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已經抱持著要敲好幾次雙面鏡的覺悟,或是已經打算用信件轟炸母親,免得她又瞞著我任何事。
今天早上我卻被一陣敲擊窗戶的聲音吵醒。原來是母親的灰林鴞。
我打開窗,牠在空中撲騰了幾下翅膀,這才落在窗台上。
一如往常地,牠用行動表達對我的不屑--在我的窗台上拉屎。
……好吧,這次我就原諒你了。
這次一共有兩封信,一封當然是來自母親簡短的交代,大意就是她知道我今天一定會用雙面鏡不斷敲她或是去吵學院院長,總之不管是哪個,這都不是她樂見的,這封信只是要告訴我別幹傻事。另一封則是父親的親筆信,內容則是和善詳盡了些,仍沒告訴我他出了什麼事,只是告訴我他目前身體很健康、平安,要我放寬心。
「嘖。」我砸舌。
如果他們夫婦倆覺得這樣就可以蒙騙過去的話,那我也只能接受了。
畢竟離家太遠了,我也不能做什麼。
我望向窗外。
霧氣緩緩散去,曙光從山坡的另一端蔓延出來,不管是湖泊、禁忌森林,抑或是魁地奇球場以及玻璃溫室,都覆蓋上一層溫暖的金色。
漸漸的,太陽升起,晨光斜照進來,灑在我身上。我把兩封信按在胸口,感受著早晨的一切,胸口逐漸升起一股暖洋洋的感覺。
一行鳥群的影子掠過金綠色的草坪,向著陽光飛去。

天空灰濛濛的,糟糕的顏色。
層層雨簾覆蓋在拱型玻璃窗上。
烏雲間不時還會閃過幾道令人不安的閃電。
有什麼比善變的天氣要更讓人鬱悶的嗎?
有。
我不耐地用手指輕敲書頁。現在的我卡在圖書館一個很尷尬的地方,離開也不是,留下也不是。
我沒預料到會撞見瑞斗和賽溫姊妹的談話,我也不想被他們認為我在偷聽。可是一旦我選擇往出口的方向走,肯定就得離開層層書架的掩護,而且他們所站著的位置雖然隱蔽,但正好就卡在我離開時必經的通道上,要走就得經過他們,被發現是百分百。
說不定留下才是比較安全的選項。我決定乖乖坐在原位,等他們談好了自然就會離開。
他們只和我隔了一個書架,若不是這裡的書本被放滿了,學校還硬要把書本打橫塞進上方的空位中,不然他們只要稍微偏個頭,就能從書本上方與書架夾層的空間看到我。
那就尷尬了。
只可惜了這個好機會。
雨天的圖書館沒有多少人,正是清淨的時刻。大多數人寧可把書借回去,在宿舍溫暖的被窩裡聽著爐火的劈啪聲,一邊閱讀,如果可以的話,順便進入夢鄉是最好的。
我停下敲擊的手指。
既然不能離開,也被他們吵得不能讀下任何一個字,那我索性來看個戲。
賽溫姊妹發出銀鈴似的笑聲,瑞斗認為自己成功取得好感了,照他以往的經驗,只要女孩子笑得跟花癡(瑞斗看法)一樣的時候,那接下來要怎麼擺布她們都不是難事。他心中大喜,面上卻不動聲色,我想這是個明智之舉,說真的,瑞斗每次高興時,臉上的狂喜都讓他原本還能看的五官十分扭曲,看起來有些癲狂。
現在,因為他們沒打算閱讀書籍,所以沒把一旁的燈打亮,唯一的光源僅靠著走道一邊懸著的微弱燭光,瑞斗的表情就看起來更加冷漠莫測,更別提那兩姊妹笑的時候還露出吸血鬼般的尖銳牙齒。
我說,你們說話就說話,有需要搞得像什麼邪惡儀式一樣嗎?
過了一會,雙胞胎愉悅的笑聲停了。
我用手托著一邊臉頰,心裡發出了看瑞斗好戲時會出現的:『噢噢,你慘了』的聲音。
雙胞胎姐姐的嘴角向下一彎。
「有這個必要嗎?瑞斗。」她說。「就算艾福瑞跟我們擔保過了,但是--」
一旁的妹妹順帶接話,兩人就這樣一搭一唱起來。
「但是我們--」
「都知道--」
「你是什麼--」
「骯髒的--」
「貨色,」
「湯姆瑞斗。」
不要懷疑,她們之間就是有這種神奇的能力,就算不說話,也能知道彼此在想什麼,但這種能力僅限於她們之間而已。這就是為什麼她們考試時明明坐在不同教室考同個科目時,卻老是能寫出一模一樣的答案,錯一模一樣的題目,拿一模一樣的分數。後來教授們學聰明了,便把她們安排在不同的科目考試。
話說回來,任誰聽到有人這樣罵自己都不會開心的,尤其是瑞斗。如果不是這兩姊妹對他還有用處,還有他終於意識到圖書館實在不是個適合使用惡咒的地方,他大概就會像一年級對待我一樣,只要一不高興就想拔出魔杖折磨自己的敵人。
「他擔保了什麼?」他問,語氣一樣平靜,內心卻燃起憤怒的烈火。
艾福瑞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
賽溫姊妹見他沒有生氣,感覺自己像是打在棉花上,十分無趣。
「你不是第一個來找我們的人並提出交換條件的人。」賽溫姊妹說。「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可是你憑什麼認為我們應該要幫助你呢?」姊姊伸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
「你憑什麼認為,我們應該要讓你進族譜室?就你一個來路不明的孤兒?」妹妹則伸出食指捲起了自己的一頭金色長髮。
艾福瑞說這個混血可以幫我們得到我們要的……你相信他嗎?喬安娜?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相信。喬安娜對著自己的妹妹想著,厄爾尼已經被除掉了,我們前面的阻礙已經沒了,剩下的我們自己來就好。
意思是這傢伙已經沒用處了嗎?
沒錯。喬安娜想著。就給他一點糖吃就好。
「厄爾尼的事情……」喬安娜說。瑞斗的手動了動,貼近了放在長袍口袋裡的魔杖。沒錯,他現在是真的想處理掉她們了。
喬安娜注意到了,她終於找到能夠讓瑞斗有其他反應的話題。
真是彆腳的演技。她想著,另一方面,喬安娜也悄悄地把手放在魔杖柄上。
「我們很感謝你除掉了厄爾尼。」喬安娜用氣音說,接著下一句話又回復之前說話的音量。「為了感謝你,我想我們還是告訴一個事實吧,魔法界根本沒有瑞斗這個家族,就算你費盡心思找資料也是一樣。」
她的妹妹忍不住竊笑起來。
「怕你不信,這給你吧,這是厄爾尼之前做的資料--嗯,你之前求過他幫忙不是嗎?」喬安娜露出尖銳的牙齒,遞給瑞斗一個小信封,信封上面有賽溫家的家徽封蠟,不過半闔著的信封口顯示它已經被人拆開看過了。
如果不是整理那個叛徒的遺物,我還不知道他這麼好心呢。喬安娜想著。
「他大概不好意思告訴你事實吧?只好告訴你他不想幫你進到族譜室裡。可憐的小厄爾,不管做什麼都會讓人誤會呢。」
瑞斗沒把厄爾尼做了什麼的話聽進去,只是迫切地打開了那封信,其實那不過是一張紙而已,上面有著一行古代如尼文寫就的文字,旁邊是厄爾尼的筆跡(瑞斗認得)潦草地寫著:沒有瑞斗這個魔法家族。
我一直以為大家都知道魔法界沒有瑞斗這個家族,也不認為這有什麼好查詢的,現在想想我大概是因為從厄爾尼那裡聽到了這件事,很快這就成了我自己的既定觀念。
瑞斗知道這個消息時卻沒有我淡定,如果要用什麼形容瑞斗此刻的心情,那大概就是:
天崩地裂。
他抓著那張羊皮紙,心跳得很快,呼吸變得急促,那些字在他的腦海中散開又重組,而那些字在他眼中不斷跳躍,呈現出好幾個影子。
這才是我要的效果。喬安娜盯著瑞斗這樣想著。
又或是笑果。她的妹妹補充。
好了,該走了,我們在他身上浪費夠多時間了。喬安娜牽起妹妹的手。
「你該不會是個麻種吧?」喬安娜與瑞斗擦肩而過時,毫不留情地補上一刀。「你放心,我對於散播別人的家世背景沒有興趣,不過,大家遲早都會知道的。」
賽溫姊妹離開了,我在自己的位置等了又等,瑞斗還是沒走。
我提起書包,悄悄地經過他旁邊。他抓著那封信,雙手撐在拱型窗底下延伸出的小平台上。他的視線微微往下,盯著窗框發呆。雨水沿著玻璃流下,匯聚,形成一道小水流。
他還是很敏銳的,感覺到背後有其他動靜,瑞斗抬起頭看過來。
「呃……嗨?」我說。突然覺得這兩個音節像是兩個蠢蛋,砸在瑞斗的腳邊,卻激不起一點漣漪。
瑞斗只是很平靜的看了我一眼,然後轉過頭去。
他現在沒心思搭理我,我真沒看過這樣的他。
好像什麼都無所謂了。
嘖,怎麼辦?他這樣的情緒真的挺稀奇的,害我都不想走了。
我默默退回到之前的那個位置,開始像個真正的變態一樣觀察起湯姆瑞斗。
反正他現在也沒空理我,更不會在意我到底走了沒,只要別讓他回過神注意到我還在這附近就好。
瑞斗抓著窗沿。
有點搞不清自己剛才到底聽到了什麼或看到什麼。
瑞斗是個麻瓜姓嗎?
他感覺就像是浸泡在泥淖裡,無比地骯髒,又無比屈辱。他感覺自己的希望幻滅,曾經他覺得自己就要爛在泥濘裡,好不容易,自身擁有的天賦以及對父親族系的期望讓他覺得自己能夠擺脫這樣的狀態。
他不是孤兒,他有著出色的能力與出身。
他--
是不凡的。
他是偉大薩拉札史萊著林的後裔。
可是現在,瞧,他又開始懷疑起自己了。
如果瑞斗是個骯髒的麻瓜姓氏--如果他承認他的父親是個麻瓜,而又不願相信他自己麻瓜出身的可能性,那他就得承認另外一件事:
他最瞧不起的母親是個女巫,而她屈服於可恥的死亡。
多麼可悲。
在孤兒院經營困難,捐款減少的時期,他看過孤兒院那些因為傷寒死亡的孩子,被盡快地燒毀掩埋;他獨自一人閒逛於倫敦街頭時,看過橋墩下餓死乞丐蒼蠅盤旋,被老鼠和野狗啃食,他曾經覺得,沒有比這樣死去要更噁心的事情了。
那時他怕死,卻不知道要如何做才能避免成為那樣。
知道自己是巫師後,他開始堅信死亡是麻瓜才會屈服的事情。
這個世界必定有魔法可以挑釁死神。
他鄙視其他童話,卻對《三兄弟的傳說》深信不疑,他相信,必定有魔法能夠復活死者,阻止死亡,屆時,他必定能超越死亡。
如今,他發現自己的母親是個女巫,卻屈服於死亡。
巫師也會死?
這個事實比街上那些麻瓜孩子拿石頭砸他嘲笑他是沒父母的孩子,柯爾夫人喝醉時喊他惡魔時還要糟糕。
當然,對此時的瑞斗來說,還有比這更糟糕的。
他想起柯爾夫人是如何跟他解釋他是怎麼失去母親的。
同樣的說詞,一遍又一遍。
『她是不得已的。』
『……來到這裡時,已經很虛弱了。』
『難產……』
『很少有人能撐過這一關。』
那是麻瓜,所以才撐不過!瑞斗把手指插進髮裡。可是她不是!她是女巫!她應該要救自己的!她應該有能力救自己!
瑞斗突然希望自己沒去讀過那些與分娩相關的魔法書籍,那只會讓某個事實更加清晰。
可是他愈是不想去回想起,就越容易去記憶起那些作者是如何鉅細靡遺地描述女巫是如何輕鬆地度過分娩時刻,即使是最艱難的時刻,也都還是有其應對方法。
他手握成拳,揪緊自己的頭髮,關節泛白。
她連舉起魔杖都不願意嗎?
到底是什麼原因,她放棄了活下去的機會?
『相信愛,湯姆,神的愛、父母的愛,每個父母都是愛自己的孩子的,因為他們是神派來要愛著每個人。』牧師替一個因為疾病而死去的孩子做完禱告後,這麼跟他說。
什麼是愛?
他為什麼要相信這個既摸不到也感覺不到的東西?
聽到牧師的話,瑞斗那時是這樣想的。
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沒有說話。
瑞斗原本只是想過來看看人類屍體的樣子。
他勒死過兔子,看著小生命無用的掙扎,卻尚未看過人的死亡,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看見人的屍體,心裡不免有些小小的震撼。生命拖泥帶水或乾淨俐落地化為烏有,什麼都沒有留下。
瑞斗突然感到很空虛,這是死亡嗎?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永遠不要死。
『你的母親也是,她只是沒得選。』他說,『這個時代--』
牧師嘆氣,就像其他大人一樣。
瑞斗最討厭大人的這種表情和語氣,好像還是個孩子的他什麼都不懂。
他一直都在聽大人說自己多麼不得已,因為沒錢、因為疾病,總之他們有太多不得已,所以要把『多出來的』孩子送到孤兒院。
所以--他是那個『多餘的』嗎?
有誰會愛一個多餘的東西?像他自己就不會。
『你應該要感恩你母親沒把你遺棄在街頭。』
柯爾夫人老是這麼說,好像他就會因此感到安慰進而感恩現在的處境一樣。
不,他並沒有感到安慰,他怎麼可能會感到安慰呢?
大人老是說父母有多麼愛他們,可事實就是,他們這些被愛的孩子正待在孤兒院裡。他不像小艾咪或丹尼那些笨小孩這麼好騙,傻傻地相信大人的話。他自己就很清楚孤兒代表什麼意思,他看過字典的解釋:父母雙亡、失蹤,或是被父母遺棄的孩子,這解釋裡面可沒有一個字眼提到過愛。
要他怎麼相信愛這種東西......
比起相信,瑞斗的心中更是充滿著對父母的質問。
此刻,這些問題更是在他腦海中盤旋不去。
倘若他的母親是真的愛他,為什麼要把他留在孤兒院?為什麼不是選擇活下來照顧他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呢?
為什麼?
事實就擺在眼前。
她不是沒得選。
從來不是。
他的母親是真的丟下了他。
不是不得已。
她是真的,選擇丟下他。
如果可以哭泣的話……
每一個想法都在燒灼著他的喉嚨,可是他的眼睛又乾澀又痛。
胸口明明已經痛的就像被撕裂了一樣,眼淚卻一滴也流不出來。
他不知道怎麼哭,從有記憶開始就沒有哭過。
但是他為什麼會想哭呢?為什麼這個現在才明白的實情會讓他感到這麼痛苦?他不是早就接受父親把他丟棄的事實了?為什麼知道母親也是如此就這麼讓他不能接受?
無力的暈眩感襲來,瑞斗鬆開抓著頭髮的手重新抓緊窗沿,若不這樣,他幾乎就要站不穩了。
我抓著扶手微微撐起身子離開椅子,但過了會又坐回去。呵呵,你以為我會想做什麼嗎?說真的,現在過去又能對他說些什麼呢?更何況,我又不會安慰人,萬一講得他不爽,我們又要來場巫師決鬥了。
於是,我只能看著瑞斗將額頭抵著起霧的冰冷的窗戶,緩緩閉上眼睛。外頭一道道閃電打過,冷冽的光映在瑞斗身上,忽明忽暗。
他心裡一直都有一種感覺,此刻這個感覺卻被無限放大,彷彿下一秒就會溺死其中--
這個世界很大,但是哪裡都容不下他。
他只是個被父母遺棄的孤兒,孤零零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