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Holding Hands 牽手
如果被問及人生中最初記憶的印象為何，那麼泰迪的回答一定是墓碑。
墓碑，各種大的、小的、黑的、白的、灰的，長寬高矮不一的墓碑，光滑如鏡，粗如礫岩，嶄新光亮，有的是被歲月磨蝕只剩下字跡模糊不平的石塊，也有的張揚氣派顯盡鋒頭壓倒其他眾墳，還有的是樸素低調甘於平凡。墓碑之於泰迪就像樹木的年輪有它獨特不可磨滅之處。他對於大小和時間的概念就是從看著不同墓碑所刻的文字和數字得知的，比如說一九七三和一九九八這兩個數字來說好了，以時間的概念來看，一九七三年比一九九八年還要久遠；可是就數字而言，一九九八卻是大於一九七三。
每一次到墓園看墓碑的時候，泰迪總是不厭其煩地研究墓碑上的數字，那時他還不大認識字，他不明瞭為什麼有些字母靠得很近，有些又有空隙，好像在玩分組遊戲一樣：R、e、m、u、s是一組，J、o、h、n是一組，L、u、p、i、n又是另一組，五、四、五，他猜想著這之中一定有某種規律，可是看了其他的墓碑好像又不是這麼回事，他試圖努力摸清楚這奧秘。對泰迪而言，這個遊戲既不無聊也不有趣，只要外婆帶他來墓園，他就會很自然地跑到各個墓碑前觀察，這種聊勝於無的儀式多少能讓時間消磨得快一點。
只不過，這些對墓碑的觀感都是發生在泰迪真正瞭解到墓園的意義之前。
他忘了他是從哪知道的，墓園是死人的居所，在那些墓碑的下方埋著一具具棺材，而棺材，就是一個長方形的木盒，大小剛好足夠讓一個人躺在裡面。棺材把人關起來封住，而且沒有出口。
泰迪被棺材的用途給嚇到了，把人禁錮在一個狹窄的空間裡面，而且還要被掩埋至地底深處，那些死人將生生世世被包覆在黑暗之中，被沉重漆黑的土壤壓住無法動彈、無法呼叫。想到這裡，他忽然有些呼吸困難，渾身顫慄，光是想著都令人感到窒息，何況是那些身處其中被關起來的人們？以一個不知死亡為何物的小孩而言，這種概念實在是沉重到過於難解，他在長大一點後才會明白死人根本不會在乎被放置在永恆的黑暗中，因為他們早已成了永恆。然而那都是後話了。
從此之後那些墓碑的意涵對他而言再也不一樣了，在墳墓周邊生長棲息的野草不知在何時變得鬼氣森森；漫遊在草叢間隙的微風也開始帶著若有似無的惡意。身處幽闇、被死亡包圍的感受一夕之間突然讓泰迪再也承受不住待在墓園的時刻，他對「死」感到厭惡和恐懼，他開始對墓園起了敵意，爾後每當外婆說要帶他去那時，他總是驚恐地僵直在原地，一張臉憋住氣死命地搖頭。無論美黛怎麼跟他解釋她和泰迪只是去「探望家人」而已，他依舊頑固地賴在原地不肯再移動半步。
之後無計可施的美黛答應了泰迪以後不會再去墓園，往後的日子祖孫倆的行程便改成到斜角巷或是活米村那些生氣熱鬧的地方。這總算讓泰迪重展了笑靨，對於那個年紀的他來說，人生裡最快樂的事莫過於牽著外婆的手一起走過繽紛炫目的街道，沿途中那些迎面而來的活人很快就把墓園帶來的恐怖記憶從他的腦海中趕走。他大概是在那時候起喜歡上牽外婆手的感覺，外婆的手既安心又溫暖，她的手剛好可以把他的小手完全包住，只要牽了外婆的手，泰迪就是世界上最勇敢的男孩。
再後來，每當泰迪看見美黛穿著整齊又正式的衣著時，他就會靜靜退到自己的房間去，透過窗戶看著外婆走出他們祖孫倆共同居住的小屋之後消失，他從來不問，美黛也從來不說她要去哪。答案他們都知道，這是他們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泰迪，來看看你的媽媽。」某天外婆從墓園回來後拿出了一張照片給他看，照片裡的年輕女人有著一頭粉紅泡泡糖色的頭髮，但是不一會兒她的頭髮又變成其他顏色。
「她跟我一樣！」泰迪驚呼。
「是啊，你跟你的媽媽一樣，都是天生的變形師。」
泰迪邊聽著美黛講起小仙女的事情，邊興奮地把玩著相片一陣子，外婆那如數家珍的敘述看起來很新鮮，他聽著，後來回首，一直未曾能分辨出他是真的聽那些關於小仙女的點點滴滴，還是專注著開啟回憶大門的外婆。
「外婆啊，我們去斜角巷吧！」聽膩了關於媽媽的故事，泰迪跑到美黛的身邊，牽起她的手，幼小的手掌塞進美黛掌中搖呀搖。他看見外婆的眼，他看見美黛看著他的眼神是一種過於複雜的情感，他不知道該如何理解這種情緒。他想這一切都因為那個叫媽媽的女人的緣故。
外婆這樣總讓他覺得母親的死生界線是模糊的，他不懂，已死之人卻像活著聽起來是件奇怪的事。他不懂的事還太多，他的情感還是張稚嫩的白紙，還未經過人生的風吹雨打，以後他有的是機會去嚐那些風霜雨露。
但不管怎麼樣，外婆最終還是會牽起他的手帶著他去斜角巷。
※
長大一點後泰迪最喜歡的人變成了哈利跟金妮。
他們大多會在周末準時來到泰迪家門外接他出去玩，哈利跟金妮分別會在他的兩邊牽起他的手，三個人的畫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家人。哈利的手掌很大，摸起來很厚實，而金妮的手則是有一種細膩感，兩種感覺泰迪都很喜歡，牽著波特夫婦的手有另一種外婆無法提供的樂趣：他們會把他拉起來讓他雙腳懸空，彷彿他有了飛翔的能力。泰的低頭俯視地上的影子看見的是三個人連在一起，就像是爸爸、媽媽，和小孩。緊密相依，沒有縫隙。
和波特夫婦走在一起時他最常聽到「你們的小孩很可愛」這樣的話，每當有人這樣跟他們說的時候泰迪總是很高興。剛開始他還會試圖糾正那些誤會的人，但時間久了，他發現他其實很樂於將錯就錯。
和哈利跟金妮在一起的感覺就是和外婆相處時不一樣，波特夫婦年輕富有朝氣，會帶著泰迪去一些外婆絕對不會帶他去玩的地方，比方說：看魁地奇球賽。只要金妮有比賽，哈利就會帶著他一起去幫她加油，泰迪總是記得哈利一定會買第一排座位的票，因為這樣當金妮騎著掃帚飛過他們面前時，他和哈利就有機會跟她擊掌。而當金妮進球的時候──泰迪最期待這一刻，哈利會把他高高舉起來，和其他球迷一起大聲歡呼。
有很長一段時間，泰迪的頭髮不是黑色就是紅色。
那天波特夫婦特別開心，泰迪從未見過哈利這樣：眼中帶著光，整個臉龐似乎被拋光了一般，他低下頭去親吻那個柔軟的小生命，他將臉埋在金妮的頸窩，滿口的愛和感謝。金妮無比的疲累，但她整體散發的光芒與哈利不相上下，她將長子抱在懷中，那種恨不得將傾身的柔情灌注於子的模樣令泰迪震撼無比。他們告訴泰迪那個孩子叫做詹姆。他不解地盯著詹姆毫無特色的臉，只知道他無法產生同哈利與金妮那樣的喜悅。
詹姆的到來打亂了一切的秩序，原本三個人的周末相聚時光理所當然地取消，詹姆會隨時哭叫表達著他各式各樣的要求。現在假日時間泰迪只能待在波特家的客廳一個人玩著魁地奇玩具。再也沒有魁地奇球場的時光，因為金妮退出了球隊。哈利和金妮的目光第一個會看向的人變了，而泰迪知道，這樣的改變將永遠無法逆轉。
某日中午詹姆難得沒有哭鬧，他安祥地睡在他的小床上，不知道泰迪正站在他的小床邊看著他。詹姆是那樣的無助，那樣的毫無防備，這樣的景象催動了泰迪心中角落的一個念頭。
雖然他改變不了詹姆的存在，卻不代表他不能夠在這存在上增添一些意外的變化──。泰迪朝詹姆伸出手，他可以聽到自己的呼吸在抖......。
金妮衝進房間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哭得歇斯底里的詹姆，泰迪退到一邊，驚恐地看著金妮，希望她不要看到詹姆大腿上的瘀青......。
在他看見金妮抱起詹姆溫柔安撫的模樣後，懊悔之情讓泰迪覺得自己很糟糕，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有這麼差勁過。金妮怎麼還沒有發現？他在一旁自問，她知道了一定會很生氣，她會不會再也不要讓他來了？
泰迪生平第一次知道絕望是什麼感覺，天知道他有多希望時光能倒轉，他一定不會做這種事。
那一整天讓他很難熬，他隨時等待著真相被揭發，又希望沒有人發現他的所為。被煎熬凌遲著的心情讓他一直沉默那天晚上，他必須回家的時刻。
在他要離開波特家之前，金妮把他叫到身邊來。
她終於知道了，泰迪難過地想著，她知道我對詹姆做的事情了。他努力憋著不要哭出來，這個時候他忽然好想念他的外婆，他好想要有個和他有真正血緣的人陪在他身邊，他想要媽媽，媽媽是自己的媽媽，他的媽媽不是金妮，此時泰迪忽然想到他大部分的家人都早就躺到棺材之中，令他更想嚎啕大哭。他走得很慢，想盡量拖延走到金妮旁的時間。
「喏，親愛的泰迪，這是送給你的禮物。」出人意料的，當泰迪過來後金妮從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裡取出一個魁地奇球員的玩偶，將它拿到泰迪的眼前。
泰迪沒有將玩偶接過去，他站在那看著金妮。
「拿著啊！」金妮催促道，她見泰迪沒有反應，便將玩偶塞進他的手裡。
「泰迪，你聽我說。」金妮把他抱過來，雙手環住他，還是那樣的溫暖，令他的心安了不少，「我們想要讓你知道，我跟哈利愛你，這個事實是不會有任何改變的。」她拍著他的背，真的就像他的媽媽一樣，「你永遠都是我們的家人，以後不管你發生了什麼事，需要我們的時候我們一定會在這裡，懂嗎？」
泰迪緊抱著金妮。對不起，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對不起。
從那天之後，泰迪的頭髮不再執著於紅色或黑色，他把玩偶放在房間的架子上，很少去碰它，除非他想輾轉反側無法成眠。他翻遍了房子裡所有的角落，可是卻一直找不到他母親的照片。他又牽起了外婆的手，知道外婆不會放開他。
※
時光飛逝，經過好幾年後，他生命中第十一個九月一日終於來到。那天去王十字車站的時候，外婆比他還要緊張。美黛每隔不到五分鐘就會停下來看看泰迪的衣服有沒有穿好，確認他的行李和學用品是否都帶齊了。直到泰迪終於不耐煩。
「外婆，我都準備好了！」，他討厭這樣跟外婆說話，可是為什麼外婆要這樣掃興呢？這明明就是個該開心的日子，可是外婆卻將他的雀躍之情消磨殆盡。
「記住，第九月台和第十月台之間的路障......。」美黛不厭其煩的叮嚀還沒結束，泰迪已經推著推車鑽過去消失在麻瓜的月台上。
衝到魔法月台上的泰迪興奮地發現那輛猩紅色的霍格華茲特快車就近在眼前，低沉轟隆的引擎聲聽上去格外美好，車身散發著強烈的吸引力。我要去霍格華茲了！想到這裡他就忍不住跳了起來。這時有個人從後方抓住了他的手。
「哈利！」泰迪回過頭後驚喜地大叫，波特一家都笑盈盈地站在他的後方，金妮手中抱著才一歲大的莉莉，詹姆跟阿不思早已竄到他的行李旁邊探頭探腦研究一邊讚嘆不已。
「恭喜你，要成為霍格華茲的新生了。」哈利摸摸泰迪的頭，惹得其他學生和家長都忍不住回望，那些好奇和驚訝的竊竊私語讓泰迪有些飄飄然。
落後的美黛找了好久才在人群中找到泰迪。在發現哈利一家之前她看起來格外緊張，外婆的反應在泰迪眼中實在有些過度，都快要上車她仍不放棄喋喋不休，那樣對著他問東問西的樣子讓他感到困窘。光鮮的波特一家就在旁邊呢。
而且外婆看起來好老。
「泰迪，你跑得好快，差點就找不到你了。」美黛說著就挽起泰迪的手，將他和波特一家的距離給拉開了。而那短短的距離卻馬上讓泰迪從虛榮的幻境掉回現實的地面，他看見在車身那一端原先好奇他是誰的那一家人──「他肯定是哈利波特的孩子，要不他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在瞧見美黛的身影後迅速失去對他的關注。
「原來只是個普通孩子罷了。」
泰迪發現他無法擺脫虛榮的拉扯，內心深處他還是當年那個固執要把髮色定在黑色及紅色的男孩。他怎麼會不知道他的教父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雖然教父也常跟他說他的父親也很了不起，可是泰迪總覺得哈利比他的爸爸略勝一籌，他希望哈利不是他的教父，而是他真正的父親。
「這裡的人真多啊，我們得快點幫你找個包廂才行。」美黛熱切又多事地跟泰迪和哈利絮絮叨叨地說著，讓泰迪的羞赧之情越來越深......。
忽然泰迪把手抽出來，美黛不明就理，還想要伸手牽他，泰迪卻不斷向後退。
「我不是小孩了。」美黛看著忽然變的冷淡的外孫，站在那裡不知所措，「我會認路，我也不會走丟，所以以後不要再牽著我的手了。」說完的當下他毫不遲疑，獨自扛起行李便往火車上走去。
泰迪一直說服自己，他講的都是肺腑之言，外婆總是把他當小孩子，總是忘了他越來越大早已可以獨當一面。他拖著行李閃過其他學生和他們的寵物，迫不急待想和童年告別。他不要再當小孩了！
當他從火車的窗戶探出頭和他們道別的時候泰迪希望他跟其他學生一樣充滿期待，最好不會有人從他的枝微末節的細節中拆穿其實他很彆扭。不曉得是不是他太敏感，外婆好像有點不開心。
他不斷想著合理的說詞說服自己好讓心中的負擔能不那麼重：他不喜歡外婆過度的關心，他已經大到能夠照顧自己了，外婆老是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樣子讓他很困擾。他早就不是個需要被長輩牽手的孩子。
而且，而且──外婆的手很粗，摸起來很不舒服，她的年紀和其他人比起來也有點大了，和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牽著手讓他很難為情。
哈利跟我道別的時候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火車的汽笛開始鳴響啟動後他惶惶不安地想著，他的反應會不會太直接了。至於外婆呢？他實在不願細想。
他希望火車能夠加速到比現在還快，希冀能利用高速甩掉胃中的沉甸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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