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Wearing each other's clothes 穿對方的衣服
遠方傳來悶悶的雷聲,阿不思暫緩手邊的工作,舉頭望向外面灰濛濛的天色,積雲把太陽都遮住,連一個角都不剩;大地陰沉沉的,空氣在萬物之中凝滯,蓄積著一股能量,留下到哪都擺脫不掉的黏膩感,想必再過不久就要淋下一場傾盆大雨。阿不思收回望著窗外的目光,轉回頭來看著魔藥燉煮的情況。
大釜中的魔藥已經呈現棗紅的色澤,之前加進去的材料已在高溫熬煮下融化,現在面對著一鍋濃稠的半成品,阿不思忽然忘了下一個步驟。
他在腦海中仔細回想了一會,龐大的記憶雜亂紛陳,好多種魔藥的製作程序輪番湧現,可是沒有一個和他眼前那鍋大釜的黏稠物相符。阿不思苦惱地盯著大釜發愣,決定先把火熄掉,免得一個早上的心血就燒焦泡湯了。
大釜熄火之後,小屋裡唯一的聲音便被特別放大──火焰燃燒的霹啪聲,蓋勒的魔藥依舊在熬煮著。不同於阿不思,蓋勒心無旁鶩地凝視著前方的大釜,溶液表面冒出銀白的水蒸氣,將他英挺的五官打上一層淡淡的光影。阿不思透著這薄薄的水蒸氣看著他,他一直都覺得蓋勒長得很好看,少年的額頭、眉骨、鼻樑、薄脣還有下顎線條全都完美得無可挑剔,明亮的金髮在火光反射下閃著微光;尤其那對澄澈無雜質的藍眸更是有著無以名狀的吸引力,要是一直盯著看的話就很容易陷進去。若蓋勒是毒藥,阿不思仍舊願意心甘情願一飲而盡。
你到底在想什麼!阿不思心中另一個理智的聲音在他腦裡大喝。你現在應該做的是趕快想起魔藥的下一個步驟,不要再盯著蓋勒的臉不放了。
我的天啊。阿不思用力眨眨眼,深深吸了口氣,別過頭去試圖把蓋勒趕出自己的心中,思及剛剛的念頭讓他脖子以上的部位都在發熱。這個現象隨著與蓋勒相伴的時間增加越來越嚴重,才不過短短兩個禮拜,他幾乎無時無刻,就連相聚時都在想念著他。
到底要放龍爪粉還是攪拌大釜?是順時針攪拌三圈還是逆時針五圈?魔藥做好後要帶蓋勒去哪裡?最後一個念頭閃過心頭逼的阿不思偷偷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做為心思不受控制的處罰。
事情並沒有好轉,蓋勒在此時恰好動了下身子,他前傾上身,伸出手掠過阿不思的身側,拿起了一搓藥草乾。他並不是故意的,蓋勒的動機很單純,他只是想去拿等一下要加進大釜的材料而已,但偏偏就是這樣無意的舉動,讓好不容易靜下來的空氣再度浮動起來。
蓋勒拿走他需要的材料加進大釜後,便又專注在他的魔藥,撇下擾亂的一池春水揚長而去。然而阿不思還在原地回想著剛剛那一瞬間,在那極短的霎那他和蓋勒的距離近得不能再近,他們兩人的衣袖互相碰觸、磨擦、擺動,他可以回味這片段千百萬遍,那是他的記憶,他當然有此特權。
「阿不思?」蓋勒的聲音讓阿不思驚恐地從私密綺想中回到現實,聽到他的呼喚不啻於一記警鐘,他是不是迷失的太深了?難道是他的表情洩漏了他的秘密?還是他又在哪裡疏於防範?
「你的魔藥好啦?」蓋勒用魔杖指了指那鍋棗紅色的東西,對阿不思臉上的恍惚沒多做他想,「你還沒有完成。」他輕易的就研判出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你只差放進狗尾草就行了,為什麼要熄火呢?」
「天氣好悶。」阿不思言不及義地胡亂回應,原來只剩下狗尾草,他在心中大罵自己心不在焉的狀態,差點沒被羞愧感淹沒,「反正狗尾草也不急著放。」
「你確定?」蓋勒眨了眨眼,「要是等到溫度冷了再放的話效果就差了。」
「喔。」他囁嚅地回道,蓋勒單純的樣子讓他感到心虛,他知道蓋勒喜歡他和他喜歡蓋勒的方式不一樣,兩者差異之鉅就算僅透露了一絲絲心意也將毀滅掉這段關係,所以他選擇沉默。
阿不思站了起來,「狗尾草你幫我放吧。」他又望了一次窗外,「我猜就快下雨了,先回去拿雨衣過來。」
「阿不思?」蓋勒一臉困惑,即使是這樣疑惑的臉,也能令阿不思眷戀無法轉移視線。
「我去去就回,很快!」但是他不敢,他希望蓋勒能一直不知道下去,越久越好。他幾乎是奪門而出。別再看我,不,求求你看我一眼就好,一眼就好。
「可是我們是巫師啊,有很多種擋雨方式。」留在原地的蓋勒自言自語,不明白那心思敏銳細膩的紅髮少年怎麼會想不到這點。
及踝的野草在他的足下被壓倒,阿不思無精打采地盯著自己的鞋尖,他像個遊魂在草原上飄盪,高掛在高錐客洞上方的天幕是一片陰灰,放眼望去的任何一個方向都是暗沉沉的。阿不思繼續踩踏著草地往家的方向走,偶爾踢掉幾顆擋路的石子。近郊處有幾個小孩正和一隻小狗玩鬧著,要是尋著孩童聲音的方向再走過去,就可以看到波特家和芭蒂達‧巴沙特的房子,她長年和鄧不利多家交好,和藹的芭蒂達是名博學多聞的女士,一直對阿不思的才華給予高度的肯定和賞識,同時也不吝表現出對於阿不思的喜愛。也是因為芭蒂達的緣故,阿不思才有機會認識蓋勒,她滿心欣喜地認為兩位富有學識的同齡少年經常相處一定沒有壞事。雖然蓋勒才被德姆蘭退學這件事是個遺憾。不管怎麼說,當她看見兩位少年相處融洽,心裡是說不完的歡喜。
對於這位和鄧不利多家有長久私交的長輩阿不思自然感激在心,但恰恰也是這種緊密的往來讓他備感負擔。他很害怕,害怕一旦有人知道了他對蓋勒的感情......。他茫然無措看著芭蒂達的房子,有了莫名的罪惡感,當他對蓋勒動了心的那一刻,彷彿就是宣告成為叛徒之時。他背叛了芭蒂達對他的喜愛。這位優雅的老婦可能很困惑,因為最近幾日她一向喜愛的孩子阿不思對她不像以往熱絡。
他是個索多瑪嗎?他是否該被投入烈火化為灰燼?
在很早之前阿不思就發現自己產生情愫的對象和世俗標準的不同,以前唸書的時候那些男孩子們只要聚在一起,就會興奮的開始討論女孩子的事情,阿不思在聽著他們各種天馬行空的情色幻想時,總是勉力地發出應和的笑聲,但這麼做只是讓他夜半躺回床上之後更顯空虛。他和很多女性有著深厚的情誼,但他也知道他對她們的任何一位永遠也不會有超過姐妹或朋友之外的感覺。他幻想的、渴望的虛擬身影全都是男性,擁有健美緊實肉體的男性。
那時候的阿不思曾天真的以為,只要他克制好自己的心,那麼至多他就孑然一身罷了,擁抱寂寞不是一件難事。
在他生命的前十八年,阿不思都安然度過,這讓他自信滿滿,認為為情所傷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他身上,但是在很多年以後當他成為一個垂垂老矣的年邁長者時才體悟到,有些你認為不會發生的事只是還沒到來而已。
甘德拉的死無疑帶給了阿不思相當大的打擊,他被迫將他的生活轉換成另一種截然陌生的模式。少年阿不思完全承擔了甘德拉先前在鄧不利多家扮演的角色,家裡大大小小的雜務都需要他來處理,他必須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之類的瑣事疲於奔命,妹妹亞蕊安娜的情況時好時壞,這些事情拖垮他的心靈,使得人累到連靜下來翻開書本的力氣都沒有。隨著時間推移,阿不思心中的挫敗感越發強烈,每天只覺得自己像個陀螺忙碌地在原地空轉,偏偏以前的好友艾飛‧道奇總是定時寄信敘述他在國外的經歷,這些信老是提醒著阿不思被困住的事實。
另一方面,正當阿不思為了這個家付出許多犧牲的時候,他的弟弟阿波佛不但不給予哥哥必要的協助,叛逆的他依舊我行我素,老是在扯阿不思的後腿。阿不思說一句,阿波佛就頂三句;阿不思在廚房料理三餐時阿波佛就跑到後院搗亂;阿不思前腳拿著髒衣服去洗的時候阿波佛就用魔杖噴出一堆顏料把大門弄得面目全非。阿波佛老是嘲弄著阿不思,他說他做這些不過是為了維持好哥哥的形象,其實心不干情不願到了極點,簡單地說,阿不思就是虛矯。如果這頑劣的孩子以為逞口舌之快就代表他贏了的話,那他開心就好了,阿不思努力忍下虛矯的指控,儘管他到現在想起來依舊氣到不行。
而阿波佛所有的劣行之中,最讓阿不思生氣的就是他從不考慮到亞蕊安娜的情況,阿波佛時常帶著亞蕊安娜翹家。為了這件事鄧不利多兄弟已經吵到不想再吵了,反正結果都一樣,阿不思和阿波佛永遠都堅持己見,老調重彈。一個認為亞蕊安娜會有危險,她不能再重演童年時的悲劇;另一個卻認為不該老是把亞蕊安娜關在家裡,她有外出玩樂的權利,人應該向前看,用過去的悲劇為理由困住他們的妹妹這才叫殘忍。
母親過世後日子感覺特別漫長,阿不思無異於被宣判了無期徒刑,高錐客洞的居民都對這才華洋溢的少年表示同情,包括芭蒂達在內。她總覺得阿不思這樣一個討人愛的年輕人既然已經被命運開了個惡劣玩笑,那麼理應有個談的來的同齡朋友作為補償,也就是在這個時期,她的姪子很湊巧的出了些事,於是只好遠走英國來到她的住處。
有人說感情就是瞬間的事,當遇見時你就會知道。當阿不思看見蓋勒的第一眼後,他再也不會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蓋勒‧葛林戴華德那雙澄靜的藍眼時而像兩潭湖泊,時而像兩座浩罕的宇宙。阿不思可以肯定蓋勒某一部分的靈魂正透過那水潭向他招手,那一刻他長久悶塞的心情終於找到一個出口。蓋勒的出現大大地安慰了他,雖然很快他就明白蓋勒和他不是同一類人,但他求的不多,只要在這段日子裡能夠不受打擾,平靜享受和蓋勒相處的時光,他就已經無比感恩了。
和蓋勒的相處就像沉浸在一個滿是酒香的池子裡,你不斷暢飲著絕世佳釀卻又沒有宿醉頭痛的顧慮。蓋勒占據了他生活的大小時刻,歡樂與相思讓這美酒的味道越來越沉......。他不願去想狂歡後的空虛,即使他心裡有一觸隱約,時不時提醒他這一點。
就在他快接近家門的時候,路邊突然傳出一個男人的怒罵聲,打斷了阿不思自我哀憐的情緒。前方某家庭院的籬笆內,有個形影模糊的男人影子,那是殷尼‧史密克,他算是高錐客洞中和鄧不利多家最不對盤的人──主要是針對阿不思的弟弟阿波佛,也不能怪那個男人,淘氣的阿波佛老是愛丟山羊大便到他身上。以前母親甘德拉還在世的時候,總是為了兒子的幼稚舉動頻頻登門道歉,可是那粗魯的莽夫阿波佛從來都沒有悔改過,史密克直到今天還是得防範著山羊大便的奇襲。不過登門道歉的人已經從甘德拉變為阿不思了。
史密克的口裡吐出了一大串咒罵的字眼,阿不思匆忙往一旁的小巷一躲,繞了個彎避開平常回家的路線,殷尼的情緒相當惡劣,即使隔了段距離也感受得到他的火爆脾氣。阿不思心裡有了個底,史密克會心情不佳阿波佛一定逃不了干係,但是此刻他一點都不想幫他弟弟收爛攤子,不要現在,現在他還想和蓋勒多陪伴一會。他明白不用過多久,殷尼‧史密克就會掄起拳頭搥打鄧不利多家的門要求阿不思或阿波佛向他交代,然後──這套萬年不變的劇本將分毫不差地繼續上演:阿波佛腳底抹油從後門溜掉,阿不思鞠躬哈腰、歉聲連連,史密克哼著鼻息掉頭離去,幾天之後,場景重現。
鄧不利多家的大門在前方浮現,阿不思輕巧地唸出他們家的專屬符咒,走進昏暗的家中。濃密的烏雲讓光線顯得稀薄,起居室一片暗濛濛的,阿不思摸索著來到搖椅旁旋亮了燈,才讓視線得以明亮。燈亮了之後阿不思就看見亞蕊安娜坐在廚房的門邊,抱著她的娃娃輕聲哼唱。
「亞蕊安娜?」阿不思走向他妹妹,發現她竟然又把這個該去清洗的髒娃娃拿出來了。
「別這樣!」阿不思蹙眉擋住亞蕊安娜想要把娃娃抱回的手,「娃娃髒了,阿不思洗好時會還給妳。」
可是亞蕊安娜不想聽阿不思的解釋,嘴裡咿咿唔唔的就是想要娃娃。
「不行,亞蕊安娜現在不能玩娃娃。」阿不思柔和卻堅定地說,他轉身不看亞蕊安娜失落的臉蛋上所露出的惆悵。他走到廚房後方,把娃娃放回裝髒衣服的籃子內,順便再加強咒語防止亞蕊安娜再度把它拿出來。
他差點忘了雨衣的事。
阿不思匆匆的瞥了眼窗,天外現在陰暗的就像黃昏般,想到蓋勒還再等他,他趕快跑到樓上臥室裡。
鄧不利多家的這間小斗室是阿不思唯一能得到釋放的天地,一個安全的小空間,當喘不過氣的一天結束後他就會點亮桌前的小燈看著喜歡的書或是回蓋勒的信,美好的夜晚時刻成為支撐他面對隔天沉重家務的力量。阿不思推開房門後深吸一口氣,書架上的紙張味道是多麼的芬芳。
雨衣理所當然的是放在衣櫥裡,阿不思不作他想,直接了當把衣櫃門打開,就像算計好的那樣,一件長袍就這樣掉出櫃子來。
那件出櫃的長袍不屬於阿不思,它的主人是蓋勒‧葛林戴華德。
當他在未來想起這段曾經,阿不思腦中會浮起的是無盡而綿長的夏日。
那年夏日裡還是少年的蓋勒和阿不思徜徉在璀燦艷麗的夏季陽光下,耀眼的時光似乎永不會老去,青鳥永遠為他們停駐。
蓋勒和阿不思在冰涼的溪畔玩耍,絢麗的咒語光芒從魔杖尖端射出,飛濺的水花濕了他們一身。他們時而閃閉時而衝向對方,那年的夏日將會在漫長的未來成為永恆,至少對阿不思而言,兩位少年沉入不見底的深淵的回憶帶著芬芳,他為它沉醉著。
他們兩個直到夜幕當前才帶著一身濕回到鄧不利多家,沒有絲毫煩憂,落水滌除掉一切煩雜俗務。
阿不思偷覷著蓋勒落著水珠的脖子,一個大膽的提議在他詳加思考前便脫口而出,他說衣服這麼濕,一時之間也沒辦法弄乾,穿回去也不好,乾脆脫下來吧。
蓋勒不假思索,應聲同意後就直接脫衣服,阿不思還記得,那些濕漉漉的水痕落在這個房間的準確位置。
眼前的景象讓他又是驚慌又是興奮,阿不思貪戀地盯著蓋勒緊實的腹部,慌張發現自己的下腹開始充血僵硬,深怕被發現的他趁臉上不自然的紅暈沒被察覺前就快速逃離房間,用著喃喃生硬的藉口說要去喝水。他又是激動又是羞恥,當冷水灌進咽喉冷卻慾望後一股淡淡的沮喪襲上心頭。他失落地在原地呆坐一段時間,等理智甦醒後,阿不思選擇將這無法付諸的情意化為神聖的秘密,永遠牢記在他時日不長的青春年少裡。
後來蓋勒忘了帶走這件衣服,阿不思把它洗好之後也刻意忘了拿去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