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花了幾天平復心情,直到她告訴自己不能再繼續這麼下去,活在悔恨之中並不能改變任何事,她必須重拾她的生活。此刻,她在華麗與汙痕書店裡挑選適合的食譜,希望能讓自己重新振作起來。
書的氣味和人們的談笑聲充斥著她的感官,使她不禁又想起貝拉的處境,心裡便一陣酸楚。她知道自己永遠也沒辦法拋開那陰影,只能漸漸稀釋傷痛。水仙傾身抽出最新出版的食譜,細細地翻閱起來。看到跩哥最喜歡吃的小蛋糕時,她的嘴角不禁愉快地上揚。
「──好像就在我們身邊,真是可怕!」一個太太戲劇化的感慨引起了水仙的注意。
她望向不遠處,三個不同年紀的太太們正在嚼舌根,滔滔不絕地評論最近的時事。
「啊,是呀。『那個人』的黨羽簡直無所不在。」微胖的那位附和道。
「誰會想到柯羅奇的獨子會是那種人。」最年輕的那個說,「聽說柯羅奇太太還在法庭上昏了過去。」
「可憐的女人。」
「年輕人一旦走入歧途就變壞啦。尤其是碰到雷斯壯一家!」中間那位再度戲劇化地提高音量,「你能想像嗎?用酷刑咒不斷地虐待──」
「太可怕了!」微胖的那位輕叫道。
「而且還在法庭上說出那樣放肆的話,真叫人背脊發冷。他們一家人準是瘋子,錯不了!像他們那種人就該被關進阿茲卡班。」
水仙咬了咬唇。她當然知道會有多少閒言閒語圍繞在食死人身上,而現在絕對不是時候替姊姊站出來說話。最後她低著頭,安靜地將要買的書放在櫃檯上等待結帳。店員正在補貨,不在位子上,水仙只能煎熬地等待。
「尤其這件事情過後,大家都在猜還有多少漏網之魚。我是指,絕對還有更多食死人躲起來,這些壞胚子都該被繩之以法才是。巴諾若是想繼續幹下去就得幹得徹底一點,果然還是太年輕了。」那位太太大放厥詞,也引來其他顧客的注意,這樣反而使得她更熱衷於演說,「暫且不說魯多‧貝曼,這麼優秀的球員絕對是被污陷的。但是怎麼就沒有人懷疑過魯休思‧馬份呢?」
水仙只覺得背部一緊,好像有人猛力地踹了她的腹部一腳。
「魯休思‧馬份?」年輕的那位問道,「他說是因為蠻橫咒──」
「鬼才相信!全都是瞎說,那些官員拿了錢都假裝沒看見。我告訴你,馬份家族總是有辦法開脫罪名,從以前便是如此!妳們應該還記得阿不拉薩‧馬份當年是怎麼惡整魔法部的,有其父必有其子。就算長得英俊,心眼卻是出了名地黑。」
店員懶散地走來替水仙結帳,目光卻不斷飄向書架前的婆婆媽媽們。
那個太太尖聲笑了起來,「如果他加入食死人是因為蠻橫咒的話,依我看,他的妻子肯定也是因為中了蠻橫咒才嫁給他的。」其他太太也跟著格格笑了起來。
「英俊歸英俊,但是態度真讓人受不了。我丈夫在魔法部跟他打過照面,說是從沒見過這麼跋扈傲慢的人,呦,知道我丈夫是麻瓜出身,竟然連正眼都不瞧咧!開什麼玩笑,這樣的純血主義者怎麼可能不是食死人?」微胖的那個接著說。
「我也見過他,好看是沒錯,但冷漠得教人不敢接近。」另一人加入了話題。
「遲早都得找到證據把他也送進那裡去。」
「有錢人真好呀,隨便扔幾枚金加隆就可以矇混過去,讓魔法部官員聽話得像看門狗一樣。巴諾不是雷文克勞出身的嗎?這點都看不出來?我看也是半斤八兩。」戲劇化的太太尖聲說道。「總之是個壞胚子,壞透了!我就說──」
「噓!」年輕的那位突然打斷了她們的談話,原先的嘈雜被突兀的靜默取而代之。所有人的目光都隨著那年輕的太太看向站在櫃檯前的水仙。
水仙瞪視著她們,近乎無法察覺地顫抖著,掏出金加隆扔在櫃檯上──就像她們剛剛所說的一樣,但她不在乎,她就是要做給她們看。店員維維諾諾地收下了錢,他也是到現在才發現站在面前的是馬份夫人。
水仙將書拿好,微仰起頭,擺出她所能想像的、最冰冷傲慢的表情,學著魯休思的方式,從容地走過人群之間。她冷冽的目光落在那個多嘴的女人身上,使得那位太太忽地打了個寒顫。最後,水仙以高傲的姿態走出華麗與污痕書店,將尷尬又沉默的人群遠遠拋在身後。
她們怎麼可以這麼說他?她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
當她重新踏上斜角巷時,一種複雜的情感油然而生。
她從前不也是那群人裡的其中一個嗎?在她還沒有真正了解過魯休思前,她搬弄他的是非,沒來由地憎恨他,彷彿自命清高。那些人都不了解她的丈夫。她突然為這點感到悲哀,只有她一人知道他的另一面。魯休思不輕易付出感情,他不熟悉、也不想要,只能在其他人面前擺出跋扈的樣子,或是用冰冷的言語刺痛他人的自尊。但是,那些人也不值得她的丈夫付出任何一絲感情,他們不配擁有她丈夫的微笑。
一直到今天,她才瞭解為何他從小到大,都以傲慢對人。馬份這個姓氏對他來說是禮物,也是原罪。許多人在還沒認識他之前就選擇討厭他。他只能用冷漠和嘲諷把自己的內心層層包裹起來,不輕易讓別人查覺他的弱點,他必須不可一世──儘管水仙懷疑他是否還是看得見那些異樣的眼光、聽得見那些傷人的閒話。但那些終究只是背後的壞話,沒有誰敢在魯休思面前提起一個字,或許,只有她在他面前說過真心話,用一種惡毒的方式。
光是想到這裡,她的心便抽痛了起來。她曾經也不瞭解他,而他一定都看在眼裡。她父親說過,沒有人教過魯休思該怎麼去愛。她想像他是靠自己摸索來的,在他父親嚴格的教育下,他要怎麼展現一絲難得的溫柔或微笑呢?他不懂得和女孩子相處,因為從小到大,女孩們要不是對他敬而遠之,要不接近他就只有一個目的。所以當他接近她時,他只會不小心又傷到她。
水仙靜靜地看著陽光下的斜角巷。兩個小女孩正在互相追逐著,嘻笑玩鬧。讓她想起了從前的時光,還有她自己有多想要一個女兒。
一個女孩不小心撞到了她,跌坐在地上。水仙微笑著扶她站起來。
女孩似乎看她昂貴的衣飾看得呆了,好一會兒才害羞地小聲說道:「對不起,還有謝謝,夫人。」
「沒關係。」水仙柔聲說道。女孩這才臉紅地跑開了,拉著玩伴往街角跑去。
她好希望再生一個孩子。一個馬份家的孩子,不論有他的灰眼睛還是她的藍眼睛都好。但是水仙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僅僅只是為了維持馬份家族的傳統,醫生也向她提過關於再懷孕的事,以她的狀況,下一次生產可能會很危險。但這些都不是她放棄擁有第二個孩子的原因。她愛跩哥,如果她選擇再替他添一個弟弟或妹妹,她的愛一定會被迫平分。她想起瓦柏嘉姑姑的兩個兒子,還有她們家三姊妹。只要有一個健康的、可愛的孩子,她便心滿意足了。
她消影回到莊園後,注意到花園裡傳來跩哥的笑聲。
水仙輕步走進花園,循著笑聲找到了他們父子倆。魯休思正在和跩哥玩著拋接遊戲。跩哥將草地上的球抱起來,使勁丟給站在不遠處的父親。魯休思輕而易舉地接住,將它輕輕拋回跩哥手中。他灰色的眼睛看見水仙,英俊的臉龐便浮現一抹淡淡的微笑。
水仙也回以微笑。將食指抵在自己的唇邊,示意他不要出聲。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兒子身後,將他迅速地抱了起來。
跩哥輕叫了聲,顯得有些手足無措。但一發現是母親的把戲後,便咯咯笑了起來,輕輕地在母親的頰邊印上一吻。
「跩哥,你有沒有想媽咪呀?」水仙問道,鼻尖貼著跩哥的小鼻子。
「呀呀!」跩哥笑著回答。
「媽咪也很想你呦。不過你跟爸爸玩得很開心,對不對?」
跩哥又笑了起來。水仙凝望著他稚嫩的小臉。真的,只要一個,她便心滿意足了。
「買到你要的東西了嗎?」魯休思問道。
水仙點頭,試圖不去回想在書店發生的事情。跩哥打了一聲呵欠,將頭信賴地枕在母親的肩上。「他該午睡了。我們進去吧?」
等跩哥睡著之後,水仙才離開他的房間。魯休思在走廊上等著,「你好像有心事。」
「沒什麼。」水仙搖頭,「只是──我在斜角巷聽見一些關於貝拉的話。只是這樣而已。」
他將她拉近自己,輕吻她的唇。「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們只是說說。」
在他的輕撫下,水仙勉強露出微笑。她知道自己可以在丈夫面前說出聽到的那些話,但她不想要。那些人或許會因此付出一些代價,但她們的話卻會傷害她的丈夫,儘管他不會表現出來。她握住魯休思的手,與他一起往主臥室走去。
◎
艾格蕾雅寫信告訴她,小西奧多說出的第一個字,是爸爸。
當水仙在閱讀這封洋溢著母愛氣息的信時,跩哥仍在堆疊積木,每做一個動作,就會發出一陣古怪又可愛的聲音。譬如像是嘟嚕或是劈啦。他小小的身子靠在魯休思的身側,不時偷瞄著父親手上的報紙,又仰望著父親專注的臉。
「姆啊!」接著,他望向水仙。「呀!」
有時候,水仙恨不得自己能聽懂他說的童言童語。雖然魯休思堅持跩哥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但是水仙覺得能聽出個端倪。當他們在花園散步時,跩哥會指著孔雀叫:咕咕。但更多時候,他只是呀呀呀地滔滔不絕。
跩哥拉拉父親的衣服。「呀呀!」
感受到小小的輕扯,魯休思望向坐在一旁的兒子。跩哥對父親露出微笑,指著坐在對面的水仙。
「那是媽咪,跩哥。你要找媽咪嗎?」魯休思問道。
但跩哥只是眨著眼睛看著他。魯休思輕笑了聲:「你要媽咪過來找你玩嗎?不過,媽咪她正在讀信。但是如果你要她來跟你玩,你可以告訴她。你只需要叫一聲媽咪就好。」
「媽咪!」
水仙忽地抬起頭來,難以置信地望著跩哥。就連魯休思都露出詫異的神情。他們互望了一眼,然後不約而同地再次望向跩哥。
跩哥咯咯地笑了起來,向水仙伸出兩隻小手,「媽咪!媽咪!」
「你好棒呀,跩哥!」水仙飛奔到他面前,「你知道我是誰?」
「媽咪!」他又親了親母親的臉頰。
水仙輕輕點了下他的小鼻子,「你的第一個字!喔,跩哥,我好高興!」她也親了親跩哥的臉頰,逗得兒子再次咯咯發笑。
「那你知道他是誰嗎,跩哥?」水仙將跩哥放到大腿上,低頭小聲地問道,偷偷指著魯休思。
魯休思揚起眉,似乎為她這個問題感到有些錯愕。
「姆。」跩哥小小的拳頭抵在嘴上,似乎在認真思索名詞,和父親的臉孔連接上去。水仙專注地等待著,而從魯休思的眼神,她知道,他也在等待。
然後,跩哥露出笑容:「媽咪!」
他們都愣了一下。接著,水仙噗嗤一聲,大笑了起來。
「不,不,跩哥,是爸爸。爸爸。」魯休思糾正道,嘴角含著笑意。
「巴──巴?」
「是爸爸。」
「巴巴!」
魯休思嘆了一口氣,摸摸兒子的頭。「算了,你會學會的。」
跩哥投給父親一個天真無邪的微笑。
水仙記得,父親告訴她,她學會說的第一個字就是爸爸。或者該說是爹地。她從沒想過跩哥說出的第一個字會這麼迷人,她可以聽上一百遍、一千遍也不覺得厭煩。她知道,很快地,跩哥就能跟他們用簡單的單字溝通,開始用語言探索這個奇妙的世界。
她想立刻寫一封信告訴艾格蕾雅,跩哥說的第一個字是媽咪。還有她母親──突然間,水仙愣住了。自從那件事情之後,她已經很久沒有和母親聯絡。
魯休思的手覆上她的,彷彿猜到了她此刻在想的心事。水仙微微一笑。
「他很快就會滔滔不絕的。」水仙說。
「我相信。」魯休思回答,將兒子攔進懷裡,跩哥又輕笑了起來,「但在那之前,他得先學會說爸爸這個詞才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