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回家之前,我們在斜角巷的花店向一個戴著一頂裝飾華麗遮陽帽的女巫買了一束花。別問我到底買了什麼花,我們幾乎把花店裡每種種類的花買過一輪了,最後我們買了一束長得像章魚觸手的淡紫色花回去。
母親對那束花倒沒什麼意見,基本上她對父親送的任何東西都沒有任何意見。
她將那束張牙舞爪的花放進一個醜陋的大花瓶,那是外祖母送給他們的結婚禮物。依照這禮物的醜陋模樣,它毫無祝福的意思,更沒有認同這段婚姻的意味可言。儘管母親嘴上一直說等它哪天碎了就換一個好看的花瓶,可是依照她這樣小心守護花瓶遠大於照顧花束的程度,我想這個花瓶會陪伴她直到她入土為安為止。
「晚餐快好了,你們去餐桌邊等吧。如果餓了,可以喝桌上那鍋豆子湯,我剛煮好的,味道還不錯。」母親說道,說完就去廚房忙碌起來。
餐桌上只有一鍋黏稠的豆子湯(也可能是豆子糊,但我很確定母親的原意是要做豆子湯),雖然母親說這是她剛煮好的,但這鍋湯已經冷掉了。
我們望著那鍋綠色的玩意發愁,遲遲無法鼓起勇氣品嘗它。
「我先來好了。」父親一臉鎮定的說,但是我知道他心裡是下了多大決心才願意把那東西舀進盤子裡。
他嚐了一口之後露出了神祕的微笑。
難喝。這是他喝下豆子湯後,無法控制而冒出的第一個想法。
要抓到它可不容易,它就像隻敏捷的灰鼠在眾多『很好喝』的想法中東竄西跑。
「很好喝喔,歐芙。」他說。
我也學著他露出神秘的微笑,用口型小聲說:我、絕、不、喝。
當廚房再次傳來塑膠焚燒的味道時,父親終於是坐不住了。
他拉開椅子往廚房走去,一邊說:「親愛的,我想你需要個幫手……」
至於我,別期待我會去幫忙。有鑑於我的罐頭豆子湯跟母親煮出來的豆子湯同一個味道,你也不能期待我加入廚房的戰局後會有多大幫助。
我一個人在餐桌邊坐著發呆,忽然想起學校的成績單早應該要寄到了。畢竟幾天後就要開學了,連書單都沒有是不可能的事,總不會被貓頭鷹給吃掉了吧?不過事實顯示我多慮了,霍格華茲的信件就平放在那個醜花瓶旁邊。我把它拿起來,發現它已經被打開過了。
裡面有我這學期的成績,不意外都是傑出,另外還有一張研究參與的同意書,教師核准已經簽上史拉轟教授以及孚立維教授的簽名了,但是家長同意的欄位仍尚未簽上母親的名字。
這太奇怪了。
她應該要照我所預想的,迫不及待地把名字簽上--可是沒有。
我把同意書拿到燈光下細看,依舊沒看出任何墨水的痕跡。
為什麼會沒簽呢?我把同意書塞進長袍口袋,想著待會吃飯時可以拿出來跟母親確認。
大概她是看過之後忘記簽名了吧。
***
「那個--」晚餐時,我鼓起勇氣在餐桌上對著坐在對面的母親說:「您知道我二年級會加入史拉轟教授的研究吧?」
「我知道。」她說。
然後我等著她的下一句話,可是沒有下一句話了。
她低頭開始專心切著盤裡的肉排。
我聽著她心裡的想法和情緒--什麼也沒有,除了跟晚餐有沒有煮熟之類的相關聯外,她對這件事情沒有任何看法。
噢,當然會什麼想法也沒有啊,到底在期待什麼……我當然會期待啊!尤其得知母親還為了瑞斗的發明而稱讚他,那我現在也照她的意思去做了,就算沒有『我真為你感到驕傲』之類的表達欣喜的話語,至少也要有其他表示吧?為什麼會連個屁都沒響?
「歐芙,那真是太好了,我真替你開心。」父親溫和地說。
母親還是沒發表意見。父親見我一直盯著她,於是伸手橫過桌面,輕輕握住她的手。
「當然媽媽也是的,對吧?珍?」
母親被這麼一問,低頭無聲地嘆了口氣,十分無奈地抬頭看著我。
「你為什麼想參與魔藥的研究呢?」母親說。
「嗄?」
「你對魔藥領域很感興趣?」她又問。
「我--」我很想回答她:我對魔藥學很有興趣啊,儘管我心知肚明,其實我對魔藥學也只是感覺有趣而已,可是我知道她的『興趣』是指沒有其他外力因素(例如:為了成績、為了誰的要求)的興趣,所以我說不出口。
現在她正盯著我眼睛。
她在對我破心嗎?不,還沒,但如果我移開視線,她會知道我在說謊。
該死,要是我會鎖心術就好了。
說真的,誰十一歲的時候就能發現自己對魔藥學有著不可自拔的濃厚興趣?
「我--我很--」
不要說謊。她想著。
同時,我的腦中浮現了一個影像:母親的右手放開了切肉排的刀子,伸向了長袍內袋……
「等、等一下--」我緊緊抓著自己的魔杖,不確定自己要不要先下手為強。「您不能這麼做!」
來不及了。
我看到母親抽出魔杖指著我,唸道:「破破心!」
「珍!」
我根本沒準備好。
儘管她已經透過破心術提早讓我知道了,我卻認為她不會真的這麼做。
咒語擊中我時,我只有這樣的想法:
媽的。
餐廳的影像和父親震驚的臉在我眼前游動消失,五歲到十歲的畫面在我面前快速穿梭而過,我無助地站在原地看那些鮮明的場景不斷切換……我在海邊和奶奶堆沙堡……我在麻瓜托兒所吃點心……還有父親為我烤了個笑臉蛋糕……
面對那些溫馨的畫面,母親還挺不耐煩的,因為這些畫面裡都沒有她。
但我以為她早該知道了。
接著母親又擅自跳到其他記憶,我根本毫無反抗之力……她寫的那封信、史拉轟的辦公室,還有湯姆瑞斗(噁,怎麼又是你?)……他舉起魔杖,準備要攻擊我,然後他的臉變成了堂哥的臉,他不懷好意地說:「整整,石化。」我難過地閉上眼,心裡想著:為什麼母親沒來幫我?
「夠了。」父親說,並且截斷了我們的連結。
我從那些記憶中回到了餐廳,雙手正抓著桌緣,大口喘著氣,努力穩住自己翻滾的胃,非常狼狽。
說真的,破破心毫無疑問是個很粗魯的咒語,多數人對它不夠了解,使用它都會讓被入侵者感到非常不舒服,只有熟練的人能不被察覺地侵入。
至於母親,她不是不熟練,她是故意的。
粗糙且容易被察覺的破心術不只出現在那些初學者身上。因為人心不是一本書,想看什麼就翻哪,對某些技巧成熟的巫師女巫而言,如果想獲得需要的內容,除了藉由問問題讓對方回想,還有一種就是這類暴力解法:在別人的腦子裡搗亂,迫使他們回想,搞得對方像是經歷過原地自轉百次般,不只暈頭轉向還很想吐。
「夠了。」父親又說了一次,語氣非常平靜,但是你可以從中聽到警告意味。
父親對母親的做法感到非常生氣,但是他從來就是個對妻子很有容忍度的人,又十分擅長控制自己的脾氣,即便再生氣也只會對母親這麼說:「你做得太過火了。」
母親收回握著魔杖的手,轉了轉手腕關節,在腦中整理剛才看到的東西。
沒有被威脅……
沒有。
也不是為了愚蠢的戀愛……
我才十一歲你要我談什麼戀愛?
但也不是因為有興趣……
興趣這東西還在半路上。
她又把剛才所見調出來仔細看了一遍。
你以為她會因為看到瘋子瑞斗和堂哥霸凌我而關心我的情況嗎?或是對於不經我同意就對我破心而感到抱歉?
噢,她不會對她時常做的或做過的事情感到抱歉。
最後她停在幾個畫面:史拉轟教授提及她的片段,還有她寫的那封信……
她查覺到了。
我忽然感覺很矛盾。一方面我希望她能知道我所做的都是為了能追上她的腳步,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因為讓她知道我做選擇時所考量的理由而難為情。
母親整理好她所看到的,並下了結論,我立刻就知道了--她不滿意。
當她再度開口時,語氣冷酷而且漠不關心。
「所以我寫了信要求你怎麼做,你就真的照做嗎?」
除了不替我簽名以外,她現在的每句話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還是覺得她不可理喻。
我依照她的意思去做了,結果現在她反而在質疑我的舉動?
她看著我,父親也看著我。
通常這種時候我是沒勇氣回話的,但是有股憤怒(飢餓的憤怒,主要是因為我晚餐還沒吃到幾口)驅使我應該要去說些什麼,去採取行動。
我鼓起勇氣,唐突地反問:「難道我還有其他選擇嗎?」
母親的手動也不動地握著她的餐具,冰冷的雙眼也冷冷地盯著我;然而這都只是表象,這句話不知道為何起了作用,讓她的防備裂開了一條縫。
光是這條裂痕,也足夠我滲透了。
有個影像閃過--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站在一個中年女人面前,四周的窗簾都拉上了。
女孩看起來很害怕,但是又滿懷期待,她望向那個半張臉埋在陰影中的女人,怯怯地說:『母親--』
我沒有看完,因為我被母親阻止了,然而在我被母親驅逐出她的思緒前,我聽到了那個女人的聲音。那不像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倒像是在和成年的仇人說話一般。
「出去,回育兒室去。」那女人說。
我回到餐廳內,溫暖的燭火,尚未吃完的晚餐。父親有些緊張,他不知道實際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事,卻能感覺有些事情不對勁。
母親看起來比平常更蒼白,她一瞬間顯露出害怕的情緒,雖然她竭力克制,仍能感覺到她的不尋常。母親此刻就像是被發現錯誤的孩子,就像我。
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原先的話題:「不要假裝你沒有選擇,歐芙。」
也許是發現了她的脆弱,我乘勝追擊,心裡浮現一股奇異的自由感。
這是個機會,我也許能對母親進行一次反擊,我能把我一直以來的疑問搞清楚,所以我說:「是嗎?您這句話是在跟自己說的吧?」
「什麼意思?」她又開始慌了。
我知道,我能感覺得到,這次她比之前都要慌張。
母親眉間的皺紋加深,嘴張開想說些什麼,卻沒發出半點聲音。
這樣正好,發言權落到了我手上。
「您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說。「您知道了每件事,但什麼也沒做--您才是那個假裝自己沒有選擇權的人!為什麼?您可是我母親啊,難道不應該替我出面嗎?」
我問出了一直以來糾纏我的疑惑,像是掙脫了枷鎖,蓄積了力量。
她是我母親,本應是那個保護我的人。可是當我被欺負的時候,她卻把我推出去,要我自己去面對,為什麼?
我可以不去過問她為什麼老對我不滿意,但是這件事情我一定要問清楚。
她為什麼老是袖手旁觀?
我以為這句話能像一記鉤拳,直擊母親的偽裝,能再次把她總是正確而高高在上的偽裝給打破,或是像之前一樣留下一點裂痕,讓她知道自己的教法是錯的。
但是我很快就知道自己揮拳落空,像個蠢蛋一樣,擊出毫無意義的一擊。
她回復了鎮定,臉上的表情跟白紙一樣,沒任何線條和意義,就連思緒也一樣。
「你根本沒搞清楚我們現在在談什麼事情吧?」她瞪著我。
我被她這一瞪,幾乎有一半的怒氣都被恐懼給消弭了。剩下的怒氣是支撐著我那顫抖的雙腳繼續支撐著的唯一力量。
「出去,回你房間去。」母親機械似地說。「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說。」
「珍……拜託你,這件事沒那麼嚴重,你不必現在……」父親在一旁勸阻她。
不過你也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
我也怒目瞪著她,但她只是望了我一眼,便不再看著我。
「不要讓我說第二次。」她說。
很好,真是太好了。
我再度怒火中燒,因為太生氣了,於是我做了一件自己很久前就已經想做的事--當著母親的面把門甩上。
門被甩上的聲音聽在我耳裡有如雷鳴,我站在門口被那巨大又狂妄的聲響嚇得直發抖,彷彿下一秒母親就會拉開門修理我。
安靜的走廊只剩我一個人,突然間我覺得自己變得好渺小,而眼前的門乎變得很巨大,以至於我無法推動。
我又開始想回去餐廳請求母親的原諒了,但是我了解她-自認了解她-以我之前的經驗,她肯定會唾棄我的懦弱。為此我大概只遲疑了五秒,最後確定自己跑起來不會被顫抖的雙腳絆倒,這才轉身奔向樓上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