Ⅸ. 錯亂
『孤獨,就是你身在茫茫人海中,
卻找不到那個願意信任你的人;
孤寂,就是你找到你信任的人,
卻走不進他的心得不到他的愛。』
※ ※ ※
湯姆是被劇烈的頭痛弄醒的。他閉著雙眼,用指尖按壓太陽穴,試圖緩解腦子帶來的疼痛,但似乎並沒有多大的幫助。他的腦子一遍混亂,眼神迷離地看著天花板,突然記不清發生過的事,以及自己為甚麼會在這裡。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肌肉傳來的酸痛讓他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他開始逐漸清醒過來,這才發現那個紅髮女孩躺在旁邊的地板上,臉色白得就像死人一樣。他走上前,檢查她的氣息,發現她仍在呼吸後,連他也沒有察覺自己竟然鬆了一口氣。
他想起來了。那些巫師想融合他的靈魂,這個女孩卻突然出現救了他,就算逃亡時被魔法擊中,仍然拼命要背著他離開。
為甚麼她要這樣對他?就像……他是她最重要的人那樣。
湯姆看向正前方的窗,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天色還沒轉亮,窗外的湖底幾乎漆黑一片,整個世界還在沉睡,除了他自己的呼吸聲,誰也沒發出半點聲響。
他已經太久沒有親身接觸過這個世界了。
過去四十多年來看到的都是黑暗,沒有人與他聊天,沒有陽光照進來,一直都只有自己。直到,旁邊這個奇怪的女孩忽然出現,改變了他的生命軌跡,把他帶回光明的地方。
她值得信任嗎?湯姆心裡有很多疑問,譬如她為何會來救他、為何隱瞞自己的能力、為何受傷後仍然背著他離開……然而這些問題他也想不到肯定的答案。如果說要信任她,她卻曾經對他說謊,欺騙自己隱藏實力;說她不可信任,她卻義無反顧地來救他。一次又一次的,說著那些讓人誤會的話
「只要有我的存在,我發誓,你不會再感到孤寂。」
「有我在,你會沒事的。」
湯姆看著地上的女孩,突然笑了起來。她說的這些漂亮的話的真實性有多少,其實根本不重要,時間會顯露出她背後隱藏的真正的目的。她的確對自己有用處,要不是她,他不會像現在這樣暫時變成實體,只要多花一點時間,他一定可以重獲肉身。她現在還有利用價值,暫時還不能除掉,等他得到真正的肉體,所有曾經欺騙過他的人,都會付出應有的待價。
其實,湯姆的心底有一小部分的念頭在叫囂:不要再想了,相信她吧。他有點好奇,全心全意信任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有人可以依靠、有人一直陪著你、有人可以讓你放心地告訴他所有事情……也許很不錯吧。
他從來沒有嘗試過這種信任。當年在霍格華茲雖然有愈來愈多的追隨者,可是他們只是為了利益、崇尚強大的力量,根本沒人真心想要和他交朋友。當然,他也沒想過需要友情這種虛假的情誼,能夠相信的只有自己而已。
湯姆輕蔑地淺笑了一下,「黑暗中獨處太久了,」他摸摸右手的指節,「才會興起想要相信一個人的念頭吧。」他在心底告訴自己——我不需要朋友,一個人會過得更好。
湯姆站了起來,身體不自覺地搖晃了一下,心中暗嘆,看來,自己的力量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恢復。他在金妮的房間四處踱步,開始有點了解這個女孩。
金妮的房間很單調,可以說一點也不史萊哲林。除了放在中央的大床掛上暗綠色的簾子,以及旁邊的高腳椅是銀綠色外,其餘的色調都是以暗紅和灰色為主。
她與其他女生不同,沒有巨型衣櫃和放滿化妝品的桌子,只有一個看上去只放到幾件衣服的櫃子及兩個書櫃。湯姆不知道金妮會選擇暗紅是因為自己的頭髮還是家族的影響,他猜想也許她骨子裡也有葛來分多的性格吧,畢竟所有衛斯理幾乎都是葛來分多的。所以,她才會在遇到危險時仍然選擇不怕死的戰鬥、在受傷時仍然選擇不拋下他……
湯姆甩甩頭,警告自己不要繼續想下去。他不可以這麼容易就掉以輕心,相信一個會欺騙他的人,在清楚她的目的之前,他不能有絲毫的大意。不論她背後的目的如何,他總會有辦法找到答案的。
※ ※ ※
「啊……」一絲痛苦的呻吟在湯姆背後響起,他轉過身,目光對上了女孩茫然的雙眸。
她醒了。在大家對視的瞬間,湯姆感到全身仿如被羽毛劃過,讓他不禁打了一個哆嗦。他沒有深究原因,只是抱著雙臂,背抵著牆,等待紅髮女孩完全清醒過來。
金妮與湯姆對望的同時,心臟就像是被狠狠地揍了一拳,隨後又被無形的大手捏緊,幾乎讓她以為自己的心要碎掉了。幸好,過了幾秒,她恢復正常,一切彷彿從沒發生過。
金妮扶著旁邊的床慢慢站起來,昨天的回憶瞬間湧現,她記起了自己與湯姆分享了生命。事實上,金妮面對這個湯姆時,她覺得非常不習慣,不僅是因為已經實體化的他,更害怕要跟他解釋,而她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
金妮坐在床上,渾身也感到非常不舒服。她的頭很痛,心臟在每次呼吸時也隨之揪緊,力量好像被抽乾了,僅是一個站起來的動作幾乎讓她吃不消。或許,這就是共享生命的後遺症吧。雖然她很想直接蜷縮在被子裡,但是湯姆的存在讓她不敢這樣做,不知道為甚麼,她就是不想在他面前展現自己脆弱的一面。
金妮望向默不作聲的湯姆,小心翼翼地說:「湯姆……你可以幫我把櫃子裡面的黑色的瓶子拿過來嗎?」湯姆點了頭,表情平淡地替她把東西拿過來。
湯姆站在金妮面前,看著她急忙扭開木塞,將瓶子裡的液體灌進口中。半晌,她的臉色漸恢復紅潤,背也能挺直起來,只有嘴唇的顏色還是比較淡。
有這麼一刻,房間瀰漫著令人尷尬的寂靜,沒有人願意開口說話,四周安靜得只聽到彼此發出的呼吸聲。金妮低頭凝視湯姆白淨的雙足,湯姆則低頭望著金妮的頭頂。
於是,金妮覺得自己應該做主動的那個。「……你站著不累嗎?」該死,這是哪門子的開場白啊!「你……你的腳不冷嗎?」這可好不了多少!此刻在湯姆面前,她好像失去了說話能力,不斷說出白痴的話。
湯姆的腳趾動了動,退後了幾步,似乎不希望有人一直盯著他的腳,「還好。」見女孩仍然低著頭,他說:「看來這段時間我還是要繼續待在這裡,等我的力量完全恢復,可以得到真正的實體,我就會離開這裡。」
聞言,金妮在湯姆看不見的角度下,偷偷地苦笑了一下。她也知道,當他得到實體後,他能夠待在她身邊的日子,就會開始倒數。當他得到真正的肉身,他們之間的緣分就會正式結束,她再也沒有足夠的理由留在他身邊,他也不會再需要她。
金妮收起臉上的表情,抬頭迎上湯姆的目光,嚴肅的表情讓湯姆猜不透她的想法。她說:「好。不過我覺得他們這段時間還是會再來試探我,甚至再次偷偷地闖進我的房間,所以你不可以再住在日記本或是單純地躲在這個房間裡。」金妮站了起來,撿起放在碗裡的玫瑰石,說:「當你不是實體化,或想要躲開他們的時候,你就藏到這裡吧。它有魔法保護,可以製造一個小小的空間躲藏,他們無法探測你的。另外,我會在這裡找一件不起眼的物件加上傳送咒,如果你在房間裡需要進入玫瑰石而我又不在的話,你就可以用它傳送到玫瑰石裡。」
湯姆看著玫瑰石,這一個月以來天天也看到金妮戴著它,今天他忽然覺得玫瑰石的顏色似乎稍微黯淡了一點。他說:「我還可以自由轉換到靈魂狀態?」
「沒錯,你喝了這個魔藥後,會保持實體化十二小時,在這十二小時裡,可以隨意在實體和魂體狀態間轉換,然後時間一到,就會自動轉為魂體,要相隔八小時才能再次服用魔藥。」「我明白了。」
接下來要說的話讓金妮有點緊張,她不自然地走向床邊把床單的褶皺撫平,聲音略帶僵硬道:「我……通常是隨身戴著玫瑰石的,嗯,就是戴在脖子上,所以你進來的時候,脖子上會掛著我……啊、不,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湯姆看著突然變了個樣子的金妮,不禁想捉弄她,他走到她身前,氣息噴在背對著他的金妮的脖子上,「你是說我們之間的距離會變得很近,對吧?」金妮感受到他的氣息,整個人變得僵硬起來,她不敢轉身面對他,「呃,對。」「我沒所謂。」他退後一步,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金妮鬆了口氣,趕忙轉移話題。她一邊揮動魔杖,一邊說:「那裡是你的位置,你可以坐在那裡看書。」房間的一角出現了一張墨綠色的軟椅,椅前有一張墊腳的小椅,旁邊放了一張黑色的木桌。
接著,金妮的書架向角落移去,兩個書櫃就像一道高牆,讓坐在裡面的人有屬於自己的空間。「我不會打擾你,我也可以在禁書區借一些書來給你看,你需要甚麼就告訴我吧。」
湯姆頷首,逕自走到他的小地方。當他走過金妮身邊時,她有一剎那的衝動想緊緊的擁著他。就算是以前,她跟湯姆交心那段時間,他們也從來沒有身體的接觸,而且那個湯姆也不是實體,她只能在夢中想著他摟緊自己的情景。
可是,現在這個湯姆如此真實,讓她好想嘗試觸摸這樣的温暖。只是,他一定會推開自己的。想到這裡,金妮輕輕地搖頭,苦笑了一下,收好所有的情緒,平靜地說:「我要出去了。」
「你不覺得——」湯姆突然停了下來,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你欠我一個解釋嗎?也許還不只一個。」他早已知道不可能從她口中挖到真正的答案,但是他還是想聽聽她的回答。
金妮臉上看起來很平靜,但內心已經一片慌亂。「重要嗎?我想不到能讓你滿意的答案。」他對她微笑,「試試看,說不定我會相信的。畢竟你能夠抵擋我的破心術,我不會知道你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
金妮鼓起勇氣,走到湯姆面前,手放在他的胸口,輕聲地說:「湯姆,真相是怎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永遠不會背叛你,而我也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你可以徹底信任的人。」她看著因為她的觸碰而身體變得僵硬的湯姆,對著他露出真誠的笑容,「不知道這個答案你滿意嗎?」然後,不等他的回應,便直接離開了房間。
聽到房門關上聲音,湯姆回過神來,裝著毫不在意地走去屬於自己的角落,隨意地找了一本書來看,然而那個女孩的笑意始終在他腦子裡縈繞了好一會兒才散去。
※ ※ ※
金妮經過交誼廳,外頭初現的陽光透過湖水滲入這個陰冷的地窖,由於時間尚早,這裡一個人也沒有。她怔忡地看著自己的掌心,心臟正激烈地跳動,她實在不敢相信剛才竟然就這樣觸碰了湯姆,還要用那樣的語氣對他說話。似乎在他面前,她總是難以控制自己……
金妮快步地走向男生宿舍,用魔法把跩哥的房門打開鑽了進去。
房間的溫度比起外面暖和多了,地上也鋪上厚厚的羊毛地毯,金妮脫掉鞋子踏了上去,走到一張毛茸茸的沙發上坐下。她抱膝而坐,順道把一旁的軟枕頭塞在肚皮與大腿之間,安靜地等待熟睡的跩哥醒過來。
對於自己第三次闖進他的房間,金妮已經沒有任何感覺,就像呼吸一樣自然。她也不怕他會生氣,反正他奈何不了她。金妮也不急著讓他馬上醒過來,就讓他多睡一會吧,看他的樣子應該是好不容易才睡著的。
驀地,跩哥咕噥了數句。金妮豎起耳朵傾身向前細聽。「爸、媽……你還好嗎……」聞言,金妮的眸子微黯,哀傷的情緒忽地來襲,她的頭靠在身後的沙發,望著天花板發呆。
許多人說,當你離開家人來到異地,時間愈久、愈容易出現鄉愁。金妮記得當初畢業後不顧家人的反對,獨自離開他們多年的時候,她也很想念他們,偶然會寄上一兩張照片讓他們知道自己安好。母親已經不止一次希望她回來,就算只是一起吃一頓晚餐或是給她一個擁抱。她上一次回家已經是五年前,她怕他們會提到湯姆,又再繼續勸說她要徹底忘記這段只有單方面付出的感情。
而且,她對自己的人生感到迷惘,她不想像其他人一樣畢業後到魔法部工作,或是其他有穩定的收入卻不是自己喜歡的工作。她希望能選擇適合的路,用自己的方式走下去。
所以,她才決定要四處旅遊,她希望看清楚這個世界,讓自己的目光放遠一些,更希望能藉此忘記湯姆,讓時間沖淡一切,忘卻這個本來就來不可能再見的人。可是,時間之於她,只是一個催化劑,讓她對湯姆的思念更溶於骨子裡,注定終生無法忘懷。
現在,她終於能見到想見的人,但卻永遠失去了另外一些很愛她的人。金妮抺掉眼角的液體,用口型對著空氣說,對不起,是她太任性了。多年前就離開了他們的身邊,不僅很久才見一次面,最後更頭也不回地決定了走回過去的路,讓彼此再也不能相見。她和家人的距離已經不是相隔異地那麼簡單了,而是相隔了一個時空,一個距離家鄉很遠很遠的地方。他們看到的太陽和月亮,也許都不會再是同一個。
她親手放棄了那群愛她的人,跑去追求永遠不可能愛她的人,這樣的犠牲真的值得嗎?
「你怎麼又這樣啊……」沙啞的嗓音從床上響起,金妮趕忙抺掉殘留的淚痕,對著空氣練習了一下微笑,然後回過頭看向揉著眼睛的跩哥。
「我可是看你還在熟睡才沒有吵醒你。」金妮笑著說:「你睡覺會流口水呢!」跩哥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你有沒有身為女生的自覺?你不能隨便跑進男生的房間。」
「我又不是你的傾慕者,你怕甚麼?」跩哥從床上坐了起來,慵懶地靠在床頭上,說:「呵呵,金妮.衛斯理,難道你沒有聽過最近的傳聞嗎?」金妮警惕地問:「甚麼傳聞?」該不會是艾比說的……
「你的朋友沒有告訴你嗎?就是你闖進我的房間,妄想成為馬份夫人的傳聞。」跩哥嘴角微微上揚,一絲捉弄的神色劃過他的雙眼,他走到金妮面前,彎下腰,雙手撐在沙發上,就像把金妮困在他的臂彎裡。他的聲音帶著一點魅惑,「那麼,親愛的金妮,你希望這個傳聞成真嗎?如果你能讓我滿意,也許我可以讓你成為馬份夫人呢?」說罷,他的心跳竟然有一點加快,也許是太早醒來的後遺症吧。
金妮冷靜地直視跩哥的雙眼,看了他幾秒後,輕聲地說:「所以……你現在不生氣了嗎?」聞言,跩哥馬上收起笑容,皺著眉頭沉聲說:「你還好意思說出來嗎?我們不是說好了?最後你卻突然決定自己一個去行動。萬一……你再也不回來……」金妮瞥過頭,「我們無法回來,這樣對你不是更好嗎?」金妮說:「你不是一直想除掉他這個威脅嗎?沒有了我們,你的計劃就不會被阻礙,你在這個世界的家人就會安全,這樣不是很好嗎?」
金妮的話讓跩哥啞口無言,他的確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是他始終無法眼睜睜地看著她去送死,他好不容易才遇到一個跟他來自同一個世界的人,一個可以證明他腦子裡面關於另一個世界的記憶,不是自己虛構出來的人。雖然他們的理念不一樣,但是……也許他們還是可以成為朋友。他已經習慣了她的存在,偶然這樣和她打鬧嘲笑,感覺也不錯。
跩哥的手放在金妮的肩上,看著她的側顏低聲說:「如果我說,我同意不再動他呢?」金妮微怔,轉過頭看著跩哥,忽然發現彼此的距離近得她可以嗅到他嘴巴裡的口氣,她不動聲息地屏息,小聲地說:「你先退後一點。」跩哥對著她露齒一笑,「怎樣?因為太近而害羞了嗎?」
看著他自信的表情,金妮忍不住想擊破他的自信,「是你迷人的口氣讓我快要受不了。」跩哥聞言後僵住,掩著嘴巴往後退,憤怒地說:「你給我等著!」該死的金妮.衛斯理竟然說這些破壞氣氛的話。「等我出來後,我們再好好談一談。」然後他走進浴室,用力地甩上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