆跡,還有艾格蕾雅此刻微笑的臉龐猜出了端倪。
「喔,水仙!」艾格蕾雅悅耳地笑道,「我想你大概早猜到了。剛開始我也不敢相信──但是,他們說我懷孕了!」
她猜得沒錯。水仙立刻握住好友的雙手。「果然是好消息!恭喜!你的丈夫一定很高興。」
一聽見這句話,艾格蕾雅的雙頰立刻變得緋紅。水仙勾起微笑,這段日子,艾格蕾雅想必體驗到了愛情的滋味。
「是的,他的確很高興。不過,我想你可能看不出來。」
「喔,相信我。魯休思比他還更會隱藏。」水仙說。她居然也逐漸會拿自己的丈夫開玩笑。
艾格蕾雅笑得開懷。「可以想像。」
「那麼,是男孩還是女孩呢?」
「還不知道。文森和我都希望是男孩。」
「那麼女孩呢?」
「希望不要。不要是頭一胎。」她說,「我希望生個兒子給他,我們的孩子一定會是個優秀的繼承人。」
水仙只是微笑。如果這是艾格蕾雅的願望,那她也沒有資格再多說什麼。只要是健康的孩子,男孩女孩真有這麼重要?
諾特先生回來時,將茶壺和兩個茶杯放在矮桌上。
「你不跟我們一起嗎?」艾格蕾雅問。
諾特先生聳聳肩。「你們自己聊就好了。」
「文森。」艾格蕾雅小聲說道,拉住他丈夫的衣袖。「留下來。」
他露出無奈的微笑。「別鬧了,艾格蕾雅,這是你們女人家的場子。」
諾特撫著艾格蕾雅的棕髮、溫柔勸說的舉動,使水仙驚訝於一個男人的轉變。她不知怎地想起了魯休思,此刻的他待在莊園裡,又在做什麼呢?她不禁想像他的手輕撩她的長髮、他的呼吸在自己的耳畔會是多麼地清晰。
諾特先生離開之後,水仙又與艾格蕾雅重拾關於小孩的話題。她真為朋友高興,初為母親的喜悅,她的確嚐過,只希望同樣的悲劇不要來摧殘艾格蕾雅的夢想。看著往昔膽怯的女孩變成今日活潑的模樣,水仙認為諾特先生多少有些貢獻。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私自希望你可以當他的教母。」艾格蕾雅說,「當然,那得等到所有的事情安頓下來。你可以等幾個月後再回覆。」
「我現在就可以給予肯定的回答。」水仙點頭,「當然願意!那會是我的榮幸。」
「太好了!這位子我就先替你保留了。文森到時可不能說什麼。」
她們又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回到馬份莊園後,水仙的微笑仍舊沒有消退。她踏著輕盈的步伐走進大門,那掛滿家族成員肖像的走廊好似不像從前沉重。
魯休思在書房裡,低頭檢閱著公文。當她走進門時,他抬起頭來。
「諾特怎麼了嗎?」
他那頭鉑金色的長髮隨性地綁成馬尾,垂在一邊的肩膀上。
「好極了!」水仙難掩喜悅,儘管魯休思看來一點也沒被歡樂氣息感染,她還是繼續說道,「這麼說吧,或許不到一年的時間,諾特家會多一個新成員!」
「一個繼承人?」他低下頭,繼續批閱公文。
水仙愣愣地望向他。她怎麼這麼莽撞?在他面前談起孩子的事,那只會使他們兩想起那個意外。
「還不知道。」她小聲地說道,設法結束這個尷尬的話題。
面對魯休思的淡漠,她突然想念起諾特夫婦恩愛的互動,也想起自己在那兒興起的幻想。她盯著他戴著戒指的手優雅地簽下名字。沉默使得水仙開始後悔踏進這間書房,與他分享自己的喜悅。她怎麼能指望他懂,甚至給予微笑?或許,她根本早該回到自己房間,悶頭回想在諾特家發生的一切。
「既然你還沒換下外出的衣服,我們今晚到外面去。」魯休思突然開口,把她從自己的思緒中拉了回來。他已經停下手邊的工作,往後靠在椅背上,以詢問的眼光望著她。「好嗎,水仙?」
◎
任何人都會說1979年是布萊克家族的漫長冬夜。
獵戶座的繼承人,獅子阿爾發無聲無息地失蹤了。
從小到大,瓦柏嘉姑姑在水仙的印象中,是一位既高傲又堅強的女人。記憶裡,姑姑總是將頭髮拘謹地盤成一個髻。小時候的貝拉曾經非常崇拜她們的姑姑,貝拉說,姑姑是布萊克家族女人的榜樣。但現在,瓦柏嘉‧布萊克癱坐在椅子上,發瘋似地扯著凌亂不堪的灰髮。
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的哀號,是多麼令人心痛又不寒而慄。
怪角說他可憐的女主人一發現兒子失蹤的可怕事實,號哭著把整棟古里某街十二號都翻遍了,樓梯被踩得吱嘎作響,變得像它們的女主人一樣脆弱不堪。
「我們會找到他的,瓦柏嘉。」布萊克先生溫柔地握著姊姊的手,輕聲安慰道。
瓦柏嘉姑姑用力地吸了吸通紅的鼻子,雙眼紅腫、噙滿淚水。
「他不會這樣子──天鵝座,他從來不會!小獅子總會告訴我他去哪裡了。」她用含糊不清的哭腔傾訴道,將臉埋進顫抖的雙手中。
「也許他有──」
「不!」瓦柏嘉憤怒地瞪大了眼,「難道你還不懂嗎?他從來不會什麼都不說!我都找過了,他的房間、這棟房子裡的每一個角落!我都找過了!一個字都沒有留下!」
這幾句怒斥彷彿榨乾了瓦柏嘉的力氣,她往後一倒,虛弱地陷進扶手椅中。她長嘆了口氣,閉上眼,臉色蒼白得可怕。若非胸口仍微微地起伏,其他人可能會以為她死了。過了好久,瓦柏嘉才緩緩睜開了眼睛。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她彷彿衰老了許多。
「先是獵戶座,然後是獅子阿爾發。」瓦柏嘉哽咽地說,「啊,老天,我受不了的,我絕對受不了的!」她不斷地拉扯、用手指絞著頭髮,好像要將它們硬是拔下來,以掩蓋過那椎心之痛。
布萊克先生嘆了口氣,顯然認為自己對姊姊已是無能為力了。他望向妻子,露出求助的眼神。幾乎在此同時,布萊克太太已經走到瓦柏嘉身邊,彎下腰來輕摟住那顫抖不已的肩膀。
瓦柏嘉先是瑟縮了幾下,接著便放聲大哭。
「我從來沒看過她表現得那樣。」布萊克先生對水仙說。
他們撤退到如今看來陰森的走廊上,卻怎麼也擺脫不了瓦柏嘉哀慟的啜泣聲。
「不論是在母親、父親,或是獵戶座的葬禮上。我姊姊從來沒有那麼脆弱過。」
「她失去了孩子,那不一樣。」水仙說。她似乎懂,就算是現在,流產的陰影仍然糾纏她不去。
她父親看著她。「別同情她,仙仙。別讓她看見了,她不需要同情。」他說,「她只需要她的兒子回來。」
什麼都改變了。
水仙站在獅子阿爾發敞開的房門前,她親愛的表弟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沒有隻字片語,沒有任何提示。她望著空幽黑暗的走廊,彷彿還能見到往日的幻影。當他們都還小的時候,他們會在這裡遊戲。這兒的燈光曾是這麼明亮,又充滿了孩子追逐的嬉笑聲。
那個時候,沒有哀慟的存在。
那個時候,美黛沒有愛上麻種、沒有拋下家人私奔;那個時候,天狼星從不表現得叛逆、甚至頂撞他的父母。曾幾何時,他們突然地長大,突然默默地接受了劇變。
有那麼一剎那,她以為看見了兒時的自己。那抹嬌小的、雪白的身影,歡笑著跑過轉角處,消失在黑暗中。
他們終究回不去從前。
瓦柏嘉姑姑的情緒總算是穩定下來,她想必是累了,靜靜地縮在扶手椅中,像個生病的小女孩。布萊克先生仔細吩咐怪角隨時注意女主人的動靜,儘管水仙覺得那是多餘的擔憂,怪角是她看過最能幹且忠心的家庭小精靈。
「瓦柏嘉,」布萊克先生俯身靠近大姊,「我保證會盡我所能。」
瓦柏嘉閉上眼,深深地呼吸。最後才半睜開那雙疲累的眼睛。
「真是矛盾啊。」她的語調又回到了從前的平穩,雖然仍有一絲絲地顫抖,「我既希望有好消息,卻又害怕壞消息。聽我說,天鵝座,我希望你去找,可是又怕你找回來的是──我不敢再想下去了。我寧願相信小獅子只是離家出走一陣子,很快便會回來,就像天──」
她的臉色一下子地刷白,雙唇緊緊地抿上,彷彿發過毒誓永遠不提那個名字。
「一切都會沒事的,瓦柏嘉姑姑。」水仙柔聲安慰道。
「希望如此。」她幽幽地呢喃道,又長嘆了口氣。「希望如此。」
「可憐的瓦柏嘉。」他們離開古里某街後,布萊克太太才緩緩說道。「小獅子阿爾發一直是個好孩子。」
「我在想,也許跟食死人有關係。」水仙小聲地說道。
布萊克太太立刻皺起雙眉。「不可能,貝拉說什麼事也沒發生。」
面對母親的堅持,水仙只好把猜測收回心底。她看向從剛才就默不作聲的父親。他的眉頭似乎皺得更深了些。
「父親,」水仙喚道,「別擔心了,醫生叮嚀過你該好好休息。」
布萊克先生只是心不在焉地點頭。「我知道,仙仙。」
「答應我你不會再累壞自己了。父親,答應我。」
他溫柔的微笑頭一次無法使水仙放心。她緊握住父親的手,久久不敢鬆開。
◎
她的水仙花垂頭喪氣好一陣子了。那隻白孔雀好奇地在一旁探頭張望,注視著水仙費盡心思搶救那些可憐的小東西。也許她打從一開始就不該把它們移植到這裡,這個花園或許從來就不適合種植水仙花。不過,她送給父親的水仙花似乎生長得不錯,也許她該寫信問問,自己照顧的方式是否出了差錯。
但父親和母親最近夠忙了。瓦柏嘉姑姑根本沒有心情和餘力處理自己丈夫和兒子的事,所有的重擔都落到他們身上。她母親在來信中埋怨著瓦柏嘉不願振作的逃避心情,但同樣身為一個母親和妻子,她實在無法冷眼旁觀、不伸出援手。水仙的回信一方面安撫母親,一方面又叮囑切勿使父親太過憂心操勞。
她怕那陰影也造訪她們家。
「水仙。」
聽見他的呼喚,水仙立刻回頭。魯休思走近她,將一封信輕放在她手中。
她看著他,手裡緊緊捏著那有著熟悉筆跡的信。
「是你的父親。」魯休思輕聲說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