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龍師的話題結束後,梅里納斯便談起「捍衛者」桑杜和三頭龍的那段歷史。儘管梅里納斯的辦公室沒有任何龍的裝飾,但在這裡,似乎每個櫃子、每個角落都可能藏著龍的秘密。窗邊的青銅人魚雕像手握三叉戟,面露沉思的表情,彷彿也和他們一樣,專心聆聽梅里納斯述說的故事。
伊莎貝爾讀過三頭龍的記載。三頭龍是傳說裡的生物,同時也是一個稱號,屬於三個兄弟。但她和查理找到的書裡不曾提及那三位馴龍師的名字,只記載了他們各自的別稱:裁決者、戰士、治療者。
「『裁決者』戴恩(Dan)、『戰士』雷提密爾(Ratimir)、『治療者』伊阿森(Iason)。」梅里納斯用魔杖寫下三個名字。待他寫完伊阿森的名字後,三兄弟的名字便一起消失在半空中。「有些人以為他們是三胞胎,實際上他們的年紀並不一樣。戴恩是長子,雷提密爾是次子,伊阿森排行最小。」
「誰是桑杜的父親?」伊莎貝爾問。
「雷提密爾。據說他有著火焰般的紅髮,不像他那兩個黑髮的兄弟。」他瞄了查理一眼,「戴恩在未婚妻病逝後發誓永不結婚生子,所以雷提密爾成為他的繼承人。伊阿森和他最年長的哥哥一樣終身未娶。他們三兄弟感情親密,互相扶持,甚至願意為彼此而死。而他們的確也在同一天死去。在那場悲劇之後,雷提密爾的妻子便一直活在哀傷裡,為她的丈夫哀悼。他們的獨子桑杜那時才十四歲。」
「你怎麼知道這些故事?」
「有些歷史故事會代代相傳。」梅里納斯說,「就像你的家族一直記得伊萊莎和她的龍。我們從小就聽過無數次《伊萊莎貝塔與龍》,但很少人有幸知道伊萊莎來自哪個家族。」
「我比較想知道那隻龍是誰。」
「你是指,那個龍王子。」梅里納斯微笑,「儘管我瞭解一些三頭龍的事,但對那隻龍的認識卻不比那則故事告訴我們的多。傳說多半是歷史和想像交織在一起的產物。龍王子可能是任何人,或許答案會令我們驚訝。」
或許答案已經近在眼前。伊莎貝爾突然想起雷杜說的話,還有他憂傷的灰眼睛。德戈密爾的眼睛也是灰色的,不過沒有那麼深沉的憂傷。
「我的曾祖父替哈維‧銳脊翻譯過一份手稿。你們想看看嗎?梅里納斯家族至今還留著翻譯的手稿。」梅里納斯說完,從櫃子裡找出一個海藍色的盒子,拿到他們面前打開。盒子裡放著一疊羊皮紙。「這是一本屠龍師的筆記。」
查理凝視著羊皮紙上的黑色筆跡,「哈維為什麼會對屠龍師的筆記感興趣?」
「他相信裡面有他需要的資料。我很久以前和我父親整理檔案時,曾讀過一部份。內容大多是這位屠龍師旅行時的見聞。這份手稿寫於十六世紀,所以他或許聽聞或見證了馴龍師的衰亡。」他闔上盒子,交到伊莎貝爾手上,「拿去吧。如果哈維這麼想知道它的內容,我認為你們肯定需要它。」
伊莎貝爾輕撫盒子上的雕刻。她從沒看過屠龍師眼中的馴龍師。光可以照亮黑暗,卻同時能引來藏在黑暗裡的危險。每件事皆有不同的面貌,如果他們用另一個角度觀看,就會發現。
之後梅里納斯又說了幾則馴龍師和自己家族的故事。在他帶著他們離開辦公室時,梅里納斯提到自己曾曾祖父的妹妹曾經嫁給一位自稱是先知的巫師。「可惜他從沒說對一個預言。」梅里納斯聳聳肩,「他死後,遺產全部由妻子繼承,但她過沒多久就和一個人馬私奔了。」
「一個人馬?」伊莎貝爾很驚訝。
「嗯,我猜她大概真的對占卜很著迷吧。」梅里納斯關上辦公室的門,再度露出迷人的笑容,「這些預測未來的魔法永遠是那麼神秘,危險又美麗。就像你們的龍。」
他們循著原路下樓。埃多安雙胞胎似乎早就聽見腳步聲,已經站在壁爐邊等候。
伊莎貝爾望向查理。他的藍眼睛滿是憂慮,深陷在思緒中。但當他察覺她正擔心地望著他時,查理輕輕揚起微笑,似乎要她不用在意,彷彿剛才藏在他眼裡的擔憂從來不曾存在。
保護區還有很多事情等著他們處理,一直到下午,她和查理才有機會再次打開梅里納斯的盒子。他們將厚厚一疊羊皮紙從盒裡取出,彼此各拿一半閱讀。
手稿已經被翻譯成羅馬尼亞文,由梅里納斯的曾祖父整齊地寫在羊皮紙上。但這些回憶和想法仍然屬於那位不知名的屠龍師,一字一句彷彿從他的口中娓娓道來。他對曾踏足的城市及土地皆給予十分詳盡的記載,可惜伊莎貝爾現在沒有時間慢慢閱讀,只能快速瀏覽過去,尋找有關馴龍師的線索。
她的追尋停在屠龍師造訪伊斯坦堡的段落,因為這時查理輕聲說道:「你該看看這個。這是我們未曾聽聞的故事。」他的眼神凝重。
查理將手中的羊皮紙放在她面前的桌上,指出那個段落。在那裡,屠龍師寫道:
龍用惡毒的字眼傷害德戈密爾以及他的兩個兒子。我從沒聽說過比他們更殘酷的人。那些龍爵士和龍夫人叫德戈密爾『叛徒』,將他送上火刑台活活燒死,並以此為樂。他們也痛恨他的孩子。他們稱伏拉德昂是『瘋子』,但卻是他們逼瘋了他。他們還嘲笑雷杜是『殘廢』。
叛徒、瘋子、殘廢。伊莎貝爾在心裡默唸這三個詞,覺得這些不堪入耳的蔑稱無論聽起來或唸起來都一樣苦澀。她繼續往下讀,屠龍師在那張羊皮紙的最後解釋了伏拉德昂發瘋的原因:
馴龍師殺了他的妻子。她不曾傷害他們任何一人,但那些馴龍師還是殺了她,只因為她是麻瓜,而她和伏拉德昂的結合玷汙了他們所謂的「高貴」血統。伏拉德昂無法承受喪妻之痛,陷入絕望和瘋狂,他發誓為妻子復仇……
她沒有再讀下去。沒有必要再讀下去,這是他們熟知的故事,結局就寫在那本古老的故事集裡。
「黑暗王子。」伊莎貝爾抬起目光,與查理對望。他輕輕點頭。
「我們沒有找到龍王子,卻找到另一位王子。」
「一位被悲傷折磨到發狂的王子。」她心痛地說。那些馴龍師激怒了一隻危險的龍,最後被龍火吞噬。「那雷杜呢?他被稱作殘廢是因為真的患有殘疾?」
「不,不是的。」查理說著,將另一張羊皮紙放在他們之間,「我還在讀這段。你瞧,他們這麼稱呼他,是因為雷杜失去了馴龍能力。他們認為他被詛咒了。」
按照屠龍師的說法,馴龍師毫不掩飾他們對雷杜的鄙夷。但是當伏拉德昂展開報復後,馴龍師又轉向這個曾被百般唾棄的男人,懇求他伸出援手。
我從不瞭解雷杜為什麼會答應他們的請求。屠龍師寫道:
那些龍鄙視他,他們燒死他的父親,又逼瘋他的兄長。但雷杜答應阻止這場屠殺。最後他親手殺死伏拉德昂,他的兄長,他在世上僅存的家人。
「所以,這就是那枚戒指的由來。」她聽見查理說道,「次子繼承長子,以親人的鮮血作為代價。」
而從那段歷史看來,馴龍師也付出了同樣的代價。
他們繼續瀏覽剩下的手稿,但屠龍師對故鄉土地的興趣遠遠超過他對馴龍師歷史的好奇。他不再提到盧佩斯古,或是任何一位馴龍師,彷彿這些名字帶著陰影,最適合談論它們的方式就是靜默不語。
等到他們離開圖書館時,太陽已經西斜,金色的陽光在窗外的樹梢和窗框上閃閃發亮。光影的美麗多變在日出和日落時分最顯而易見,在這兩個奇妙而短暫的時刻裡,光和影在天空上盡情纏綿擁吻,直到白晝和黑夜悄然降臨。
「我得寫信給雷杜,告訴他我們已經找到黑暗王子了。」她對查理說。
「還有他是被另一位雷杜──他自己的親弟弟殺死的?」
「是的,那也要。」伊莎貝爾回答。雷杜需要知道真相,即使那表示他的祖先是一位弒親者,而那枚銀戒上沾著親族的血。
他們在長廊的盡頭分別,她必須回房間寫信,而他還得趕往谷地的巫師村落。伊莎貝爾從查理手中接過那個裝滿羊皮紙的盒子。他的眼神好像暗示著他已經猜到她會花整個晚上詳讀這份手稿,但除了會意鼓勵的微笑,查理什麼也沒說。
他向她道晚安,然後離她而去。
◎
暮色中的角龍酒吧變成了剪影,每一扇窗戶都被燈光點亮,談話聲和音樂透過門窗傳出來。查理走進酒吧,小心翼翼地避開一位端著滿是酒杯的托盤的巫師,找到尼諾和馬格努斯。他們替他留了位子。
「比賽還要五分鐘才開始,那邊那桌巫師已經在下注了。」尼諾說,「你剛剛在哪裡?」
「圖書館。他們賭誰贏?」
「外西凡尼亞隊,那是當然!」一位正巧經過的老巫師嚷道,高舉半滿的酒杯。
「他們很堅持。」尼諾在那位老巫師走後評論道,「但我知道你會支持英格蘭隊。」
「我會祈禱奇蹟發生。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創造佳績了。」查理說。話雖如此,他還是希望英格蘭隊能在這場友誼賽重新振作。至少不要輸得像一九九四年的世界盃那麼慘。三百九十比十。梅林的鬍子,那個比數光是想起來都讓他頭疼。
馬格努斯從酒保那裡帶回三杯啤酒。他們敲擊酒杯,祝彼此享受這場比賽,然後喝下一大口啤酒。坐在角落的巫師賣力地拉著小提琴,有些人則應和著節奏拍手,或是大聲唱歌。
馬格努斯放下酒杯,「我們得談談。我聽銳脊教授說了,他的朋友認為那是熟知屠龍技巧的巫師做的。」他皺起雙眉,「老實說,我們可能不該這麼早就斷定兇手不是一位黑巫師。」
「你說過那道傷口不是黑魔法造成的。」查理提醒他。
「沒錯,但它仍可能是為了黑魔法。德姆蘭的黑魔法教授曾在課堂上提及血的力量。他說血可以製造某些獨特的黑魔法,或者增強它們的法力。因為血代表死亡,同時也象徵生命。舉例來說,有些古墓在入口會設下咒語,必須貢獻人血才能解開。而獨角獸的血可以讓瀕臨死亡的人活下來。」
「但過著受詛咒的生活。」查理說。
「生不如死。」馬格努斯點頭,「阿不思‧鄧不利多認為龍血有十二種用途,但我相信遠遠不止如此。如果攻擊龍的是一位黑巫師呢?我不認為他要龍血是為了清理烤箱或移除牆壁上的污漬。」
「那麼為什麼這位黑巫師不直接買龍血?」
「也許他沒有錢,或者需要特定的龍血。」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馬格努斯,但別指望魔法部幫忙。」尼諾說,「無論那是屠龍師還是黑巫師,魔法部不想追捕一個影子。他們才懶得在乎一隻龍的傷口是誰造成的又是為了什麼,我們只能靠自己。」
查理點頭。馬格努斯保持沉默,不過顯然也同意尼諾的看法。既然現在已經加強了邊界的防禦措施,待在保護區裡的龍應該會很安全。除非牠們自行離開。
酒保準時打開收音機,比賽播報員的聲音立刻清楚地響徹整間酒吧。拉提琴的巫師停下工作,坐到吧檯邊喝酒。當播報員大聲宣佈外西凡尼亞隊進場時,廣播裡傳來群眾熱情的吶喊,整間酒吧也跟著高聲歡呼。「敬外西凡尼亞隊!」有人大喊,其他人紛紛舉起酒杯響應。
播報員盡責地轉播比賽的每一個細節:兩隊的追蹤手在高速飛行中搶奪快浮;搏格在球場上飛竄,被外西凡尼亞的打擊手揮棒打向其中一位英格蘭追蹤手,但中途卻被英格蘭打擊手攔阻;兩位搜捕手觀察著球場的每個角落,試圖找出金探子的金色殘影──
突然間,播報員大叫,酒吧裡支持外西凡尼亞隊的巫師們也發出哀號。他們對收音機大聲抱怨,好像他們的聲音可以藉由這個小小的木箱傳到現場。
比賽才進行不到五分鐘,英格蘭隊就將快浮射進球門,率先得分。零比十,這是個好的開始。查理揚起嘴角,喝了一口啤酒。或許奇蹟真的會發生。
◎
伊莎貝爾將屠龍師的手稿整理好,重新收進盒子裡。她從晚餐後就一直待在房裡閱讀這份手稿。屠龍師沒再寫下任何關於馴龍師的紀錄,對伊萊莎的龍更是隻字未提,不過她還是很享受他的文字。
深沉的夜色悄悄帶來睡意。伊莎貝爾熄了燈。在黑暗中,她有時會想像自己又回到她在英國從前的房間。而有那麼一刻,她想起那隻龍逝去的晚上。伊莎貝爾將被子拉高,蓋住肩膀,很快便沉沉睡去。
當她再次睜開眼睛時,她發覺自己赤腳踩在草地上,週遭被灰白色的霧圍繞。霧像一層又一層的簾幕遮住了視線,使她只能看清自己的雙手。
遠方傳來一陣細微的聲響,宛如微風吹過樹葉那般輕柔。她凝神傾聽,但那個聲音就像眼前所見一樣模糊。它似在說話,似在呼喚。
伊莎貝爾鼓起勇氣走進迷霧。她不知道前方有什麼事物,但奇怪的是,她竟然不曾感到一絲害怕。也許那個聲音是呼吸聲。是她的呼吸嗎?還是其他人的?它聽起來好像龍的嘆息。
她繼續往前走,幾乎懷疑這片陌生的土地就像濃霧一樣無止無盡。然後,她慢慢停下腳步。
濃霧依舊圍繞在她的四周。但她隱約覺得在她面前,似乎有什麼人,或什麼事物隱藏在那層霧後。伊莎貝爾努力想要看清楚霧後的身影,但在霧裡,那個影子不斷地變化,有時她覺得那是人,有時則是龍。
伊萊莎的龍。
她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然而她隱約知道,那就是他,彷彿有一股莫名強大的無形力量驅使著她這麼想。伊萊莎的龍在這片霧之後等著她。只要她願意伸出手,移去擋在他們之間的霧,她就能見到他。
伊莎貝爾輕輕撥開那片霧。
然後她看見他的眼睛。它們是藍色的,像天空一樣清澈美麗的藍色,溫柔地凝視著她。
那是查理的眼睛。
(TBC)