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開修道院時,狄密尼亞送了一本書給伊莎貝爾與查理,作為臨別贈禮。書皮由顏色極深的紅皮革製成,邊緣有著細小龍鱗似的裝飾。「書裡的內容由我親自整理的手稿複製而成,或許它能告訴你們更多關於馴龍師的故事。」他說完,作了一個手勢,為他們接下來的旅途給予祝福。
當他們倆再度握住雷杜的左手,修道院與狄密尼亞轉瞬消失,四周的山景也變成另一片山林。一座城堡聳立眼前,像一抹遺落在山陵與岩石間的灰影。它沒有宏偉氣派的外表,反倒像歲月洗鍊的老領主,帶著時間築成的固執與優雅。灰褐色的外牆雖然古老,卻依然高挺而堅固。屋頂與塔頭由煙灰色的石頭鋪蓋,顏色幾乎與城堡的基石一樣深。
根據雷杜的說法,盧佩斯古家族將城堡建於山間,地點隱密。馴龍師的年代過去後,城堡也逐漸消失在世人的記憶中。為了不讓人輕易發現,它一直受到家族的古老咒語保護。
「龍從前就住在附近的山林或綠地上。」雷杜回憶道,「自從那場悲劇後,牠們不再與馴龍師相伴。不過,數個世紀以來,我仍能在附近見到牠們,或是聽見牠們的叫聲。」
他帶他們走進城堡大門,進入前廳。在這裡,石牆與梁柱上偶有龍形裝飾,拱形的彩繪玻璃窗列於兩側。光與影穿過它們,替整座大廳帶來生命的氣息,勾勒出每件事物。靠近盡頭的牆上雖然沒有玻璃窗,卻垂著一幅巨型掛毯,上頭繡有花鳥與龍,以及騎士、詩人、仕女與各色不同的人物。
伊莎貝爾靜靜觀察那些美麗的玻璃窗。與修道院不同,盧佩斯古的玻璃窗多半描述著故事,每扇窗子都像生動的畫作,令人目不暇給。她好奇有天能否瞭解這個家族的歷史,從創建這個家族的伏拉狄斯開始,一直到家族的最後子嗣,中間想必還有許多故事。
雷杜帶著他們來到一道長廊上。那兒有扇彩繪玻璃窗,刻畫著一家四口的形象。一對夫妻,兩個尚且年幼的兒子。不難認出他們是誰。德戈密爾的紅髮垂在肩上,宛如火焰。伊蓮娜的黑色長髮與他呈現鮮明的對比。伏拉德昂懷裡抱著一隻小龍,彷彿象徵他的繼承人身分。雷杜則牽著哥哥的手,灰眼裡沒有半點憂傷的影子。
「比起他自己的肖像,我父親更喜歡這扇窗子。」雷杜輕聲說道。
在他們身旁,還有另一扇窗子。那是德戈密爾的半身像,他們之前在書上曾見過。但書裡的畫稿遠遠不及親眼所見。製作彩繪玻璃的工匠巧妙地捕捉了德戈密爾的魅力,彷彿他的靈魂即是火焰。他灰色的雙眼深邃有神,似乎永遠都在思索著事情。
有人沿著長廊快步走向他們。查理與伊莎貝爾轉頭望去,兩人都沒想到會在這遇見斯列文‧帕瑟。他鐵灰色的長髮仍舊梳成馬尾,落腮鬍修得俐落。帕瑟只匆匆瞄了他們倆一眼,便將手裡那封淡褐色的信交給雷杜。
雷杜看著信封上的署名,微微皺起雙眉。「恕我失陪。」他對伊莎貝爾與查理說,退到一旁去,拆信閱讀。最後,他把信重新折起,收回信封裡,顯得憂心忡忡。「又有人目擊黑煙。」他說,「羅馬尼亞的魔法議會遲早會注意到,我得親自回覆這封信。」他最後這話是對帕瑟說的,後者點頭表示同意。
雷杜轉身離去,穿著深色衣裳的身影更顯心情沉重。
「他還在打聽伏拉德昂的消息。」帕瑟說。
「你們不認為他會回來這裡嗎?」查理問。
「誰也說不準。」帕瑟回答,「如果他想,隨時都能出現在這。不過我們到目前都沒見到他。很難說,也許是這座城堡的咒語讓他找不到此地。」
伊莎貝爾不解,「但他是盧佩斯古家族的人。」
「已死之人。」帕瑟說,「至少,那些防禦咒語可能如此覺得。」
他銳利的黑眼睛嚴肅依舊,望著他們倆。「所以,雷杜把他的故事告訴你們,卻還是無法說服你們放棄,是吧?多少可以料到。」
「我有個問題,只是為了確認──」伊莎貝爾說,「你不是雷杜真正的舅舅,對吧?」
「當然不是。雖然我們為了保密,總是如此宣稱。不,我沒有姊妹,只有一個比我年長許多的哥哥。他和他的家人都死在大屠殺裡,我是帕瑟家族的最後一人。」
「所以,你也經歷了那些事。」查理猶疑了下,才開口說道。他一直對斯列文‧帕瑟抱持著尊敬,但現在,他不再那麼確定了。「你也贊成他們殺死喬絲婷娜嗎?」
這問題使得帕瑟繃緊了下顎,他的黑眼睛裡充斥著複雜的感受。「那場會議瞞著我進行。」最後他回答,「他們認為,我會站在盧佩斯古家族那邊,而我的確會如此選擇。我從不贊成伏拉德昂的婚事。但議會作出的決定,勢必代表馴龍師要與伏拉德昂宣戰。那違背了我的承諾。我對他們兄弟倆的父親發誓過,會盡我所能保護他們。」
他望向德戈密爾的肖像。「無論如何,他救過我,我確實欠他一條命。我向德戈密爾發誓,往後只要他遭逢危難,我都會盡全力救他,即便賠上自己的性命。正因如此,當議會決定處死他時,我知道自己必須兌現從前的諾言。」
◎
斯列文的故事
他的牢房位於地窖最深處,必須沿著狹窄的石階走下去。深夜時分,地窖裡的一切顯得比夜色還黑暗。他被鎖在厚重的門後。黑牢裡沒有窗戶,一走進去,凝滯的臭味便立刻襲來。
我帶來的火光恐怕是那裡唯一的光源。德戈密爾蜷縮著身子,躺在石板地上,手腳都綁上了鐵鍊。他的囚衣早就成了骯髒的破布,身上的傷痕一覽無疑。
我之前曾聽說他們拷問他,但親眼見到他的傷勢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傷得那樣重,有一刻我擔心他早就永遠陷入昏迷,或者,就算我把他救出牢房,他也無法活命。
正當我如此擔心時,他緩緩睜開眼睛。那雙疲憊的灰眼睛逐漸適應火光,似乎認出我來。知道他的理智至少還清醒著,我暫且鬆了一口氣。
「來吧,盧佩斯古。」我走向他,「我們得趁夜離開。」
「不。」他說。他的聲音沙啞虛弱,但我還是清楚聽見了那聲拒絕。
「不?」我皺眉,停下腳步,「你拒絕逃走嗎?」他對我的質問只是保持沉默。「你不了解,他們打算明天清晨送你上火刑台。我不能讓他們處死你。一命換一命,記得嗎?我發過誓的,帕瑟家族從不食言。」
「是的,你發過誓。」他試圖微笑。但他的雙唇乾裂,不知道多久沒有進食或喝水。「所以我允許你改變誓言,斯列文‧帕瑟。重新向我宣誓,如果我的兩個兒子回到這裡,你會不惜一切保護他們。」
「那不成。我只發誓保護你,你的兒子與我無關。」
他的灰眼睛凝望著我。「你為什麼要救一個失去生存意志的人?伊蓮娜在等我,我對死亡無所畏懼。」
「你可以為了你的兩個兒子活下去。」
「但保護不了他們,只能是他們的負擔。」
我試著說服他,然而他每次的回答都能讓我語塞。他心意已決,我看得出來,而且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削弱他所剩不多的體力。最後,我讓步了。
「照你說的,」我說,儘管那並非我所願,「我向你發誓,會保護你的兩個兒子。」
即使到現在,我仍然記得他破碎的微笑。「祝福你,吾友。」德戈密爾沉聲說道,「如今我可以無憾赴死。」
火刑在隔天清晨準時開始。幾乎每個在議會裡有一席之地的馴龍師都前來見證。德戈密爾被帶向前時,我驚駭地發現他原本的紅色長髮已被粗暴地剪斷,他們把它弄得參差不齊,近乎醜陋。他站上刑台,人群扯著嗓子咒罵他:叛徒!叛徒!
負責行刑的馴龍師問德戈密爾有沒有遺言。他沒有作聲,默默承受著那些詛咒。無論他曾經懷抱著什麼理想,在那個黑牢裡、在那些咒罵中,或許都已不復存在。我的目光無法從他的身影移開,人群仍在我的耳邊咆哮。我想告訴他們,不,這個人不該死。他犯了什麼罪,必須忍受這些羞辱?我們怎麼有資格判他死刑?
但當我望向他的雙眼時,那雙灰眼睛似乎也找到了我。「牢記你的誓言。」他的眼神無聲地提醒道。
所以我沒有移動腳步,沒有說話。當他們把德戈密爾牢牢綁在木柱上時,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無法阻止他們點燃柴堆,讓火焰吞噬他們眼中的罪人。
馴龍師應該要在死後消逝於火焰中,而不是在火裡被活活燒死。他們用火刑再次羞辱德戈密爾,剝奪他最後僅存的尊嚴。
他臨死時是那樣平靜,使得有些馴龍師開始顯露不安,為此感到震懾。但一切於事無補。我們只能看著濃煙與烈火漸漸摧毀他被束縛的身軀。在天空變得完全明亮前,德戈密爾的生命就此在火焰中結束。
◎
「從那天起,我一直背負著對他許下的誓言。但即使如此,我依然無法遵守承諾。」帕瑟低聲說道,他的黑眼睛目光垂落,「他的長子死了。雷杜是我最後的希望。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保護他,至死方休。」
他重新望向德戈密爾的肖像,像是要再次宣誓。
那雙黑眼睛裡深藏著過往的陰影。伊莎貝爾不禁想起他曾說過,他有個以自己家族故事為傲的朋友。她好奇她是誰?如果她也是個馴龍師,她在那場悲劇後是生是死?
他們沒有等待雷杜太久。他寄出答覆後,便回來找他們。「有個地方,我必須帶你們去看看。」雷杜說,「如果要瞭解盧佩斯古家族的故事,那兒會是最好的開始。」
那個地方位於城堡盡頭,門上裝飾著優雅的龍形與花草雕刻。雷杜打開門,帶他們走進一座廳堂。拱形高聳的天花板漆成深藍色,一點一點金色的星辰描繪其上。吊燈垂落半空,只有在邊緣閃耀著幽微如星火的光。但整個廳堂都被兩側的彩繪玻璃的光影與色彩點亮。伊莎貝爾深信沒有人不會在初次踏進門的那刻,為眼前的景象駐足。
「馴龍師稱這樣的地方為『回憶之廳』。」雷杜說。他向他們解釋,每個馴龍師家族的住所裡幾乎都有這麼一座廳堂,雖然大小可能有所差異。他們把每代家族成員的形象製作成彩繪玻璃窗,讓他們的孩子從小在回憶之廳學習歷史,宛如麻瓜追溯古老的家族樹。隨著一代接一代過去,回憶之廳會不斷藉由魔法擴建。因此,越靠近盡頭的玻璃窗,年代就越久遠。
查理與伊莎貝爾很快就注意到,盧佩斯古家族的最後一代都沒有彩繪玻璃窗。離大門最近的即是德戈密爾與伊蓮娜。他們繼續往前走,沿途望著窗子上描繪的不同肖像。窗框經過特殊的設計,只要仔細觀察,就能看出每個成員的關係。每扇窗下方則有金線描出的名字。有些男人的左手無名指戴著雷杜的銀戒,彰顯他們一家之主的地位。
最宏偉的的彩繪玻璃窗位於回憶之廳的盡頭。午後的陽光帶來溫暖莊嚴的光線,令窗上的色彩顯得飽滿而鮮豔。在那裡,伏拉狄斯‧盧佩斯古傲然挺立,銳利的灰眼睛凝視遠方,黑髮隨風微微飄揚。
「從前,在遙遠的山脈後,住著一個貴族與他的七個兒子。」雷杜仰望著他的祖先,低聲說道,「最小的兒子法力強大,因此目中無人。最後他的六個兄長聯合起來,放逐了他。」
所以,故事再度與故事串連在一起。狄密尼亞的起源故事是《為龍而死的少年》,盧佩斯古的則是《馴龍師與女巫的花園》。一個故事接著另一個。
「它是這座城堡裡最古老,做工也最出色的彩繪玻璃窗。據說,伏拉狄斯本人親自要求,讓這扇窗子能隨光線變化。在晝夜交替的那一刻,伏拉狄斯肖像的黑髮會染上火焰的顏色。因為他當初就是在火中告別過去,迎向新生。」
雷杜解說著,然後透過透明的窗格,望向外頭的山景。「現在,夕陽即將消逝。」他語氣沉重地呢喃。
話音剛落,彩繪玻璃窗的色彩便產生了變化。如他所言,伏拉狄斯的黑髮漸漸染上火焰的顏色。那色彩如此鮮明,幾乎讓人感到熾熱。但那奇異的變化只維持了短短一瞬。當晝夜交替的時刻過去後,伏拉狄斯再度變回黑髮,光影也重歸平靜。
伊莎貝爾與查理靜靜看著彩繪玻璃窗的變化,近乎為它的美而屏息。但當他們再度望向雷杜時,卻看見他的表情嚴肅而沉重。他望著在山脈邊緣掙扎的最後一絲餘暉,灰眼裡盡是憂傷。
「從這一刻起,白晝結束,黑夜降臨。」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