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莊園只剩下她一個人。偶爾,水仙會去拜訪母親,或是到布萊克家族的墓園散心。但更多時候,她只是獨自待在莊園裡,守著她的寂寞和害怕。她不記得自己上次拿起食譜做甜點是什麼時候,那些食譜擱置在廚房的櫃子裡,已經蒙上一層灰塵。她起碼還記得要照顧花園,那些花垂頭喪氣時像極了她的心境,水仙不忍看見。
當她在花園裡照料花朵時,那隻珠白色的孔雀就跟隨在旁。剛開始,水仙以為牠是來索討食物,但她很快就發現這隻公孔雀只是想陪在她身邊。有時她獨自坐在院子裡,白孔雀也會安靜地待在一旁。
跩哥和小西奧多時常寫信給她。霍格華茲歡迎史拉轟回來教授魔藥學,石內卜則成為黑魔法防禦術的教授。男孩們在學校照常上課,過著一般學生的生活,假裝對食死人的閒言閒語視若無睹。無論如何,他們還是十六歲的少年。
小西奧多寄來的信越來越憂鬱。他時常在信裡擔心父親的健康。諾特不再年輕,在那場任務中又受了傷。水仙只能回信要他放心,他父親是最資深的食死人之一,比他想像得還要堅強。
跩哥則不時回報自己在學校的情況。字裡行間都帶著自信和害怕交織的情緒。他極力想讓一切維持原樣,但他信中的語氣已不再像從前那般輕快活潑,反倒像在強顏歡笑。跩哥不斷在信裡說服母親,也說服自己,一切都會比想像中來得順利。他甚至對最親密的幾個朋友透露他食死人的身分,讓他們崇拜他,甚至服從他。跩哥用掌聲和鼓勵麻痺自己。
潘西認為他會成為一位享有崇高榮譽的英雄,跩哥寧願相信她,也不敢去想像失敗會帶來的後果。
這些甜言蜜語是毒藥。水仙心痛地想。那個小女孩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英雄的榮耀多半和死神一起上門。
為了籌備黑魔王交付的任務,跩哥投注了大量的心力,把握每一段零碎的時間。他甚至放棄了魁地奇球賽,讓別人暫時代替自己出任搜捕手。他逐漸變得獨來獨往,不常和朋友談話,對很多事情都提不起興趣,因此顯得冷漠。
當他的同學都沉浸在尚不成熟的戀情裡,跩哥幾乎封閉了自己,一心一意想要達成目標。當然,他畢竟是個孩子,偶爾也會分心。他曾經在信裡提到自己從圖書館回宿舍的路上,不小心瞥見小西奧多和翠菊的爭執。小西奧多從沒在信裡提到這件事。
一天深夜,埃俄羅斯送來了跩哥的信。內容筆跡潦草,看來是在極大的情緒起伏下寫的。水仙不只一次收到這樣的信。每當跩哥的信心崩潰,他的信總是承載著最脆弱的感情,這些細膩的心思也只讓身為母親的水仙知道。
我不該寫這封信。他這麼寫道。
但是,母親,我必須寫。
水仙繼續讀下去。
翠菊‧綠茵稍早才來找我。她看起來很無助,不知如何是好。我從沒看過她露出那樣的眼神。但我沒有時間理會她。計劃有些環節出了差錯,我必須專心思考,我得要修理它直到一切都完美。
「走開。」我趕她走,反而激怒了她。
「我不是為了你,馬份。」她瞪著我說。
她是為了西奧多而來。她想要問我是否知道西奧多的一些事情。就像我曾在信裡告訴你的一樣,西奧多還是走不出陰影。綠茵想要幫助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和他說話,卻發覺他時常心不在焉。「你是他最好的朋友。」她說,「你一定知道。你得跟他談談,馬份,就像他在書店裡跟你談話一樣。」
我回答自己幫不了她。我還能幫誰呢,母親?她的話讓我想起這個事實──我連自己都幫不了!
她猜想是因為西奧多在煩惱他父親的事情。難道她看不出來我也一樣嗎?她在我面前述說那些西奧多的煩惱,不正是我心裡所想的嗎?她只看到西奧多!西奧多不用完成黑魔王的任務,他也沒有曝露在威脅下。事實上,他過得比我好極了!別擔心,我沒有對她這麼說。
但是她不斷地懇求我,直到我終於失去耐心地向她大吼:「你是他的女朋友,不是嗎?那就自己去煩惱,綠茵!我管不了這些事。我沒有時間,也沒有餘力!你想要幫他,誰又想過要怎麼幫助我了?」
我慶幸我們是在地窖的走廊上,不是在交誼廳,那時沒有人經過。但直到現在我還能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走廊上回響。
「你想要有人幫你,為什麼不先想想怎麼幫助別人,馬份?」那個十四歲的女孩皺緊她的雙眉,「我擔心西奧多,而你也該如此!他是你的朋友!」
「你把這個世界想得太天真了!我和他的父親都被關進阿茲卡班。難道你希望我們和你一樣自在快樂嗎?」
「在你眼中,我看起來快樂嗎?」她棕色的眼睛裡閃著憤怒的淚光。「你想要有人幫你?去找你的那些朋友!克拉、高爾,或是帕金森。他們一定爭先恐後地想要幫你。但不會是我。永遠不會。」
「我才不在乎。」
「我懷疑你在乎任何事。」她丟下這句話,然後轉身,快步離去。
我以為自己很快就會忘記這段不愉快的談話,但事實相反。我真該直接給綠茵看看我手臂上的記號,她就會知道她有多麼強人所難。這個固執的女孩。既然她能帶給西奧多快樂,那就讓她自己去煩惱吧。我真的想幫西奧多,但是又有誰能幫助我呢?
盡快回信,母親。
水仙不知道該從何下筆。跩哥只敢向她揭示內心脆弱的部份。在這方面,他不信任潘西。或許,他想要在那個女孩裡維持堅強的形象。一個錯誤的形象。如果他真心愛潘西,而且認為他也一樣深愛自己,那麼除了歡笑,跩哥也應當和帕金森分享淚水。而實情是,跩哥躲避女孩的淚水,也把自己的眼淚藏起來。
最後她還是回信了。她解釋,只有他們懂得這樣的傷痛,不論是西奧多還是跩哥,亦或克拉和高爾。她希望跩哥堅強下去,如果他想哭,他可以寫信回家。
每一個晚上,她坐在床上反覆讀著跩哥的信,好像她的小天龍座就在她身邊,和她陳述這些心情。但是她要去哪裡找魯休思的信?他們從來沒有通信過,一封也沒有。她只能在那顯得過大的雙人床上思念他的溫度,思念他的聲音、擁抱和吻。
或許她懂翠菊‧綠茵的害怕。但她要怎麼向跩哥解釋女孩的心理?她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是一種恐懼,害怕從此失去所愛之人的痛苦。
冬天來臨的時候,水仙盯著窗外的雪景,不禁想起春神的故事。按照希臘傳說的說法,春神想必已經重返冥王的懷抱。如果真是如此,為什麼她仍然無法見到魯休思?她下意識地拉緊披肩,卻還是覺得冷。
阿茲卡班的冬日肯定比這裡還難受。她有壁爐,也有保暖的衣物。但他有什麼?冰冷的石頭牆壁。
有時候她會想像他現在的情況。如果他想起她,又會勾起什麼樣的回憶。她甚至悲觀地認為他們從此不會再見面了。也許得等黑魔王覺得時機成熟,才會讓阿茲卡班的食死人再次越獄。黑魔王在等什麼?那些是追隨他的食死人,即使因任務失敗而被關進去,也還是對他忠心耿耿。黑魔王應該立刻救他們出來才對!
但她能向誰傾訴這些想法?她姊姊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些話。她偶爾也才向母親提起一些片段。她曾經夢見自己坐在阿茲卡班囚室裡的角落,就像魯休思一樣。有時候她會夢見他,他正做著關於她的夢。
水仙數著日子。
或許有那麼一天,他會回來。就像她日夜祈禱的一樣。
冬去春來。跩哥的時間越來越急迫。從前,他和水仙一樣喜愛春天的到來,但宜人的春風卻讓他感受到肅殺的氣息。他在信裡傾訴自己越發巨大的恐懼,害怕無法達成黑魔王的任務,害怕他的計劃最終會以悲劇收場。
如果他看起來快要失敗了,賽佛勒斯會幫助他──水仙不斷在心裡告訴自己。賽佛勒斯‧石內卜發過不破誓,沒有人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五月的一天下午,小西奧多派貓頭鷹送來信件。翠菊在藥草學的課堂上出了意外,得在醫院廂房靜養。儘管半年來不斷有小爭執,他們還是非常關心彼此。只要一有空堂,小西奧多就會到廂房陪伴翠菊。月桂也會時常到廂房探望妹妹,希望她盡快康復。水仙也寫了鼓勵的信,請小西奧多轉交給翠菊。
隔天晚上,小西奧多的貓頭鷹又送來了信息。跩哥在學校廁所被波特用惡咒攻擊。
愛哭鬼麥朵跑遍了每一間廁所散播這個消息,沒多久,全校都知道了。跩哥的傷勢原本很嚴重,聽說咒語劃破他的臉和胸膛,廁所裡還殘留血跡。石內卜教授說跩哥的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他立即服用白鮮,應該不會留下任何傷疤。我剛剛去看他,他的制服上都是乾涸的鮮血。帕金森第一時間就趕到了,在跩哥的床邊不停掉眼淚,辱罵波特有多麼卑劣。波特已經被罰勞動服務。
水仙反覆看著那封短信,巴不得能夠親手傷害波特。必要的話,她可以使用不赦咒。但她知道自己沒辦法這麼做,只能在心裡反覆想著最殘忍的報復。她為帕金森的舉動感到欣慰,這個女孩關心跩哥的程度絕對不亞於她。西奧多並沒有在信裡提到翠菊,她還未出院,一定也目睹了跩哥被送進醫院廂房。
又過了幾天,水仙收到翠菊‧綠茵的回信。現在,她已經恢復健康,順利出院。翠菊寫這封信除了感謝水仙之前的鼓勵,還有另一個原因。她本來想要轉述給小西奧多,讓他在信裡告知水仙這件事。她也曾想過乾脆什麼人也不說,但直覺告訴她,至少,作為跩哥母親的水仙應該知道。
她從跩哥被送進醫院廂房的那天晚上開始寫起。女孩的字跡娟秀,每一筆劃都寫得十分慎重。
儘管很虛弱,他在那些來探視他的人面前表現得很堅強。他的白襯衫幾乎被染紅,帕金森看了一直哭個不停。但是龐芮夫人不允許探視的學生逗留到深夜,西奧多必須離開我的床邊,潘西也不得不回到宿舍。整間廂房最後只剩下我和他。他的病床就在我的斜對角,但是我們沒有交談。龐芮夫人一熄燈,我們就各自陷入沉睡。
到了深夜,我聽見一陣細微的聲音。從跩哥的床上傳來壓抑的哭聲。我以為他還醒著,坐起來察看,這才發覺他是在做惡夢。他的臉色蒼白,雙眉緊鎖,在床上掙扎,好像想要逃避某個可怕的事物,卻怎麼也無法掙脫。
「不,不,求求你──」他哭喊著,「我會做到,我真的會做到。求求你別傷害我的父母!求求你!別殺他們。我會去做──我會完成任務。」
我喚了一聲他的名字,但他深陷在噩夢裡,根本沒有聽見。於是我下了床,想要確定一切都沒事。他的額頭冰冷得很,不斷地冒汗──我不確定這是否跟波特的惡咒有關係──我一碰他,跩哥便呻吟著顫抖了起來。「不──不!」他依舊哭號著,「求求你!別傷害他們!」
我從沒見過他這麼脆弱的樣子,不由得感到害怕,立刻找來已經就寢的龐芮夫人。她猜是因為藥效的副作用,也有可能是波特的攻擊讓他心有餘悸。當她想要確認跩哥的情況時,他在睡夢中粗魯地推開她。龐芮夫人不太高興,還是離開去找能夠鎮定的藥劑,叮囑我看著跩哥。
這段期間,他的情緒穩定了下來。可是安詳的睡夢反而讓他驚醒過來。他花了幾秒鐘才驚覺到不久前發生了什麼事,並且厲聲要我走開,威脅我不准把這件事情說出去。
龐芮夫人回來時聽見了他的話,稍微表達了不贊同,然後用極快的速度在他的額頭上抹了藥膏。我猜那一定很有效。因為跩哥很快又重新睡著,或許整個晚上都沒有再受惡夢的折磨。
我反覆思索是否該告訴您這件事,夫人。跩哥似乎在害怕什麼事,也許您得知這件事後知道如何解決。
希望您和您的兒子一切安好。
她在右下角簽上自己的名字。
水仙終究沒辦法向翠菊解釋跩哥作惡夢的原因,只能寫一封短信感謝她。如果跩哥成功殺死鄧不利多,或者由石內卜動手,全校都會知道是哪些人密謀除去校長,綠茵家的女孩終究會拼湊出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是個善良的女孩,但水仙可無法斷定,翠菊知道跩哥是食死人之後會作何感想。有個食死人父親是一回事,身為食死人又是另一回事。
六月的到來令水仙失去一夜好眠的能力。她總是斷斷續續地睡著又醒來。不論在夢境還是現實中,她都在祈禱兒子能夠平安歸來。跩哥在信裡提到計劃只欠最後一個環節,他得等待時機,然後立即行動。
水仙總為那個沒有明確日期的一天提心吊膽。而那天來得比她想像得還要快,她甚至以為那又是自己的幻想。
但是,跩哥真的平安無事地回來了。他灰頭土臉,顯然拚了命地逃回馬份莊園。終於踏進家門後,跩哥忍不住哭了起來。水仙緊緊抱著他,陪他一起哭泣。她感謝上天、感謝石內卜,她的小天龍座毫髮無傷地回家了。
從他那雙灰眼睛裡,水仙看出跩哥的痛苦。他只是個孩子,從沒想過要殺人,也從沒想過會目睹殺人的場面。他掉下的每一滴淚水都像渴望洗滌自己的罪惡。他的雙手依然白淨,但對跩哥而言,彷彿沾染上無形的鮮血。
他們用哭泣發洩這段期間所有的恐懼。等到哭聲漸歇,情緒稍稍平復之後,水仙卻還是覺得不安。她應該為跩哥的任務結束而高興,卻無法提起精神。
鄧不利多死了。
那個唯一能讓黑魔王害怕的巫師死了。
◎
六月底無聲無息地到來。過去這個時候,她會和魯休思一起到月台接跩哥回家,跩哥則會滔滔不絕地和他們分享學校裡發生的大小事。但現在,跩哥再也無法回到學校。那天晚上,整個霍格華茲都知道鄧不利多被殺害的消息,跩哥和石內卜夥同一群食死人逃跑,是再明顯不過的罪證。儘管跩哥沒有殺人,但仍牽涉其中。那些學生知道後,肯定總是在談跩哥的食死人身分。
跩哥不再笑了。即便看見最喜歡的杯子蛋糕,他也只是微微勾起嘴角。那個喜歡大笑的男孩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黑衣的憂鬱少年。
「要我替你關上燈嗎,跩哥?」一天晚上,水仙在他的房門邊輕聲詢問。
儘管跩哥背對著她,水仙還是看得出來他搖了搖頭。他最近習慣開著小燈睡覺。黑暗讓他渾身不自在,甚至會做惡夢,重新回到那晚的高塔上。
「晚安,跩哥。」水仙說,替他關上房門。他終究沒有回應。
她在雙人床上再度失眠。水仙坐起來,看向窗外,夜色依舊,要等到黎明可能還要很長一段時間。她在單薄的睡衣外添了一件紫羅蘭色的睡袍,然後離開寢室。跩哥房間的燈火從門縫中透出,照在針織地毯上。她聽見細微的呼吸聲,知道跩哥正沉睡在夢境中。她希望是一場好夢。
水仙下了樓,點亮客廳的燈,然後重新燃起爐火。閱讀或許能幫助她睡眠,就算在沙發上睡著,也總比在雙人床上一夜失眠來得舒服。
她走到桌邊,拿起睡前翻閱的書本,然後又立刻放下。
水仙微微皺起雙眉。她聽見一個聲音,在爐火的劈啪聲外,還有另外一個聲音,從大門外傳來。那或許是她的幻覺。但水仙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要謹慎。她找出魔杖,快步走向大門,打算自己一個人面對門外的事物。她很害怕,但又決定勇敢一些。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叫醒跩哥。不管那是什麼,她會單獨面對。無論那是一片空虛的夜色、魔法部,或是食死人。黑魔王或許會改變心意,派人來殺了他們母子兩。
她知道黑魔王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以懲罰魯休思。
水仙伸出手,扭開門把。要不是夜風冷得刺痛她的肌膚,她一定以為自己又在作夢。
他站在門口,鉑金色的長髮凌亂,囚衣依舊穿在身上,臉色蒼白又憔悴。
水仙望著他。她聽見那熟悉的嗓音輕喚她的名字。然後,魯休思往前走了一步,將她緊緊摟進懷裡。水仙輕喘了一口氣,縮緊雙臂,讓自己能緊依著他。這不是一場夢。他在這裡,在她的懷裡。他很安全。水仙閉上雙眼,即使淚水滑下雙頰,她也不願分神擦拭。
「一切都會沒事的,魯休思。」她柔聲說道,「你回家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