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鐘聲開始響起。低沉、平靜、安祥,像一頭睡龍規律的呼吸。晨曦勾勒出修道院的輪廓,伴隨鐘聲,一點一滴地注入彩繪玻璃窗。刻畫在玻璃上的人像彷彿重獲新生。他們衣服的色彩變得鮮豔飽滿,皺摺與紋理在光影之間更加鮮明。他們的表情再次清晰可見,雙眼銳利有神。彩繪玻璃述說著這些人像的過去,愛與恨,生與死。藉著晨光,他們重拾永恆的靈魂。藉著晨光,他們的故事得以重生。
莊嚴的鐘聲喚醒這座修道院裡的每一個人,迴盪在每一個角落。它穿過拱門、長廊和螺旋梯,輕撫圓柱、浮雕和花格窗。即便是最厚實的牆壁,鐘聲也能透過去。它順著蜿蜒、看似漫無止盡的螺旋梯往下走,形成幽魂般的隱約回音。然後,鐘聲勉強穿過一扇重重上鎖的金屬門。在那一片漆黑的房室裡,鐘聲變得微弱,幾乎無法聽聞。
鐘敲第七下時,一聲呼吸自黑暗中響起。聲音的主人彷若剛從長眠中甦醒。他沉默地聆聽似有若無的鐘聲,然後撐著身子坐起來。布料、皮膚與石板發出摩擦聲,緊隨在後的,是靴跟碰觸堅硬地板的聲響。他沉重的腳步聲在門前停下,兩隻手在黑暗中摸索,門上雕刻的形象逐漸在他的腦海裡變得清晰可見。他用手指輕扳雕刻中隱藏的機關,接著用力一推。機關沙啞地沉吟、緩緩移動,最後在清脆的咬合聲中停止。
門開了,鐘聲隨之變得清晰。他將門往外再推開一些,然後走出房間。門在他身後再次闔上,機關恢復原狀。
男人順著樓梯往上走,手則摸索著旁邊冰冷的牆壁,好在黑暗中確定方向。他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來到最後阻絕的厚實牆壁前。他伸出手,在粗糙的壁面上找尋可疑的機關,卻一無所獲。這只是一面普通的牆壁。牆外的鐘聲已經停了,一切歸於死寂。他陷入沉思,但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地,他重新仰起頭,對著牆壁呢喃了一個字。低沉的嗓音在靜謐中迴響。男人再度伸出手。這一次,他的手穿過了牆壁。
他往前走,站進照入修道院長廊的光線中。
清晨的陽光雖然微弱,他仍不習慣地皺起雙眉,過了幾秒才適應光線。
男人困惑而沉穩地打量環境,然後抬起眼睛,注視著長廊的拱頂,高處埋伏著龍的浮雕,這些石像凶惡的眼睛往下瞪著他,但他不為所動。他回頭看看方才穿過的牆壁。從外面看來,那也不過只是一面牆,和這座長廊上的每一面牆壁沒什麼不同。唯一的差別,就是在這面牆的正對面,有一座小間的祈禱室,僅此而已。
即使沐浴在晨光下,他仍然像一抹黑色的影子。他的臉孔英俊,身形修長,烏黑的頭髮披在肩上,襯托一雙橄欖綠的深遂眼睛。他穿著深黑色的高領長袖束身上衣,領口以銀扣扣住,袖口則用銀線繡出精緻的刺繡,配戴黑色的皮製腰帶,黑色長褲收進黑色的皮靴中。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將視線從祈禱室移開,望向走廊的盡頭。一個模糊的人影正往這裡跑來。男人迅速地躲進祈禱室,藏在陰影之中。
不一會兒,一名喘著氣、身材瘦高的老修士跑過他面前。時機稍縱即逝。男人像一匹蓄勢已久的黑狼猛地竄出,從修士背後襲擊,待獵物昏過去之後,再將修士拖進祈禱室中,扔在彩繪玻璃窗邊的角落。
室內唯一的光線來源就是那扇彩繪玻璃窗。他一走進來,便看見玻璃刻畫的人像。那是一幅年輕女子的肖像。她細緻美麗的面容在晨光中再度清晰可見,眼神溫柔地凝視著觀看她的人,朦朧的光線圍繞著這名女子,使她散發著一種無法褻瀆的聖潔。男人佇立在原地,臉色凝重,宛如一尊石像,橄欖綠色的眼睛久久不能從那幅肖像移開視線。
被遺棄在角落的修士痛苦地低吟了聲,這才驚動了他。男人緊鎖雙眉。修士很快就會從昏迷中醒來,事不宜遲。他迅速且粗暴地脫下修士的深色長袍,套在自己的衣服之外。修士癱軟地躺在角落,身上僅剩單薄的衣物,繼續昏迷不醒。男人挺直身子,將身上的修士袍撫平,重新繫好腰際的繩子。
臨走之際,他又看了一眼那扇彩繪玻璃窗,然後才將兜帽戴上,兜帽夠大,足以遮住半張臉。他快步走出祈禱室,沒有再停留。
空盪的長廊上只有他一人的身影。玻璃窗繽紛的光影不斷地灑落在那件陳舊的修士袍上,但他不曾為任何一扇窗子駐足。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直到另一陣腳步聲響起。一名年紀較小的修士朝他走來。他微微低下頭,繼續以沉穩的腳步往前走。這名年輕修士在快要接近他時露出和善的微笑。
「平安,兄弟。」年輕修士愉悅地說。
兜帽掩飾了男人不屑且厭惡的眼神。他沒有出聲回應,僅用簡短的點頭敷衍過去。
離開修道院之後,他踏上小徑,很快便將那棟古老的建築拋在遠處。他迅速地掃視一遍四周,接著脫離小徑,進入滿是石塊、雜草叢生之地。不消多久,懸崖便出現在他眼前。世界彷彿從這裡開始崩裂。男人站在懸崖頂端,低頭俯視底下的盡頭,經他的靴子一碰,幾粒碎石往下墜落,再也不見蹤影。
山崖邊輕吹起了一陣風,起初極為輕柔,彷彿愛人的細語呢喃,然後,風勢變得猛烈,在他耳邊開始咆哮,吹動他身上的修士袍。男人閉上眼,輕吸一口清晨的空氣,泥土和花草特有的潮濕芳香使他緩緩睜開雙眼,橄欖綠色的眼底流露一股熟悉。他優雅地脫下兜帽,任風吹拂自己微捲的黑髮。
遠處,連綿的灰綠色山峰之間,太陽正要升起,散發朦朧的金色光芒,描繪出山巒的輪廓,逐漸將附近的淡灰色天空染成帶狀的金紅,雲朵仍是深灰色的,零碎地散落在白晝和黑夜的模糊界線間。
他傲然地遠望著這些即將甦醒的事物。
鐘聲再度響起。高亢、急躁、不安,像一頭忽然驚醒的睡龍。附近樹林的棲鳥被繁亂的鐘聲驚擾,紛紛鑽出樹頂、往天空飛去,形成一抹又一抹不祥的黑影。修道院的鐘被胡亂地敲擊,發出害怕、警告的呼號。
男人側過身去,冷漠地望了一眼晨光中的修道院,然後回頭朝著原先來的方向走。鐘聲依然響著,狂風呼嘯而過──突然間,男人猛地打住腳步,轉身往懸崖跑去,敏捷而快速。
他毫不猶豫地奔至懸崖邊緣,往下縱身一躍,如一支黑箭劃過晨光,消失在迴盪不絕的鐘聲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