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進門時,寫字桌上的羽毛筆立刻飛起,在厚重的記事本上記錄他歸還的物品。查理熟稔地在收藏繁多的儲藏室裡穿梭,將背袋裡的工具依序放回原位。
陽光自一扇扇拱型窗外灑落,夾帶著細小如雪花的灰塵,照亮各種櫥櫃、箱子,以及數不清的器具和雜物。
他經過藏有各式玻璃瓶的櫃子,發現擱置在櫃旁的木箱沒有擺好,便順手整理起來。木箱上釘著金屬片拼成的花草圖樣,扣住箱子的則是一隻金屬鑄成的龍,牠長而捲曲的身體形成牢固的鎖。
查理打開箱子,然而裡面僅散落著幾片碎玻璃。無論它最初收藏什麼,現在已無法派上曾經的用處。他重新扣上鎖,手指輕撫那隻作工粗糙的龍,陷入沉思。
他和伊莎貝爾都同意兩人該獨自考慮一會,再告訴對方自己的決定。他們有兩條路可以走,可是查理知道無論如何,他只會選擇一條路──伊莎貝爾決定要走的路。雷杜在信裡雖然沒有明確指出危險是什麼,但其中的警告顯而易見。
「本該沉睡的不應喚醒。」他在心裡琢磨這句話。一個陰影爬進他的心底,張開龍的雙翼。
◎
烏雲聚集在遠處,蠢蠢欲動,準備擴大版圖。伊莎貝爾遙望著那片沉鬱的灰色,忖度何時她上方的天空也會被烏雲佔據,下起滂沱大雨。
在這裡,些許陽光還未向它野心勃勃的敵人屈服,依舊照耀著大地。她騎著掃帚飛過青翠的山野,更加堅定決心。如果她當初沒有鼓起勇氣來到羅馬尼亞,這屬於龍的庇護所、這些她珍愛的事物都只會存在故事裡,在遙遠得不可觸及的國度。而現在,如果她放棄追尋答案,必定終生後悔不已。無論雷杜怎麼說,她會繼續尋找伊萊莎的龍,即使前方陰影潛伏。
「伊莎貝爾。」
她聽見查理的聲音,驚訝地回頭看向他。查理騎著掃帚趕到她身旁:「快要下雨了,你打算去哪裡?」
「恐怕沒有特定的地點,」她坦承,「我只是想藉著飛行散心。」
他輕點頭,又禮貌地詢問自己能否與她同行。伊莎貝爾答應了。他們並肩飛過樹林上方,順著溪流前行。
「查理,我已經決定了。」終於她說道,明白他會理解,「我要繼續尋找伊萊莎的龍。」
他並沒有顯得很意外,似乎早就知道她會這麼選擇。「即使雷杜已經警告你會有危險?」查理平靜地問。
「即使如此,我也不願因為恐懼,錯失真心嚮往的事物。凡事都有黑暗的一面,就像龍一樣,但那仍然無法阻止我們來到羅馬尼亞。」
查理凝望著她,接著轉而注視前方的天空。「你知道,我一直在回想那個晚上。」他說,「你來到這裡的第二個晚上。那時我們在角龍酒吧,一個森林女巫為你占卜,預言你會找到你在追尋的答案,然而危險也正在逼近。或許雷杜希望警告我們的也是同一件事。」
她沒想到他竟然還惦記著這件事,猜他可能打算藉此說服她改變主意。但查理揚起嘴角:「不過我也想起在那天晚上,你有多麼堅持知道預言的內容,儘管我原本不願告訴你。你很固執,伊莎貝爾,但也很勇敢。」
「那不代表我作的會是最明智的選擇。」
他輕笑。「說實話,像我們這樣追求冒險的人多少都有點傻。至少我們能得到難忘的旅程。」查理說,「無論這是不是最明智的選擇,我會與你繼續尋找伊萊莎的龍。」
「如果你是因為害怕我碰到危險,別擔心,我不是在高塔上等待救援的少女,我知道怎麼保護自己。」
「這點我深信不移,但我還是不會改變主意。」
「為什麼?」她忍不住問。
他認真地望著她:「因為你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在一旁陪伴和幫助你。況且,這是我們倆的研究。倘若它是本故事書,我們既然已經翻到一半,就要一起讀完結局。」
他的話對她來說宛如最溫暖有力的支持。伊莎貝爾微笑,與他一言為定。她很高興查理願意繼續一起研究。她看著他和善的臉,突然希望告訴他,她有多麼幸運,擁有像他這樣真摯可靠的朋友。
但在她能這麼做之前,查理的微笑倏地消失。他望向遠方,眼神異常嚴肅。伊莎貝爾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一隻匈牙利角尾龍劃過變得灰暗的天空,冒著火的黑煙纏繞住牠的身軀,最後攀附在牠的頸項和背脊上。龍厲聲嚎叫,接著以閃電般的速度往下俯衝,幾乎像顆流星般墜落在森林裡。
她從沒看過這樣的情景,查理顯然也一樣。他們立刻降落在那座林子旁,快步跑進樹林。在林中空地上,龍緊張地喘息,雙目圓瞪,不斷甩動尾巴打擊周遭的樹木,用盡全力想擺脫身上的煙與火。
他們正要上前看看能否幫助牠時,龍身上的黑煙起了變化,彷彿開始呼吸。查理和伊莎貝爾退到一棵大樹後,躲在隆起樹根的斜坡後方。兩人無聲地合作,在彼此周遭施展防禦咒語,然後小心觀察情勢,靜待那個詭異黑煙的下一步動作。
黑煙優雅地滑下龍的背脊,來到地面,火焰在草地留下燒焦的痕跡。然後,煙與火化成一個穿著烏黑斗篷的人影,厚重的斗篷帽蓋住它的側臉,彷彿麻瓜書本上描繪的死神。它看來很像催狂魔,但查理知道眼前那個形體不是他知曉的黑暗生物。它多了一絲火焰的顏色,雖然沒有帶來冰冷的霧氣,卻同樣掌握恐懼,像熊熊燃燒的烈火與濃煙,使人喘不過氣。
龍安靜下來,著魔似地注視那個東西。它朝龍伸出枯枝般、同樣由煙與火構成的手,召喚牠靠近自己。龍俯首稱臣。
一個沙啞的聲音從斗篷帽底下傳出,像銼刀慢條斯理地刮過岩石。查理雖然聽不懂它說的話,卻認得最後提到的字詞:「盧佩斯古。」
黑煙突然轉過頭來,望向他們躲藏的地點,彷彿聽見他在心裡覆誦那個古老的姓氏。它沒有臉,兜帽裡只見漆黑濃煙,但查理依然感覺得到它的目光,灼熱宛如燃燒的煤炭,像著火的利劍刺穿他們設下的防禦咒語。
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突然緊掐住他。查理無法呼吸,好像被困在火焰形成的牢籠。他試圖不去看眼前的景象──傾倒的柱子、煙灰色的學校大廳、地上的屍體、他熟識的臉。空氣裡夾雜著戰爭和死亡的氣息。聲音從四面八方洶湧而出。哭聲、啜泣、喪禮上的低聲交談、在他夢中反覆出現的話語。
一切結束得就如同發生時那樣突然。那些折磨他的景象如潮水般退去,等他回過神來,黑煙早已不見蹤影,龍也振翅飛離森林。查理盯著前方的空地,不禁提高警覺,深怕剛才的遭遇再度重演。
「查理。」伊莎貝爾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
他轉向她。直到這時,現實才變得真實,他也才發覺他們握著彼此的手。她的臉色蒼白,彷彿剛從惡夢中甦醒,心有餘悸。那雙綠眼睛反映出他心裡的疑問和恐懼:剛才站在那裡的怪物到底是什麼?
◎
銳脊教授的研究室是他們現影後第一個趕赴的地點。他們快步跑上樓梯,直奔到那扇門前。研究室裡傳來說話聲,銳脊似乎正在與人交談。
查理急促地敲門。事態緊急,他顧不得禮貌。
門隨即打開。銳脊教授瞪大眼睛,直望著查理和伊莎貝爾,似乎沒料到看見他們這麼緊張的模樣。在研究室裡,銳脊太太朝他們投來擔憂的目光。
「出了什麼事?」銳脊教授問。
他們立刻解釋,描述黑煙形成的人影以及它擁有的能力。查理沒有提到它讓他看見的景象,令他意外的是,伊莎貝爾也對此略過不談。然而兩人都同意,那個東西不僅可以與龍溝通,還能激起人心深處的恐懼。
銳脊教授專注地聽著,表情越來越凝重。他退到一旁,要他們都進來研究室。
「我們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他對妻子說道,似乎在一瞬間衰老了幾歲,「通知雷杜,他必須盡快回到這裡。」
銳脊太太點頭,舉起魔杖召喚護法。銀色的護法從魔杖一躍而出,輕巧地飛離窗子。
「教授,這是怎麼回事?」伊莎貝爾問,「我們剛才遇見的是什麼東西?」
銳脊看著他們,第一次顯得無能為力。「我真心希望可以替你們解惑,但那並非我能力所及。」他承認,「有些問題,只有雷杜才能給予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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查理發覺自己在打量那張掛毯。它的作工精緻,而且描繪著他熟悉的故事,實在很難不注意它。伊莎貝爾和他提過雷杜有一張這樣的掛毯,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實物。他在羅馬尼亞待了九年,期間進入這間研究室的次數兩隻手都數得出來,不過他記得自己不曾看過這張掛毯。也許雷杜最近才買下它,或決定把它掛在研究室裡。
無論如何,掛毯上的圖像深深吸引他的目光。伊萊莎貝塔與龍。
那隻龍靜悄悄地待在掛毯中央,彷彿在耐心等待。龍鱗為牠的身軀覆上漂亮的顏色,卻無法替那雙哀傷的眼睛增添光彩。牠垂著頭,像在思念,或是親吻一個不存在的愛人。那空蕩的位置本該有一位美麗的貴族女子。但牠的伊萊莎不在這裡,她消失了。牠形單影隻。
伊莎貝爾也注意到掛毯和她當初的描述有多麼不同。
「伊萊莎在哪裡?」她問。
原本站在窗邊的雷杜轉身,望向那張掛毯。「她離開了。」他回答,「凡人的壽命畢竟只是龍的一瞬。不過,在這張掛毯上,時間並不真的存在。她終究會回到牠身邊。到了那時,他們就能重聚。」
雷杜走向他們對面的扶手椅。他看來心情沉重,彷彿肩負著他們看不見的重擔。但支持他前進的並非絕望,而是決心。他坐下,雙手交握,然後嚴肅地望向他們。
「所以,這就是你們最後的決定。」他說,「即使見過其中一部份的危險,你們還是想知道故事的真相。」
他已經解釋過黑煙的由來。那是古老的黑魔法,可以追溯到馴龍師的年代。有史以來,只有一個巫師可以主宰它們,因為當初就是他用血與火創造了它們。伏拉德昂‧盧佩斯古。黑暗王子。
故事活過來了。
「故事從來沒有真相。」雷杜繼續說道,「從來沒有。無論是哪一則故事、哪一段歷史,都必須擁抱同樣的命運:那就是即使你親身經歷過一切,也無法探知一切真實的全貌。我們永遠只能蒐集不同版本的故事,直到你選擇相信其中一個版本,或是自己創造一個版本。這就是故事的魔力所在,不是嗎?我們永遠都在深受吸引,永遠都在追尋,永遠都在創造。故事從來不會結束。你闔上一本書,你讀完一則故事,然後你翻回第一頁、回到起點重新閱讀,故事便死而復生。你傳承故事,它就繼續活著;你記得它,它就永垂不朽。」
他再次望向那張掛毯。正如他所言,伊萊莎又出現在掛毯上。她擁抱她的龍,給牠一個吻。這對愛侶相互偎依,然後便這麼靜止不動,彷彿化為永恆。
悲傷悄悄地重新回到雷杜的雙眼裡。「你們讀過屠龍師的版本,也知道其他版本的故事。德戈密爾‧盧佩斯古有兩個兒子,兄弟倆帶來馴龍師的末日。伏拉德昂,又被稱作黑暗王子,在妻子死後屠殺馴龍師,直到他的弟弟雷杜親手殺死他。這是你們相信的故事。它接近真實,但仍然不是真實。」
他的手指輕觸左手戴著的銀戒。
「我會告訴你們我所知道的版本,那個更接近真實的版本。我會告訴你們雷杜‧盧佩斯古的故事,為什麼他失去馴龍能力,為什麼得到這枚戒指,為什麼他願意雙手沾染兄長的鮮血;我會告訴你們伊萊莎的龍真正的名字,以及他受詛咒的原因,他是怎麼遇見伊萊莎‧弗勒莫,又是怎麼失去她。我會告訴你們一切,就像我曾經告訴哈維‧銳脊那樣,當年他也坐在我面前,聽我述說那些遙遠卻依然熟悉的回憶。現在,在故事開始前,讓我先以真實的自己面對你們,再也無須偽裝。讓我卸下龍的姓氏,呼喚藏在底下那個受詛咒的人。他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
故事從來不會結束。
它死而復生,伴隨著往昔,一點一滴注入那雙灰色的眼睛,述說著生與死,愛與恨,光與影。
「我是雷杜‧盧佩斯古。」他說,彷彿在告解,「我是伊萊莎的龍。」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