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睜開雙眼,愣愣地瞪向眼前的一片黑。
這樣起床,已經有三年了吧?他這麼想著,不過腦中的另一個聲音告訴自己其實是十八年,只不過是換個地方罷了。
說實在當你不再被人認為存在的時候你到底是怎麼睡醒的其實也沒那麼重要,至少對認為你不存在的人來說是如此。
他一邊想著,一邊從他住處中最適合用來睡覺的家具爬起,走向他昨天才裝好的那桶水準備洗臉。
這個勉強可以稱之為房間的空間非常地昏暗,但他那雙早已習慣黑暗的雙眼還是能靠著那絲最微弱的光線看清楚水中那張佈滿傷疤的臉龐。
他捧了一些水潑到臉上後用右手輕輕地擦拭臉龐,他的指尖感受到額頭上那一道被深深割開後留下的痕跡,那三條隱約被鬢角掩蓋的疤痕,那條從鼻翼沿著顴骨劃向右耳的傷疤和左眼上那道害他差點瞎掉的傷口。
就在他的指尖撫過下巴時,一陣格外扎手觸感傳來,於是他從掛在一旁的大衣中掏出了一把小刀抵住下巴,然後就是一削。
再用左手食指將黏在刀鋒上的鬍渣抹到地上後,他再次凝視倒影中的自己。其實他還記得這張臉還沒有這些七橫八豎前的樣子,只是他並不打算讓那個畫面與眼前的現實疊合。
畢竟,就算疊合了又能怎樣?他在一頭栽進那桶冰水時心想,不管是外表還是內在,都已經回不去了。
「小子,你這幾天都在幹嘛啊?一直磨來磨去很吵耶!」老人不耐煩的聲音傳入正專心地磨著石頭的他耳中。
「磨石頭當然是要把它磨利啊!」他若無其事地說,彷彿覺得老人是傻瓜一樣。
「我當然知道啊!」老人哼了一聲後說:「我是說你把石頭磨利了可以幹嘛嗎?如果是想要挖地道逃出去的話你早該開始磨了,幹嘛還要跟我學怎麼控制黑暗的能量呢?」
「你應該知道時間久了,臉上就會長鬍子出來吧?」他再次以那種當別人是傻瓜的口吻說:「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我被關進來這麼久都還沒有刮過鬍子,現在看起來八成是跟山頂洞人差不多了。」
「那你知道山頂洞人是石器時代的人吧?」老人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其實這只是他純粹從語氣推測的動作)說。
「是這樣嗎?」他聽到老人這麼說,愣了一下後馬上轉換話題:「話說你平常都是很心平氣和的啊!怎麼我磨個石刀就暴躁成這樣?」
「你難道不知道噪音在煩人程度上是排得上前十名的嗎?」老人再次搬出了無法驗證是否為事實的冷知識。
接下來的一天,老人繼續在煩人程度排得上前十名的環境下度過,而他也總算完成了刮鬍子的任務。雖然用那種克難的石刀不可能把鬍子刮乾淨,但是至少他現在也不會看起來像原始人或流浪漢了。
「最近還有再想起什麼嗎?」老人突如其來地問道。
「沒有。」他簡潔地回答,他對被包成粽子躺在病床上之前的記憶還是沒有半點頭緒,所以他還是無法解釋臉上的傷疤是怎麼來的。
「除非你自己想起來,不然我也沒有辦法幫你。」在他向曾經在神秘部門工作的老人詢問他參與的秘密計畫時,老人是這麼回答他的:「我可能在你小子還沒出生前就被關到這個鬼地方了,怎麼可能知道這些近況?」
從那之後他就確定這個老骨董只能在知識方面幫上他的忙,自己的問題還是只能靠自己解決。
「那至少你對亞伯特韋恩很了解吧?」老人也沒有對他否定的答案感到氣餒:「你最黑暗的一面。」
他低頭沉默不語,他現在想起的都是身為亞伯特韋恩時的記憶。而他所想起的那些零碎片段幾乎都是接收、執行與完成任務的經過,不擇手段,不計代價,不問後果。
他甚至無法確認自己當時究竟是在阻止那些人繼續傷害別人還是在享受傷害人的感覺。或許區分兩者的界線早就不存在了。
這個想法讓他不寒而慄,當初究竟是什麼想法驅使他喝下那瓶魔藥的?是對理想的報復還是單純的復仇怒火?不管造就那個人的原因是什麼,他現在對亞伯特韋恩的唯一想法就是希望自己不要再一次成為他。
「不用回答了,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老人看他遲遲沒有回答後冷靜地說:「我也算是過來人了。」
「那你是怎麼做的?」他平緩情緒後問。
「我做了你現在絕對不可能做,我自己原本也沒想到要做的事。」老人用嚴肅的語調說:「我在了解他以後面對他,接納他,融入他,最後再一次成為他。」
他聽完後難以置信地盯向老人聲音傳來的方向。
「我知道對現在的你來說這是很難想像的。」老人大概早就猜到了他的反應,不疾不徐地說:「要知道想要掌控黑暗的力量你就必須先成為黑暗。」
「我記得我要了解黑暗的原因是要脫離黑暗而不是成為黑暗啊!」他在查覺到極大的矛盾後抗議:「要是離開這裡以後我會變回進來時那個樣子我還不如待在這哩!」
「沒想到你在學習逃獄的過程中竟然領悟到坐牢最大的意義了!」老人打趣地說:「不過你先別激動,我說過我是過來人了吧!」
「你是說你可以壓抑你黑暗的一面?」他先愣了一下之後問道。
「這不是壓抑。」老人斬釘截鐵地否定:「在我跟你解釋之前,我想你應該先想想之前我們是怎麼談黑暗的。」
他記得他跟老人之前在討論(其實應該說是循循善誘式問答)黑暗本質時得出的結論是這樣的:
黑暗是相對於光的存在,可以說它是在沒有光的環境下相應產生,也可以說它是被動地被光驅趕的一種能量。
因為本質上的相對,黑暗與光所給人的感受也是相對的。在光為人帶來影像的同時,黑暗帶來的是未知,而未知能進而演變成不安與恐懼。當不安與恐懼達到頂點時,人通常會有兩種反應,一種是坐以待斃,讓自己慢慢地被負面情緒侵蝕,另一種則是試圖反抗,找出出口。
積極與消極的態度原本應該是可以造成很大的不同的,但是在絕對的黑暗帶來絕望的時候,積極轉為消極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到最後兩者只是殊途同歸,成為瘋狂與邪惡,開始從受害者轉變成加害者。
「亞伯特韋恩也是在這種情況下出現的嗎?」回想到這裡時他問道。
「可以這麼說,不過你的情況還好了點,至少你是針對加害者的加害者,至少你是這麼認為的啦!大部分的人在轉變後可就沒計較那麼多了。」老人沉著臉說:「我之前也是這種人,殺的人或許沒有你多,但對自己過去的厭惡絕對不會輸給你.....這些以後有空再跟你說吧!」
他靜靜地點了點頭,老人不願多談自己的過去這點他已經是司空見慣了。
「剛才你猜測我是成為黑暗面後壓抑自己心中的黑暗。」老人見他沒有追問就繼續說:「我承認我的說法可能有誤導你,不過你忽略我說在成為自己的黑暗面前的動作。」
「你是說....」他回想了一下老人剛才所說的話後說:「....接納和融入?」
「沒錯,還有包容和體諒。」老人點了點頭說:「不要害怕他、忽視他、逃避他、抗拒他。因為他就是你,你無論如何都無法將他排除在你之外,所以重點不是成為他,而是讓你和他都成為你。」
「你的意思是要我由衷認同他就是我這件事嗎?」他沉思後說。
「可以這麼說。」老人說:「所以我並不是在壓抑,我還是我,只是我可以在需要掌控黑暗力量的時候進入我自己最黑暗的心境來融入黑暗。」
他將頭從水中拔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任由殘留在臉上的水珠滴回水面,打亂他倒影中的臉,然後開始重新思考一個最近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
那個人或許很了解過去的亞伯特韋恩,但他絕對不了解現在的亞伯特韋恩。現在唯一的問題是,那個人了解他嗎?
雖然很想知道答案,但是他也知道毫無根據的答案並不會因為靈光一閃就出現在他腦中。於是他隨手抓起掛在大衣旁邊的毛巾來擦乾臉。
從回憶和問題回到現實世界後,他放下毛巾,環顧著這個已經被他用來過夜三年的空間。這個勉強可以稱作房間的空間只有大約一間普通牢房的大小,地上除了他用來睡覺的家具外就只有用來掛他唯一的帽子、外套和幾條盥洗用的毛巾的衣架還有他放置武器的桌子。
記得當時他剛逃脫那個地方的時候先後在不同的酒吧住了幾天,後來考慮到他之後要做的事實在說不上低調才決定找一個隱密的藏身處。於是他在經過幾番考量後選擇了這個誰也想不到,卻又適合得不得了的地方做為他的落腳處。
雖然這裡出入不太方便,布置的時候也破例用了跟一個醉鬼借來的魔杖,不過這對連那種鬼地方都住了十五年的他來說根本就是度假勝地。
想著想著,他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披上大衣,開始將各種大小的刀子插進腰帶和大衣內的皮套。這些每天早上必做的動作現在都已經如反射動作一般行雲流水了。
鐵十字軍團的線索目前是斷了,他一邊將斧頭插入腰間一邊想著,那他今天能做的也只有一件事了。
獵取。
他抓起衣架上的帽子緩緩戴到頭上。
獵取黑暗。
(第十五章)
這一章總算寫到我們神隱很久的
為了補償他,這整章都是他的視角。
話說這章雖然不到三千字,但是寫了很多「你看不懂我也不怪你」的東西,所以如果看不懂就問吧....讓我有解釋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