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份莊園的確匹配得上那高貴的姓氏。這無疑是座漂亮標緻的住所,無一不呈現完美絕倫的景象,不容絲毫的錯誤。通過堅固的鐵製大門,便能見到兩側受到良好照顧、灰綠色調的花園。華麗,但沒有生氣。而莊園裡的豪宅就座落在中間道路的最後端。那是座氣派的建築,刻意挑高、大扇而晶亮的落地窗,高而尖的塔頂,至少有四五層樓高,卻因為主人本身的氣質,而散發出陰森冷漠的感覺,不免令人聯想到哥德式的建築手法。
水仙就這麼站在那裡,看著她未來的新家。她現在是馬份莊園的女主人了。
就連微風都有點冷。接近黃昏,天邊灰色的雲和橘色的殘陽使得這座建築更加地古老。她已經脫下婚紗,換上了母親訂製的新衣裳,米色的貴婦裝,使她在這裡成為獨特的存在,格格不入,反而是走在前頭、恢復一身黑衣的魯休思,和這裡的氣質相投。
魯休思注意到她停下腳步,便跟著停下,轉頭瞄了她一眼。
「有什麼問題嗎?」他冷冷地打斷了她欣賞建築物的注意力。
她搖頭。
「那就跟上來。」他又繼續往那座豪宅走。水仙只好順從地跟在他身後。
水仙凝視著他高傲的背影。一座建築物真的能夠表現出主人的氣質,它的陰森也透露出它的寂寞。水仙實在無法想像如此龐大的莊園,這幾年來都只有魯休思一個人住在這裡。她以為小時候見到的巴斯鐸莊園已經夠驚人了,但馬份莊園才真正使她目瞪口呆。
他們停在裝飾華美的大門前。魯休思用手杖在門上敲了一下。緊接著,那扇門打開了,從裡頭探出了畏縮的小頭,家庭小精靈多比一見到主人回來,立刻退到一旁。
「多比把行李都放好了,主人。」
魯休思沒有看他,轉向水仙。「進去。」他面無表情地命令道。
大門在她身後關上。這是條看似無盡頭的走廊,走廊的兩側掛滿了畫像,卻不似霍格華茲那樣熱鬧,畫像裡的事物一動也不動,呈現一種可怕的死寂。魯休思擦過她的肩頭,又繼續往前走。
「這些都是歷代主人的畫像。」多比小聲地回應了水仙好奇的目光。
「多比,我允許你說話了嗎?」魯休思停下腳步,屋裡較為陰暗的光線使得那雙灰眼睛更加冰冷。
「不,沒有,主人。多比不該說話,多比會懲罰自己。」多比立刻害怕地回答。
「我相信你會。何不帶你的女主人參觀馬份莊園,看看她未來的家?」他慢條斯理的說,接著看向水仙,「滿足你無聊的好奇心之後,到餐廳來用晚餐。」話畢,他轉身離開,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多比帶她上了二樓,在一扇典雅的門前停下,小精靈打開那扇門,邀請她進去。「這是水仙主人的房間。」
水仙走進那偌大的房間,不免愣住了。就算在雷斯壯大宅,她也沒見過這樣的寢室。被雪白蕾絲窗簾半掩著的落地窗,地板上鋪著精緻的刺繡地毯,天花板與牆壁的交接處雕飾著金色的藤蔓與花朵,晶瑩透亮的水晶吊燈自天花板垂下,一個精緻的化妝台,精美雕刻的全身鏡,龐大的衣櫃,還有優雅線條的書桌,一張乳白色的大床座落在房間內側的中央。而這裡的體積,就算是她舊家三姐妹的房間合起來也比不上。而這是馬份莊園女主人的房間。
她愣愣地看著指名授予她的一切。她在作夢嗎?
水仙走向那張大床,滿足地躺下,享受那醉心的柔軟和昂貴的布料帶來的歡愉。她滿足地呻吟了聲,早上婚禮的疲累彷彿都離她而去,她整個人似乎沉沒在羽絨的溫暖中。接著水仙睜開眼,轉過身看著。床頭櫃也是由昂貴的木材製成,玫瑰的雕刻、光亮的表面,一再地觸動她好奇的目光。她轉向多比。
「這些都是我的?」
「是的,水仙主人。」
水仙審視著這張床。「他打算跟我分房睡嗎?」她似乎有這麼一絲希望。
「魯休思主人說,這是水仙主人的房間,水仙主人可以自由使用,但是晚上還是要到主臥室。」
母親今天交代的事情又竄進她的腦海裡。新婚之夜,她怎麼給忘記了?光想到這件事,再美麗的房間都無法使她雀躍了。
「水仙主人,是時候用晚餐了。水仙主人打算更衣嗎?」
「不了,就穿這件。」水仙下了床,跟著多比來到一樓的餐廳。
長型的餐廳,上頭懸掛著三盞華麗的吊燈,在黑亮的長型餐桌上投射它們奢侈的光亮,總共有六張椅子。晚餐已經妥善地安排好了,在燭光下閃著它們美味的提示。壁爐烤著火,是這間餐廳最溫暖的光源。水仙照著多比的指示拉開靠近主人座位的長背椅坐下,那個小精靈便一溜煙地消失了。桌上擺著銀製的餐具,各種大小的刀叉按照禮節擺在白色金邊的盤子旁,水仙動都不敢動,深怕破壞了這裡的一切。
接著,魯休思走進來。他沒有更衣,還是那件黑衣服。他坐在主人的位置,水仙在他左手邊的轉角。他瞄了她一眼,接著開始用餐。
水仙看著他用餐刀緩緩地切開肉片。她似乎該說些什麼來打破這尷尬的沉默,畢竟,她現在是這裡的女主人,她是他的妻子。既然踏入了這樁婚姻,她就該盡自己的本分。
「我很喜歡我的新房間。」她小聲地開口說。她的心在顫抖,無法料想他會做什麼回應。
他看了她一眼,沒有答話。
「我想要表達我的感謝,嗯,謝謝你。」
魯休思停下手邊的動作。「那本來就是女主人專用的房間。」
「還是謝謝你。」水仙回答。那雙灰色的眼睛瞅著她,歸於沉默。水仙觀望了四周。「你以前和你父親住在這裡嗎?」
「是的。」他緩緩答道。「後來就只剩下我一個。」
「現在多了我。」水仙說,「你覺得如何?」
他抿抿唇。「比平常吵雜多了。」
他的話使她整個人縮了下。她太吵了?當然了,在這樣安靜得可怕的地方,就算是知更鳥都會被認作噪音。水仙需要再想想其他的話題。
「我的房間,跟以前的女主人擺設一樣嗎?」
「除了床換掉了而已。」他伸手取了酒杯。
水仙本來還想追問,但立刻又想到那原本是凱薩琳的房間。凱薩琳‧馬份是難產而死的,而那張床被換掉了。她看向食物,突然沒有胃口,但為了禮貌,她還是勉強插起一片生菜,小心而優雅地放進嘴裡。她緩緩地咀嚼,儘管美味,在這樣凝重的氣氛下卻也失去了本來的樂趣。
「那麼明天呢?」
他抬起眼。
「我是指,今天是婚禮,我們沒有蜜月旅行......那麼明天呢?還有之後?」水仙問道。
「如果你是問我的話,也許你該覺得慶幸,我不會時常待在這座莊園。我讓你感到不自在嗎,水仙?」聽見他叫喚自己的名字,水仙的心緊縮,那是個多麼奇怪的感覺。但是他的舌尖就這麼自然地拼湊出那些漂亮的音節。
「不。不會。」她低下頭。
「恐怕我沒有瞎。」魯休思冷笑了聲,「如果你是指你自己的話,在我出門的時候,這座莊園就只有你一個人。身為女主人,你可以邀請你的家人過來──我相信你很聰明,可以判斷得出哪些人可以邀請,哪些人根本就不該進來。」
「是的。」她小聲地回答。
「很好。問題就到這裡。」他說,「現在,用餐。讓我安靜點。今天還沒結束。」
◎
水仙在熱水浴中輕閉著眼,思索著方才晚餐的一切。這就是她將來的生活嗎?一個沉默寡言、冷漠的丈夫,一棟豪華卻死氣沉沉的莊園。她將整個人沉入舒服的熱水裡,讓滑順的水按揉她的肌膚。她知道等一下會發生的事。
母親都告訴她了。
新婚之夜對女人來說再重要不過,尤其是她們這些女人。丈夫在這個晚上徹底擁有他的妻子。水仙離開水中呼吸。她的手撫著自己雪白的肌膚。輕輕地、慢慢地,滑過每一寸感官。她閉上眼。但一想到魯休思,她又害怕得睜開。母親說,作為新婚妻子,她應該要設法滿足她的丈夫,取悅他。
她是春神波瑟芬。
水仙打量著這間浴室。就連這裡,也能裝飾得十分華麗。珠白色的大浴缸,金製的水龍頭,散發迷人香味的各種沐浴用品。而這裡不過是莊園給女性專用的浴室。光是今天,她就為眼前所見而看傻了眼。她彷彿是被帶到冥府的春神,為冥王奢華的一切而驚嘆不已。波瑟芬從小在美麗的花草之間長大,過慣了純樸的生活,當這位年輕的女神來到地獄的黃金宮殿,連害怕的淚水都因為訝異而止住了。
事實上,她現在的害怕並不是初來時的害怕。剛開始,她怕的是陌生的人與環境;現在,她怕這個夜晚。她想像那些愛撫、親吻,細語呢喃。在夜色中的纏綿。儘管泡在舒適的熱水裡,她仍舊打了個哆嗦。
是時候了。水仙小心地離開浴缸,水聲在浴室裡迴響著,她在不遠處的鏡子瞄見了自己優美線條的身軀。這就是一個男人即將擁有的。她的臉色開始變得蒼白。她換上絲質的雪白睡袍,一套上,那長長的裙襬便落到了地板,蓋住了她小巧白皙的雙腳。她穿上紫羅蘭色的浴袍,離開充滿蒸氣的浴室。外面的空氣顯得有些冷,她呼出一口霧。
這是水仙來到這裡之後,第一次走進主臥室。所以──她觀望四周──這裡就是魯休思‧馬份的房間。
歷代的主人都睡在這間房裡。也許是因為燈光的關係,看起來頗有陰鬱的氣質,大扇的長型窗戶讓夜色溜了進來,黑框格旁是灰色的窗簾。床的整體使用的是酒紅色的高級木材,在暗綠色以及銀線裝飾的壁紙下,顯得穩重而不失氣派。這彷彿是貴族的床鋪。水仙脫下睡袍,輕輕地掀開厚重的墨綠色被子,小心地將整個人滑進被窩裡。她鉑金的長髮在雪白的枕頭上顯得更為脫俗了。
她的手撫著床頭的雕刻,那些華麗的雕飾多少承載著年代的記憶,正當她欣賞著這些美麗的藝術時,房門又開了。
水仙嚇得立刻縮回手,半撐起身,眼睛盯著來人。魯休思已經放下長髮,穿著暗灰色的睡衣走進來。他每個晚上都會進到同樣的房間裡就寢,這對他來說再自然不過了,但對水仙來說,她緊張得快要窒息。而當他走近床邊,水仙彷彿是第一次看著一個男人。他冷漠地注視著床上的女人,她在夜色中如同一顆墜落的星辰。
「你打算睡了嗎?」水仙一開口,便意識到自己忍不住地顫抖。
他沉默地點頭。接著上了床,躺在她身旁,關了燈。室內只剩下月光。水仙的心快速地跳著,她從沒跟一個男人共處在房裡,更別說在一張床上,在同一張棉被底下。她盡量地不要離他太近。
「你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的事吧?」他緩緩地問。
她僵硬地點了個頭當做回應。他挨近她,近得她能感覺到他的呼吸,近得她只要一移動手,就能碰觸到他的胸膛。魯休思輕輕地撫著她的肩頭,她寬鬆的睡袍緩緩滑下,露出雪白光滑的肌膚。他的灰眼睛緊盯著她。
「你害怕嗎?」魯休思輕聲問道。
「也許。」水仙閉上眼,顫抖著回答。
「害怕什麼?」
「我不知道。」
「你怕我。」他的手往下,撫過她的臂膀,那更容易感受到她不住地發抖。
「啊,不要。」水仙輕叫出聲,本能似地縮起身子。她害怕了。他縮回手。
「水仙。」他喚她。彷彿帝王呼喚他的皇后,但她不敢睜開眼。任由他的呼吸挑逗著她的每個感官,她的理智還沒昏眩過去,她緊閉著眼。要是他再碰她,或許她真的會嚇得哭出聲。
「求求你。」水仙小聲地懇求。她想像過,也認為自己可以接受。但顯然不能。
他沒有動靜。而她仍然懼怕他的觸摸,也許等一下會是擁抱,會是親吻,她用西奧多曾經做過的一切來想像。他是這麼地美好,這麼地令人嚮往。但魯休思呢?她不敢接觸冬夜,太冷,太暗,太遙遠了。
他移動了身子。水仙睜開眼,魯休思只是抿抿唇,隨即轉過身去,沒有下一步的動作。他背對著她。
「魯休思?」這麼多年來,她第一次開口呼喚他的名字。這又是另一種奇怪的感覺了。
「睡吧。」他冷漠地說道。
「可是──」
「如果你怕我,就睡吧。」他回答,「別擔心,今晚我不會再碰你了。你發抖得很厲害,冷靜一下,水仙。」
水仙試著抑制自己起伏不定的心情。他轉過身去,她固然鬆了一口氣,卻也覺得自己彷彿做錯了事。她到底在害怕什麼?他不過是個人啊,不是魔鬼,不是妖怪。但是她怕他。她不可能愛他。
水仙望著他側睡的背影,他們同樣的鉑金色長髮糾結在一起,分不出是誰的髮絲。他沉穩的呼吸是這裡唯一的聲響,她原本急促的心跳獲得了應有的平靜。此刻的水仙彷彿是個小女孩般,害怕和好奇全部混雜在心裡,她伸出蒼白的手,貼上了魯休思的背。與呼吸同樣沉穩的起伏。
他竟然在新婚之夜放了她。
她試探地撫著,一個男人的軀體。一個有溫度的男人。他並不像她所想的那樣遙不可及。魯休思依然沉睡著,水仙收回手,放在唇邊。她又想起了春神的故事。波瑟芬一定很怕冥王吧?那倒是,可憐的女神嚇得想回陽間去,哭泣不已,不論冥王如何討她歡心,春神只想回到生氣勃勃的人界,而不是困在寂寥黑暗的冥間。
可是,如果西奧多說得沒錯──她的心一縮。春神最後愛上了冥王,不是嗎?她輕閉上眼,轉過身去。有那麼一霎那,她害怕這一轉身,他就會從背後緊緊抱住自己,做他身為丈夫本來就該做的事。她等待著,但什麼也沒發生。他是真的睡著了。她用雙臂抱住自己。她怎麼也無法理解,春神怎麼可能會愛上冥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